《摽有梅》濯缨

1、第 1 章

　　先秦时代的女子，没有后世那些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规范，活得究竟恣意些。《周礼》有言：仲春之月，令会男女。瞧，还有官方举行的集体相亲会。他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年轻的脸庞尚未经过风霜的洗礼，他们自由快乐，姑娘会给心爱的少年投掷水果，若少年亦有意，就解下身上的佩饰相赠，便是一生的承诺。在最初的最初，一切都还是那么鲜活，“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亦有失意的少年，独行在热闹的人群中，咀嚼年少的落寞，心爱的姑娘不在这里，便是再多的美好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可是有一位姑娘她没有这样幸运，她在年华正好时错过了时间，没能找到情投意合的男子。她曾经是那样骄傲，容貌姣好，家境殷实，贤淑贞静，上得厅堂，下的厨房，她觉得自己值得世界上最好的男子来配。她从来不肯将就，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那些虚与委蛇，敷衍塞责。她原是一个眼中揉不得沙的女子。
　　堂前的梅花开了又落，岁月在一旁虎视眈眈，她没有等到心爱的男子。也许他就在下一个路口，也许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出现。她该怎么办呢？她现在已经快成为一个老姑娘了，容颜最是经不住时光的轻慢。
　　门前的梅树长势喜人，梅子已经成熟，红色的果实与绿叶相得益彰。她喜欢倚在梅树旁，这是一个等待的姿势，也是一个寂寞的姿势，它可以显示出一个女子的无力，亦可以显示出一个女子的倔强。在无人的时候，她还喜欢唱歌：
　　树上梅子落纷纷，果实还剩近七成。
　　众多追我好小伙，趁着时间正正好。
　　她的歌喉不算顶好，但总算清丽，亦会有让人驻足的想法。所以当她看见眼前的男子，白衣如雪，浅笑如风，黑眸定定地望著她，她还能收起惊讶的表情，浅笑着回望。如果这时是二月，如果他们正好在郊外，如果她手里有一个水果，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塞到他的怀里，不，是含情脉脉羞涩含蓄地捧到他的面前，就像捧着她高傲又卑微的心。
　　不知道现在摘一颗梅子会不会太晚？她踮起脚尖，攀住枝条，摘下梅子递到他的面前。他接过，手指修长白皙，是一双从未接触过艰辛生活的手。他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却不曾有别的动作。所有人都知道这一颗梅子代表什么，只是他不动声色，她便不能步步紧逼。
　　所以，这个故事的开头，便不十分美好。
　　她会经常溜出来，陪他走那些从小走过无数遍的路，却总能走出不一样的感受。那些经年看惯的风景，亦有了别样的风情。
　　她后来一直想，自己总是太过天真。直到他离开，直到时间在他们之间横亘出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直到她再次倚在梅树下歌唱，她才明白，最好的男子不要她这样的女子来配，她只能做他路上的风景，也许会因为一时的心动停留脚步，该走的时候，一样毫不犹豫。就像她会因为棠棣开花而微笑欣喜，却并不会因为它而停下回家的脚步。有些东西只能记在心里，闲暇时翻出来缅怀一下，或许因之喜悦，或许因之惆怅，只是这样而已。
　　而那年夏天，那个男子，伴随着她的成长，亦成了心上的风景。
　　她还是歌唱，倚在梅树下，脸上的笑和煦温柔，不复当年的娇俏棱角分明。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眼中揉不得沙的女子，因为那一粒沙已经烙在心上，随着呼吸隐隐作痛。
　　树上梅子落纷纷，果实只剩近三成。
　　众多追我好小伙，趁着如今佳期正。
　　夏天已经极盛，暑气喧嚣，蝉鸣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毫不费力便占领了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她倚在梅树下，百无聊赖地听着蝉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她止不住地想，为何要大夏天的站在那里呢？如果那一天不遇见他，后来的路岂不平顺许多。只是她一直不敢承认，其实她早就爱上了他，就像她总是想要忘记，却永远忘不了他的样子。
　　那站在逆光处的男子，仿佛周身都笼罩在金色的阳光里，显得神圣而庄严不可侵犯。他的形象就像他的人一样，以无法忽视的姿态闯进她的人生，从此万劫不复。
　　她记得他□□的马，雪白的颜色，点缀着铜钱大小的花纹。她记得他的声音，浑厚中带点低沉。她记得他说，姑娘，可否借一碗水与在下解渴？他笑了吗？应该是笑了。她总觉得他应该是笑了的，哪怕逆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她确实是笑了，笑他讨水偏要说借，难道他还能还不成？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粗陶的碗，清水中映出她比梅花还清丽的容颜。她看见自己弯着嘴角，笑，为这如花的容颜，也为这流年的变幻。
