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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短篇 ...

  •   事关休戚已成空,万里相思一夜中。

      有些东西它存在,就是为了证明,你终将失去。

      顾惜朝在雨中狂奔,雨很大,他就像被一大块乌云完全包裹住一样,成为雨的一部分。他身姿奇诡,看得出架势颇高妙,却好似内力不济,腾起时就像是一只被绳子拴住的大鸟,挣扎着倏地摔下去,溅起一身泥水。

      他要死了。

      顾惜朝开始分不清他是为了活着而逃,还是为了逃走而活下去。他毕竟还活着。

      雨中有一只手攥住了他,他没来得及防备,便被那人扣住了左手脉门,用力得像要捏碎他的腕骨。拉住他腾掠出仇家的包围圈,在密密实实的雨水中如一记亮而白的闪电,遇水化龙。墨汁般的夜色是无边的锦袍,雨水织作重重镂金的帷帐,雷声为他加冕。

      这样的气派,他只见过一个人。

      顾惜朝咬紧了牙,没有吐出一个字。

      今天是除夜,不巧却落了大雨。街上尽是橙黄烛光剪出的一道道影子。良辰美景,赏心乐事。零星爆竹,盛世安澜,儿女谈笑灯前。

      戚少商把他带到城外的一间破庙,线香刚刚燃过,水汽中有种暗暗的烟火味。褪了颜色的佛像垂着眼睛,案台上列着几样稀稀拉拉的贡品。

      他说:“我前几天经过,还道是没有人的。不想除夕,连这庙也沾了人间的光。”

      顾惜朝扯开他的手,自顾自浮虚地走了两步,一屁股靠着柱子坐下,他的青衣之前已经被血染得很脏了,大雨一冲,更是混出一种奇异的,透出死气的颜色来。

      “这庙的神明恐怕早跑了,真是多此一举。”他冷笑,忽然又扭头看戚少商,“戚大楼主大过年的,到这里做什么?”

      “我方才探你内力,全是空的。可见你神情还稳健,莫是又练了什么魔功?顾惜朝,你又入京了做什么?”

      他本正与楼里的众兄弟一块围桌吃菜喝酒,打算一醉方休到大年初一,那边刚遣人去小甜水巷领了师师姑娘亲手包的饺子,这边厢杨无邪便亲自过来报告说有人看见顾惜朝从东门入京,便着了神威镖局和小雷门的围捕。

      当年逆水寒一案,圣上已下旨命他终身不得入京,这会儿又是抽的哪门子风啊?顾惜朝啊顾惜朝,你最好还是别到这里来,否则连我,也是保不住你的。

      “我乐意,你奈何?”顾惜朝拨了拨遇水更卷曲的头发,瞳子很黑很黑。水滴滴答答湿了一大片地板。

      戚少商着恼:“你赶着去死?”

      顾惜朝却幽幽叹了口气,“我不想死的。”他转而又看了看戚少商,眼神从未有过的宁静,就是他看晚晴,也看不出那样像是一星点烛光,暗暗地燃的宁静。“大当家的,当初我总说,你总是不死,快把我逼疯了。现在你,有没有一点被逼疯的感觉?”

      戚少商跟着叹了一口气,“是有点。”他的全身原本也湿透,又被内力烘干了。

      顾惜朝眼睛亮了一些,像是骄傲又像是洋洋得意地笑了。

      “我带了一壶酒。”大侠从衣袂中掏出一个玉色的酒壶,瓶身是干的。“想着如果见到你,就请你喝酒。”

      话音刚落,顾惜朝已经掠到他身前,伸手抄过那只酒壶就往嘴里倒,“果然还是一头烟霞烈火。”他豪爽地抹了抹嘴角。

      “是,老八上回来看我,特意带的。这样的酒……不多了。”

      顾惜朝皱着眉头晃了晃那只瓶子,怏怏地出神盯了一会,叹道:“果然不如高鸡血那破泥坛子。这么精细的壶子,就失了那股味了。”

      戚少商笑笑,见他曲起膝盖坐着,心想他没了内力,被雨一淋必定是冷的。于是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就着满地的碎桌椅腿脚生了个小火堆。

      可是顾惜朝还在抖。

      “你住在哪里?”

      顾惜朝答道:“上个月我还在太原,上上个月我在槎合,那是一座小极的城,离连云山水只有三十里。有时候我站在它的破城墙上,看着太阳升起,心想果真是举头红日连云起,四海五湖全一望。我有点儿懂你的意思了。”

      他一介书生,说起逃跑,也像是隐世或者访胜一般的神气。

      戚少商心里道,你是我知音,你本该懂的。

      你为什么不懂?

      这时门外远远一阵飘渺的炮仗声,紧接着人声也鼎沸起来,他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听着。

      半晌顾惜朝咳了一声,说:“戚大侠不回去守岁?”

      “没有我,他们也能很快活的。”

      “有了你,我就不快活了。”他这样说,却把酒壶递过去。

      戚少商喝了一口,也赞道:“好酒!”

      “好过醉杏阁的女儿红?”顾惜朝噙着笑。

      “你虽一路奔波,消息却灵通得很嘛。”

      “九现神龙的大名,我不想听都有许多人硬塞到我耳朵里。你比以前还要风光了。”他像是真心赞叹。

      戚少商看着他,那你呢?你是否骄傲依旧?恨我依旧?

      顾惜朝身上全是伤口,被大雨一冲,现在又开始隐隐地渗出血来。于是他缓慢地换了一个姿势继续坐着。他缓慢地说:“戚少商,你今天就要死了。”

      “你中了我的迷香,你想得不错,就是这破庙的香,药引我涂在手腕上,有人今夜下了十万两白银买你的人头的绝杀令。你既然出面救我,小雷门和神威镖局必不会救你。风雨楼想必围满了有桥集团和六分半堂的人,你猜杨无邪赶不赶得及带人来救你?”

