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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来世 ...

  •   民国三年。
      漫漫蒿草淹没了曾经庄严的神道,高大的汉白玉石碑歪倒在草丛里,偶尔露出半个肩膀。石人生已经缺胳膊少腿,狼狈的承受着风吹雨淋,只有望天吼还蹲锯在高处俯视着不远处的小村庄。
      这里原本是醇正皇帝陵墓的守陵营区。二百年下来,早已经变成了一个自然村落。只有村落里,横平竖直的街道依稀有着当年的痕迹。战乱持续了六十多年,一切都已经破败不堪。连记忆都变得支离破碎。每隔十年的“女祭”,也多年未曾举行。

      太阳照在村头的大柳树上,陈老汉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袋,一群光屁股孩子围着他,“玛法,陈家玛法,讲古了,讲古喽!”
      一个奶娃子咬着手指头,奶声奶气的说:“玛法,讲鬼了,讲鬼了。”
      陈老汉看看太阳,远处一个大大的山丘,被夕阳染成了一道血线,“好啊!就讲那个皇帝为什么不肯升天的故事吧。”
      虽然听了很多遍,孩子还是欢呼一声围成了一圈。

      传说,每过十年,“盂兰节”前后,半夜都会有一队人马穿过村子,进入后山打猎。所有见过这队人马的人都死了。村民们只是听到马嘶声,和走路的声音。人们说,那是醇正皇帝的不死的身躯,在人世等着与他心爱的妃子相会。
      最初的时候,村里很老的一位老人睡梦中得到皇帝的指示:如果村子里有天火之夜出生的,八字全阴的少女,就要在盂兰节那天,送到帝陵去。否则皇上就会降罪这个村子。
      不管是真是假,善良的村民开始寻找天火之夜出生八字全阴的少女。后来发现,这样的女孩子,必定是每十年出现一次。大家更加相信老人的话。
      但是她们的生辰八字并非真正的“全阴”,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
      不管怎样,醇正帝没有为难这片土地和上面的生民,所以这个风俗始终在延续着。一直到战乱开始,才终止。
      村子里人口凋敝,已经很久没有在天火之夜出生的少女出生了。而那对人马似乎也不再出现。他,不要他的妃子了吗?

      “玛法,什么叫天火之夜啊?”一个娃子好奇的问。
      “就是打大雷,劈大闪的夜里。”
      “哦?我听娘说您家的敏儿姐姐出生时就是这样的,敏儿的爹娘都是被她克死的!”
      “胡扯!”老汉重重的吐口烟,“敏儿是哑巴,根本不是!”

      孩子们吓了一跳,肃然无语。老人抽了口烟,喘了口气,才继续讲。
      传说,那个皇帝的妃子可不简单,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那里比神仙世界都要美好几千倍,普通人都可以天天吃白馍。奶娃娃配合的吸溜了一下口水,小嘴抿的紧紧的。
      那时候,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皇阿哥,排行十八,人们都尊称他十八爷。
      他十四岁的时候娶了这个女子,小夫妻的日子过的可好了,还有了一个女儿。可是后来,十八爷越来越受到老皇上的器重,很多重臣和塞外的王爷都想和他结亲。为了大局考虑,老皇帝又为十八爷指了一门亲事,是草原上最大最有权势的部落科尔沁王爷的掌中明珠,萨娜公主。
      神仙女子就不高兴了,她不喜欢和别的女人一起服侍十八爷。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老皇上的圣旨没有人敢违背。十八爷不仅娶了萨娜公主,而且排场超过了神仙女子。虽说是个侧福晋,可那架势一摆,大家都知道萨娜公主才是正主。那女子又哭又闹,十八爷又赌咒又发誓,才平平安安的过下去。
      萨娜公主还真争气,一口气给十八爷生了两个儿子。那女子又不高兴了,她不喜欢十八爷去萨娜公主那里,于是不让十八爷进门。十八爷那是什么身份的人啊,开始还顺着她,后来也不耐烦了,不去就不去吧。
      陆陆续续,老皇上又指了一个侧福晋,一个庶福晋给十八爷。各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说话间,老皇上就驾崩了,十八爷理所应当的登上大宝。因为老皇上封他做了醇亲王,所以,年号就定为醇正。

      当初十八爷曾经向神仙女子许诺,即位以后,封她做皇后。可是他这么一提,就遭到了大臣们的反对。那女子不知道,萨娜公主和她的父亲早就在朝中布置好了。醇正爷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办法,为了江山的稳固,只好封萨娜公主做皇后,那个女子做皇贵妃。不过,为了弥补对她的内疚,醇正爷打算把册立贵妃的大典搞的象册立皇后一样隆重。
      唉,说起来,醇正爷对她是真的没话说!
      但是,那个女子命薄。就在登基大典那天,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堆粉末。当时宫里见过的姑姑都吓坏了,都说,好好的人突然间捧着头,杀猪一样的喊疼。然后那屋子里就好像卷起了大浪一样,空气中出现透明的波纹,然后很快变大,拉扯着每样东西!别的物件都没事,就是扫到神仙女子的时候,突然就把她卷了进去。那活生生的人就跟拧麻花一样的撕扯着,惨叫声连太极殿都能听到!皇上连登基都不顾了,赶回宫的时候,那女子都被拉成长丝了,还没断气!整整折腾了四个时辰,惨不忍睹啊!
      皇上心疼的想过去救她,可是那女子明明就在屋里,就在人们眼皮地下,人们横着穿过去,就是摸不到衣角!
      我听老人们说,那女子跟醇正帝只说了一句话:天谴!
      然后就碎成粉末,再也看不见了。
      唉……

