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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仓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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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的路仓惶而无措,那身昔日作为荣耀的兵服已是不能再穿了,小六子裹着一件半旧的土黄色布衫缩着肩膀走出安平县城门,天色阴沉,城门内外全是从下游逃来的饥民,几日的大雨连带着冲刷下的黄土淤积在城门外,四处皆是狼藉一片。
城外更是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外乡人,大都赶着驴车或是骡车,牲口粪便的臭气混杂着淤泥腐朽的气味刺鼻至极,小六子停住脚步,怔怔地回头望了一眼安平县的城门,所看见的只有阴郁、破败和绝望。
跌跌撞撞地沿着道路走了大半日后,小六子渐渐慢了脚步,他并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去处。暑热包裹了他的头脸和全身,双脚大约是被磨出了水泡,痛得难耐,他已无暇去顾,一路上看见倒伏在路边的尸体不少,他知道若是停下脚步,说不定很快也会和他们一样。
就在意识徘徊着将要模糊起来的时候,身后的路上传来马蹄溅过泥浆的声音,那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迁徙,零零总总连着有四五辆车马,前面两辆蒙着绸帐的马车大约载着主人,后面则是三乘堆满箱笼的骡车。小六子直着眼睛看着这些车马从面前依次跑过,到最后两辆的时候,他一眼瞧见车尾挤着几个衣着破烂的少年,看着是乞儿的模样。他想了想,也放开步子向着最后一辆骡车追了上去,那车跑得并不快,他很快就攀上了车后的横木。赶车的马夫似乎见惯了这些扒车的小鬼,连句呵斥也没有,就任他躺到马车后的阴影里去了。
车队在一个潮湿泥泞的小镇上停了下来,这车箱笼被卸下之后,小六子便被毫不客气地赶了下去。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物价一夜疯涨,稍稍一顿吃食便花去了小六子腰间的铜板,他不敢去客栈住宿,小心翼翼地捂着怀里那块碎银跟着先前那些乞儿走进了镇外的破庙。
这庙宇大约是年久失修的缘故,一片断瓦颓垣,庙里已挤了十来个人,看模样都是乞丐,只有歪倒的佛像后有个年轻人衣衫倒是齐整,半闭着眼睛端坐在那,从头到尾眼皮也不曾抬起一下。几个乞儿眼神怪异地看了跟在身后的小六子一眼,没有人搭理他,他也不多话,安静地寻了处角落躺下了。
夜半,小六子被惊醒了,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探进了他怀里,他一把按住,低喝道:“你做什么!”
那手挣扎起来,黑暗中有人道:“你们快把他按住。”
四五双手立刻抓住了小六子的手脚,混乱中他已辨认出围住自己的正是那几个乞儿,其中一个正慌慌张张地去摸他身上的那块银子。小六子一个反手就把按住自己的那个手腕拧了过去,随着几声哀嚎,剩下的那几个也陆续被他踢了开去,这突兀的动静早把庙里的人吵醒了大半,有人喝骂着点起蜡烛:“大半夜的,吵什么吵!”
“这小子偷我们钱!”一个乞儿嚷道,其余的立刻附和起来。
“明明是你们!”小六子被反咬一口,怒火中烧,上去就要揍那乞儿,却冷不丁被一根棍棒击中了头。
“小兔崽子们,都滚出去!”被吵醒的乞丐们纷纷骂道,挨个扔了东西过来。
那几个乞儿立即挨着墙根溜了出去,小六子连挨了两下,也只得咬牙退了出来,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斜坐在门外。
不知过了多久,几声骡马嘶叫把他从昏睡中吵醒,庙外有个马棚,几个喂马的仆从闲聊的声音隔着栅栏传了过来。
“安平县可是倒了大霉了,听说这次处决的那些人比以往十来年的人都多呢!”
“可不是,谁叫他们得罪了那位王爷,乖乖,一句谋反一下子几千条人命……咔嚓!”