      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每一个阴谋,每一道陷阱,都要事后细细讲给他听,像只骄傲的白鹤。是因为他们每次见面都不容易,彼此却是知音。他顾惜朝的智计无双,戚少商必须知道。他必须。

      戚少商心下一惊,果然发现那股香气有古怪。只见顾惜朝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抽出他的佩剑。白色的光茫茫印在他眼里。

      顾惜朝显然不甚满意,皱着眉头疑道:“不是逆水寒?”

      你既然知道李师师,却不知道我已经换了剑吗?

      戚少商此时却十分冷静,仿佛门外窸窸窣窣的雨声,远处的人间烟火声,火堆灼灼的光,眼前的青衣人,都化成一片空茫飘渺的寂静。

      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就不会过度悲伤。

      “它叫‘痴’。”

      顾惜朝戏谑地笑了:“人间自是有情痴。”配得你这呆头呆脑的。

      那把剑很细,很轻,却亮着雪光。他拿着它挽了个剑花。“痴”也十分衬他,有种妖异又有种清幽。

      “你曾经说你死前想见息红泪,但是现实是,你死前只能见顾、惜、朝。”

      戚少商屏息等待,这个等待十分漫长。好比世界洪荒之时等待天地的第一声春雷,他等待他走近他,寒冷的杀气让皮肤微微战栗,等待那柄像流水一样的剑锋照亮面容,极近极近。

      然后一掌袭去。虽然没有剑,但是他是九现神龙,九条命的神龙不需要剑。出手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心尖疼了那么一瞬。

      顾惜朝没有躲。不是没法躲,而是根本没有躲。掌风催动下衣袂翻飞,嘴角绷得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塑。他生受了戚少商一掌,像一只破了的风筝重重地撞到墙上,咳出一口血。“你没有中毒。”

      “是,我拿了你的三宝葫芦。”就在他们在雨中手拉着手飞掠的时候。

      那一掌不算轻,却也没有用尽全力。顾惜朝却弃了剑,不停地咳血。他捂住嘴,血又从指间滴到他未干的衣服上。

      “为什么?没有了逆水寒,你却还是想要我的命吗?”

      戚少商走过去,扯着他海藻一样卷曲的长发迫他仰头。

      他真的快疯了。心尖上哪点雪落一样的疼忽然变成星火光,刹那间烧了他的五脏六腑。“你发什么疯?”

      顾惜朝根本止不住咳,他被人拉住十分难受。像是溺了水的人用力地呼吸。“只是……想在死之前再试试看……我杀不杀得死你……”

      戚少商一愣,放了手,他便像死去一样倒下去,然后他接住了他。

      “你杀了我,可以拿我的人头去找他们,他们舍生帮过你一次,自然会帮你第二次……你们这些江湖人……真真是不可思议……”顾惜朝像是力气用尽,停了好一会,才继续挣扎说:“你不会死,不会死在今晚。”

      “你也不会。”戚少商有一丝慌,他从对方宽大的衣袖中探过去去找他的手腕,那只手像是一朵枯萎的花,瘦得不成样子。他颤抖着几乎摸不到脉门。

      顾惜朝笑了笑,似乎连笑,都要动用全身的力量,“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其实……我只是想……在死之前……来这里看你一眼……”他又吐了几口血。

      他的眼神变得很幽远,像一丝线,密密缠绕在一起。天上没有月,只有微茫的火光忽明忽暗地照亮斑驳的佛像,那塑像垂下眼睛,嘴角带着苍苍的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顾惜朝此生遍尝。心向朝堂,最后却沦为弃子,如花美眷,零落成泥。遇见杀不死的仇敌,抱着枯槁之躯无声死去……有时我觉得自己快死了……心里只道‘大当家的,顾惜朝就要死在此地,你知也不知?’不甘心……终究是不甘心……”

      他拼命呼吸,却像是下一个须臾那呼吸就会被风吹断。

      “大当家的,为何活着总是这么累人的事情?我出身贱籍却想出将入相,我娶晚晴为妻,却累她身死,入土不安。我心怀天下却被迫流落荒野,而唯一知道我的人,我又不得不杀……人为何要活着?活着的时候又为何想去死?”

      他翻来覆去地说他自己的事情,语气激越又隐隐满是无奈。他不甘心却终于屈服。不是屈服于任何人,任何时势,而是死亡。

      唯有死亡,是顾惜朝最无法控制,无可奈何的事情。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戚少商厉声盖过他的声音:“你不会死!你绝不会死!你不是说人生七苦吗?那‘生’的苦,你这就算尝透了吗?”他用内力护住他如风中之烛的心跳,眼角灼热,手止不住地抖:“你别死……你不能死……”

      “九幽的魔功已经把我的底子掏空了……你知道,若不是要死了,我此生怎么可能再来见你?我的死期……你会比我更清楚吗,戚少商?”他的手上全是黑红的血,握住戚少商输他内力的手,语气一点一点柔软下去。

      “大当家……放了我吧……大当家……放了我吧……”

      戚少商听他一声声恳求,心下大恸,猛地合上眼,最后余下的一点内力彻底震断了他无以为继的心跳声。像他这样,死前总是有一阵剧痛的,他竟不忍。

      此时天方破晓,地平线的灰白中有一缕血一样的红。大年了。

      雨刚住,爆竹和烟火迫不及待地喧嚣响起。

      他突然想叫他看一看。

      愁到晓鸡声绝后,又将憔悴见春风。

      他在天光亮起的一瞬决议好好活下去,去唱这“活”的苦。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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