　　他饮了水，还了碗，道了谢，打马离开，匆匆而来，匆匆而过。她甚至没有记住他的样子，只知道是线条刚毅的男子，有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她想他应该是个军人。
　　她以为他不过是个过客，一面之缘，从此各自天涯，谁也不记得谁。如果只是这样，该多好。但她实没有料到，他竟然真的会来还她。
　　于是他们开始聊天，散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他站在仲春料峭的风中，手中提着一对毛色鲜亮的大雁，他朝她走来，步履稳健，不怒自威。他确实是一个军人。她眼前一阵恍惚，门前的梅树枝叶凋零，露出遒劲的枝干，而它绿叶鲜亮的模样似乎就在眼前。他从夏天耀眼的阳光中走来，眼底未曾染上风霜。
　　这个男人不英俊，不温柔，像剑一样锐利，有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看着她时神情专注。偶尔狡黠。他会解下腰间的玫瑰比目佩，换她手中的梅子，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没有人说破。
　　她想，做他的妻子，也许不错的。就算不爱。
　　就算不爱，她一直以为不爱，因为她从来不懂爱情。直到他忽然被征召上战场，她枯坐在家里看着那些为成亲而准备的物品，细数与他经历的点点滴滴，她才恍悟，爱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入了她的内心。
　　思念可以使一个女子变得憔悴，亦可以给予人勇气。她不住地想，等他回来，一定要告诉他，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她想象他听到这句话的表情，一定万分惊讶，眸子极亮，严肃的脸上是化不开的笑意，他也许还会抱她。想到这里，她脸红了一下，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有力的臂膀拥着她，她只敢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怕他看见她羞红了的脸。她又想，或许，他只会淡淡地笑，他要高兴了总是淡淡地笑，满眼宠溺，语气柔和，说，我知道。对啊，他也许早就看出来了，只有自己这么笨。
　　只会对他撒娇，只会对他生气，喜欢看他一脸无奈的表情，喜欢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只有自己还不自觉。
　　等待真的会消磨人的意志，时间越长，越是容易胡思乱想。她想他一定出了事，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旷野里，身下是粘稠的黑色的血液。他的手里握着剑，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身上满是缺口。天已经快要黑了，他一个人躺在旷野里，周围是残缺的尸体。
　　太可怕了。她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汗水淋漓，她一阵心悸，觉得这是不祥的预兆。
　　的确是不祥的预兆，她忘不了那天空中满布的阴云，连流动着的空气都是阴沉的。她听见门口勒马的声音，什么都来不及想便冲了出去。
　　竟不是他。从那和他如出一辙的气质可以看出，亦是一位军人。
　　她永远记得来人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带着点外地的口音。她听了很久才分辨出他话里的意思，然后天崩地裂。她几乎痴呆地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方绢帕，展开，嫣红的血已经凝结，变成干枯的褐色。那是他的笔迹。他用自己的血写在绢帕上，作为最后的礼物。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邶地的民歌，用血写在白色的绢帕上，竟然如此触目惊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只是觉得身体很轻很轻，被风一吹，就飞了起来。她飞过丘陵和河流，飞过田地和旷野，她要找到他，不能让他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她看见乌鸦在啄食他的身体，她想把它们赶走，可是根本无济于事。它们太多了。她扑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身体哭。哭声在旷野中显得那么凄厉。
　　后面的事像一场支离破碎的梦，她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该往何处行。醒来时已在榻上，身边老母幼妹，涕泪如雨。她的悲痛再也无法自持，伏在母亲的肩头，痛哭出声。
　　又是梅子成熟的时节，她已经彻底成为老姑娘了。是那种邻居看见会皱眉，家人看见会着急的年纪了。她再也不想着要等待世间最好的男子来寻她，亦没有满心期待爱情的来临。她还是喜欢倚在梅树旁唱歌，歌声空灵如百灵。
　　树上梅儿落纷纷，挎着顷筐来取拾。
　　众多追我小伙子，不要错过好时机。
　　只是再也没有男子骑着骏马踏着阳光而来，用最严肃正经的表情向她讨一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