“听说那个团练胡教头家老婆还大着肚子,安平县令都不敢去求赦令,也一并被斩了。”
那人后面还咂着舌头说了些什么,小六子已听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却被草丛中的藤蔓绊了一跤,额角撞在碎石上被划了个口子,几滴通红的血落在苍白的石子上。他低头望着那几点血,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又是你这小子,”破庙大门被人推了开来,只听他戏谑道,“昨个晚上见你打架赢了,怎么清早又哭上了。”
小六子揉了揉眼睛,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却是那个昨夜在庙中休息的年轻人,他不愿与这人多话,只愤愤扭过头去,胸腔因为遏制不住的哽咽还在微微颤抖。
“哟,不理我?胆子不小嘛。”年轻人哼了一声,扬起右手,刚要从后面给他一下,就听栅栏外响起一阵凌乱的马蹄声。
“那贼人的马在这!”说话的人略有些气喘,声调却是振奋,“他定在这附近。”
“不错,”另个人接口道,“附近的客栈都没有影子,莫非他藏身在这破庙里?”
“师兄,进去瞧瞧么?”
“好,四师弟看着马,你们几个跟我进去。”
在这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脸色已微微一变,他推了小六子一把:“别哭了,帮我个忙。”
栅栏的门被一脚踹了开来,进来的几个人都是西北装束,佩着长刀,抬眼便对小六子道:“小子,这庙里有人么?”
小六子察觉肩膀上的手紧了紧,答道:“有十来个人在里面。”
“哦?”问话的那个立刻就要走进去,却被同伴拦住,“小子,你身后那是谁?”
小六子一侧身就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我舅舅,他眼睛看不见,我正要带他去附近要饭。”
他身后那人身形瘦高,披着块破麻布,脸上脏得不像话,双目都是死灰,颤巍巍地把手按在小六子肩上,微微倾着身子用耳朵对着他们。
“去吧去吧小要饭的。”领头的那个兴趣缺缺地对他挥了挥手,“两位师弟,你们去堵住后门,别让贼人溜了。”
小六子垂着头,领着那人走出栅栏,便看见外面小路上立着五六匹高头大马,旁边站着个矮个子,与方才那些人一路装扮。那矮个子瞥了他们一眼,突然露出惊骇的神色,张大嘴巴还没叫出声便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身后的年轻人早掀去了那脏破的麻布,双手在眼皮上一揉,卸下那两片白翳,只有脸上还残留着些污痕,他上前两步拔下矮个子喉上的银叶飞镖,扬手拉过最近的一匹褐色骏马就骑了上去,随后伸手向小六子道:“上来。”
骑在马背上离去的时候,小六子还没反应过来似的望着后面:“你把那个人……杀了么?”
“不错,”年轻人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杀了又怎么样,大不了等他们来寻我报仇。”
报仇,这两个字落在小六子耳朵里,仿佛响了个霹雳,把他从这几日的混沌里惊醒了。师父、师母、未出世的小师弟、团练里那些亲厚的师兄弟们,一夕之间全都死了,他们的仇该由谁报呢?只有我,这血海深仇只有我来报。他心里暗暗道,手都不自觉拧成了拳头。
“怎么刚刚见你反应不错,现在又成了个聋子,”年轻人叫了他几声不见回应,不耐烦地拧了把他的耳朵,“你要去哪里,我不欠人人情,送你一程。”
“去哪里……”小六子喃喃道,他方才明亮起来的瞳孔又渐渐黯淡了下去,放眼这天下举目无亲,报仇无门,又该去哪里呢,“我……”
“快说啊。”年轻人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
有个地方,那里有他见过最美丽的景色,还有,他最想见的人。小六子张了张嘴巴:“我要去……太虚宫。”
“太虚宫?”年轻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还不如去普陀寺,这附近受了灾的全都往寺庙跑,都知道大和尚会舍粥。那些太虚宫的道士抠门得紧,从不给救济,你当真要去那?”
小六子只用力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太虚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