      讲到这里,陈老汉叹了口气。似乎他是那场悲剧的见证人。
      静默了一下,老汉继续讲。
      当天晚上,神仙女子的孩子也死了。据说醇正爷守灵的时候撞了梦魇,好像梦见什么事情,突然哭的不行不行的,还说什么后悔了,当时就寻死觅活的。宫里乱成了一团。
      不过,从那以后,醇正爷就好像少了魂儿似的,更没见他笑过。后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三十岁寿诞那天就驾崩了。
      据说,醇正爷在自己的龙床上面挂了一幅那女子的画像,天天看着,一直到死。而且他召幸宫人,从来不在自己的养心殿,而是在最西边的淑芳阁,而且决不超过半个时辰。要是能和爷说上两句话,就算是受宠了。
      这些妃子只要一生孩子,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醇正爷就不再碰她们。所以萨娜皇后每年都需要张罗选秀,保证醇正爷身边有人伺候。
      我记得宫里人说,到了醇正十年的时候,醇正爷突然迷上了道术仙方儿。到了十三年的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说走就走了。
      继位的是萨娜皇后的小儿子,把宫里的道士都杀了。

      原来,那时候,有个道士会些法术。他告诉醇正爷,他的这位妃子会出现在他陵寝周围的村庄里,就是咱们这个黄村。而且是个纯阴之人。醇正爷听说后,立刻就入迷了。净天儿想着长生不老,可以活到亲眼看见自己媳妇的转世。
      唉,痴情啊!也许,醇正爷想着到时候,看一看,问一问,总有一些不甘心吧?
      兴许,那个神仙女子还能和他一切重来呢!
      所以,每隔十年,他都出来到村里转转,看看来没来。
      咱们村儿也奇怪,每隔十年,都会有一个丫头在天火之夜出生。等到她长到十五岁,也就是神仙女子第一次见到醇正爷的年纪时,就要送到陵寝去,让醇正爷看看,是不是。这样才能保得村里平安。不然,不是大风,就是大旱,醇正爷会发怒的。

      “陈家玛法,那个神仙怎么那么小心眼儿?我就有个小娘,还是我娘的陪嫁丫头呢。我娘一点也不生气,爹总夸娘贤惠。说使小心眼的女人不能要的!”一个稍大一点的孩子说道。
      陈老汉愣了一下,宫里的事儿谁知道?贵人们和咱老百姓想得不一样吧?伸手拍了一巴掌,“臭小子,就你话多!醇正爷的心事也是你猜得?天黑了,快回家。一会儿醇正爷出来,把你们都抓走!”
      小孩嘻嘻一闪,领着其他的孩子一哄而散了。

      对面一直站着一个年轻人。黑红色的脸膛,带着腼腆的微笑,见孩子们散了,才走过来打招呼,“大爷,您刚才讲的可是真的?就是醇正爷隔十年都会出来的事。”
      老头一瞪眼,非常不高兴有人质疑自己,气嘟嘟的赌天划地的发誓,还说今年就是呢。年轻人说道:“大爷您别急,我是去承德投亲的,路过这里,错过了宿头。您看,能不能借宿一夜?”
      山里人热情。老头看小伙子态度和蔼,言辞诚恳,有些好感,满口答应,领着回家了。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山村陷入寂静的夜里。
      “敏丫头,今天来客人,去煮俩鸡蛋来。”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从屋里钻出一位少女,大大的眼睛象猫儿一样,闪动着宝石一样的光芒,和那个年轻人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丫头看看老头,没有说话,转身去鸡窝取鸡蛋。
      陈老汉对年轻人说:“我孙女,敏儿。唉,您别介意,她是个哑巴。”
      来了人高兴,老头多喝了两杯。晚上开始一趟趟跑厕所。他忘了,现在正是醇正爷过村子的日子,闲杂人等要回避的。

      从茅厕出来,远远的月光下,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跑来一队人马。看也没看他,就象狂风一样掠过。刹那间,又折返回来。一个人慢慢带着马走到他的身边:“请问,贵府可有一个女儿名叫敏弘的?”冰凉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悲伤在夜色里飘动着,老头不由自主的想起早逝的老伴儿。

      待到马队重新启动,陈老汉见那人上马,自己转身回家。边走边嘀咕,“民宏?是谁?我家丫头叫敏儿,不叫民宏,整个村也没有叫民宏的!”
      声音不大,却象一把锅盖盖住沸腾的水,刹那间所有的声音静止了。
      大队人马嘎然而止,只有陈老汉蹒跚的背影迤逦拖向村头的小院……

      回到家里,老汉似乎有些伤风。年轻人在屋里照顾,敏儿到院子里的水缸里取水。
      夜色如墨,星月无光。哗啦哗啦的舀水声在闷闷的夜里也显得有些压抑。突然,敏儿停下舀水的动作,慢慢的直起身子——隔着篱笆隐隐约约有个人影立在墙外。
      敏儿的身子晃了晃,抬了抬脚,又放下了。低下头,身形一动——
      那个东西已经出声,冰凉的声音带着些激动,“敏弘,是你吗?我是胤衸啊!是我啊!”
      敏儿纤细的身子只是停了一下,还是向屋子走去。
      “别走,别走!我——,我、我渴了。能给我一碗水吗?……”
      透过窗户上破烂的纸洞,年轻人注视着外面的情况。右手紧紧的攥着黑驴蹄子。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去,事实上他只想随便找个东西砸在那个东西头上!可是他就是无法动手。
      那里只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年轻人却觉得自己知道声音背后的表情,熟悉那透骨吸髓的悲伤……
      “十七弟,这里是空的!”耳边似乎响起同样的声音,“不管是否原谅,我必须找到她!”
      左手下意识的压住胸口,空的、空的、空的……
      我也要找到她!
      年轻人走到门边,犹豫着是不是把门打开。

      敏儿已经走到篱笆边,捧着一个豁边儿的瓷碗递了过去。
      死一般的寂静里传来哗哗的水声,仿佛一碗水统统倒到了地上。当水声停下,那声音似乎也被滋润了,带着丝丝喜气说道:“我终于等到你了,敏弘,过来。和我一起走,就算没有轮回,我们还有长生。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年轻人死死的按住门闩,似乎他也在等,等敏儿的回答。
      但是,他并不清楚,即使敏儿答应了,他会不会就能放弃的留在屋里!
      敏儿的身形好像凝固在黑暗里,长久的沉默着。终于,她的头动了一下。慢慢地向右摆动……然后……身子向右后方转动……
      “敏弘!”胤衸的声音带着哽咽,“回来吧,我已经不是皇帝了。我们还有长生啊,还可以在一起……呜呜!”
      敏儿只是顿了顿,身子转动的渐趋流畅。空气中,隐隐有声音飘过——
      有些错,不是不能原谅,而是不能忘记!
      即使长生,你让我如何相信!

      “敏弘,”胤衸提高声音说道:“我知道没资格要求你的原谅,可是,我还爱你啊!我知道,你能回来,一定是还爱着我。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还可以在一起的机会!求求你了!”
      敏儿顿住脚步,摇了摇头,“谁知道将来会面对什么,那时你会不会又有许多不得不放弃的理由。胤衸,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夜风呜咽,如泣如诉。
      胤衸喃喃的说道:“历史换了名字,却没有改变。该来的还是来了,该亡的还是忘了。你说的对,重要的不是谁在做,而是那个年代需要谁。大清的命运岂是我一个人可以改变的!”
      “那天晚上,我梦见我们的轮回,梦见你在我的怀里,笑得那么满足……然后,就穿着那件伤风败俗的衣服,撒了一身水,傻乎乎的看着我,我以为那才是真的。
      后来一个老和尚告诉我,那是逆天的。你的死结束了循环,是一件无上功德。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情!天下没了我还是那个天下,你却没了,消失的干干净净!是我亲手杀了你!你知道我有多么后悔么!”
      “后悔?有用么?”敏儿的声音平静的象村后的夜河,“再说,我们各自活得还算不错。”
      “不是!既然是逆天,为什么我没有得到惩罚?!你的名字不在地府,碧落黄泉没有你的踪迹。你究竟去了哪里!敏弘,你、你说的天遣是指什么?他们究竟把你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去了……去了一个地方……,在那里,我很舒服,比在宫里舒服。”敏儿依然背对的它,平静的说着,只是稍微有些迟疑。
      一时安静下来,双方似乎都在想一些事情。良久,那个黑影才慢慢的点点头,说道:“你、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他们告诉我,几百年后天地会有一次异动,或许我可以遇见你!只要我肯放弃全部的福禄寿运,换得这副不朽身躯,我就可以见到你。知道你过的好,我就放心了……放心了。”声音蓦的一转,突兀的问道:“你、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来、来看、看……你、有没有……”
      磕磕巴巴的声音带着一丝渴望,空气中传来阵阵波动。
      敏儿的身子动了动,仿佛费了很大力气才定住,“不是。也没有。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不会来!”
      隔着门缝,年轻人看到,两行闪闪的泪水从敏儿的脸上滑落,心中竟是无端的一轻。

      墙外的胤衸呆呆的看着敏儿的背影。月色从浓云中探出一道微弱的光影。
      啪嗒,一块腐肉从脸上掉下来。
      啪嗒,啪嗒,啪嗒——,悉悉簌簌的声音过后,夜色忽然有了情绪,月亮跳出云层,披上通红的血衣,染红了大地。就在这血一般的夜色中,一支整齐的骷髅军立在那里。
      为首一人,破碎的袍子静静的搭在白骨上,胸前挂着一个黑色的小袋子,隐隐有光芒从袋子里透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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