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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危机 ...

  •   1925到1926年对于家住杭州的吴三省来说无疑是长久征战中难得清闲的时光,那段时间国共两党高层正紧锣密鼓的筹备北伐,吴三省率领的部队按命令在杭州驻扎,他便常常带着副官张起灵来吴家老宅子吃饭,吴邪也因此经常见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军官。刚开始时吴邪总为编借口避开三叔给张起灵换药而伤脑筋,后来他惊奇的发现他们竟然相处的不错,比如他们都看《饮冰室合集》和《新青年》,一本《警世钟》被翻到不成样子。时常吴三省等的不耐烦,上楼催促时便看见两人各持一卷,一个靠在床上,一个坐在书桌前读的聚精会神。

      那时公会的权力范围越来越大,城里许多做工的人都加入了共/产党,天天在街上宣传无产观念,就连伙计王盟的朋友也一个劲的游说吴邪将茶庄献出来,摆脱资本家的头衔。吴邪觉得好笑,在他的观念里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总是要过日子喝茶的,都不做生意了拿什么革命呢?他不相信这些,便常常用老庄哲学来搪塞王盟他们,耐心的解释说:“大情之现,必以中和之声,我不反对你们革命,你们也别反对我卖茶,咱们互相不反对,好不好?”

      这些话他是不敢对张起灵说的,尽管属于同一党派,但张起灵跟挥舞着传单的小伙计们不一样,他安静,内敛,从不参与街上形形色色的活动,吴邪很难把他和王盟的朋友们联系到一起去,他甚至不知道张起灵每天在做什么。有时他也好奇,捧着一杯茶问张起灵为什么你们党派的人要让大家无产,军官放下手中的书,从世界经济讲到历史发展的必然,看吴邪仍不明白,便换了种方式,说:“革命的最终目的是要为天下人建立一个祥和温暖的家,而不同党派都是通往这个目的地的不同道路,我们只是选择了一条最可行的。”

      吴邪骨子里是个中国式诗人,他对宏观,隐喻的东西理解的特别透彻,但逻辑和细枝末节却能困扰他许久,吴邪打量着军官,摇摇头说:“但你跟别人都不一样。”

      张起灵淡淡的回答:“本质一样,分工不同。”

      吴邪好奇的追问道:“那你负责什么?”话音刚落军官的眼神里便带了戒备,吴邪只好摆摆手说不问了,张起灵沉默了一会,说:“吴邪,你有理想么?”

      吴邪偏着头想了想,比划道:“我只希望天下太平些,杭州人还能过上品茶,读书的好日子,而不是每天这么闹哄哄的。到那时我想我能把中国的茶销往外国,祖父曾经做过,但现在兵荒马乱的,没人还想着进出口生意了。”他说着便想到以后,抓着张起灵的胳膊道:“小哥,你的理想呢?”

      张起灵沉思了一会,轻轻的说:“秩序,和平和新世界。让所有像你一样的国民,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吴邪忍不住追问道:“那之后呢,你会做什么?”

      张起灵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吴邪自顾自的说道:“三叔说你家也没别人了,不然等你完成任务后来杭州跟我一起吧?咱们可以赚洋人的钱,中国的茶比起日本和印度不知道好了多少,却偏偏运不出去。”

      张起灵看着吴邪眼中的神采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店老板的单纯使他感动之余隐隐有些辛酸。他不想再深谈下去,心说他们有着不同的使命,他怎么能跟店老板解释清楚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流血和牺牲,用死亡来换取毁灭一切旧体制的契机?说到底一个生意人和一个革命党要走的路毕竟是不一样的。

      张起灵把卷起的袖管放下去,慢慢系好手腕处的纽扣,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用一种放松的姿态面对店老板,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该防御些什么,他的手指在金属扣子上轻轻绕着圈,冷淡道:“吴邪,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店老板愣了一下,旋即又笑了,他顺手理了理军官袖口处的褶痕,目光清亮的看着张起灵:“但我们是朋友,对么?”

      张起灵看着窗外不说话,半晌才转过头对吴邪轻轻的嗯了一声。

      吴邪记得自己喝过的第一杯咖啡是吴三省带来的,那天全家人聚在客厅里喝茶闲话,吴三省掏出一只精致的铁盒,里面装着些褐色的粉末,佣人用滚水冲了一杯,家人传着尝味道。吴邪只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头,将杯子推给张起灵,砸着嘴说这玩意喝着像药。吴三省朗声大笑,说英国人爱喝这个,但他们也喝加了牛奶和砂糖的红茶。吴邪不解的嘀咕道中国人爱喝茶就是喝它的苦,加了糖还有什么滋味呢?

      说话时吴邪的手边放着一杯新沏的龙井,茶烟袅袅,浮荡着丝丝清新的豆奶香,吴邪啜了一口冲去嘴巴里咖啡的怪味,摇头说只有地道的中国人才懂什么是好东西,茶性平和温文,从容不迫,于苦涩中坚守节操,清洁不屈如山中松柏。张起灵听完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吴邪熟悉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但他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走过去拍了拍军官的肩膀将茶杯递给他,说你别觉得我迂腐,仔细尝尝这水,里面有中国式的无所畏惧。

      张起灵一直认为吴邪是个简单的人,但那天昏黄的灯光下,吴邪眼中的坚定让他看不透,像他说的话,古奥冷僻,每一句都像隐喻,又像谶语。

      1926年国民革命的呼声愈演愈烈,人人都被一种热血的情怀笼罩着,连走路都有了分量,谁料青年们还没来的实施自己的抱负,浙江省长夏超却因支持北伐被军阀孙传芳下令暗杀,从嘉兴一路逃往杭州,隐匿在一座山中的别墅中。

      吴三省带张起灵星夜到访吴家老宅时带来了一个消息,说孙传芳的部下宋梅村要带兵进杭州挨家挨户搜查夏超,吴邪的父亲一听就火了,重重的一记老拳砸在桌子上,骂道:“奉鲁土匪,只知道杀人放火,他们就是看不得杭州百姓有两天太平日子过!”

      伙计王盟把乱糟糟的头发抓了又抓,着急道:“现在连政府也说不上话,那些兵痞流氓要是一把火烧掉杭州城怎么办?他们可什么都干得出来,外面都在收拾东西,咱们也出去躲躲吧?”

      “躲到哪里去?”吴邪冷笑了一声,手指紧紧捏着张起灵的椅子背,“这宅子,这茶楼,带的走么?就算咱们有几分家底能早作准备,杭州城里走不了的人怎么办?”他的手下意识的按着张起灵的肩膀,那段时间每日的交谈和相处已经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建立起某种信任感,吴邪很想听听他和三叔的想法:“你们不是还驻扎在杭州城么,能不能拦住宋梅村?”

      张起灵摇摇头,说我们接到命令,按兵不动。

      吴三省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笺,说:“宋梅村放出风声的目的不过是要钱,捞够本自然会放过杭州百姓。商会白天已经讨论过了,让大商户每家出五千银元,吴家是本地第一大茶商,这信是商会特意写来筹款的。”

      王盟一听更慌了神,嚷嚷道:“又要钱,哪来的钱?这几年兵荒马乱的家底早掏空了,宅子里能捐的能卖的哪还有一样剩下?老板,咱们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吴邪压着火,阴着脸不说话,张起灵揉了揉手指,淡淡的扫了吴邪一眼,说:“收拾家当,我送你出城。”

      吴邪忽然被张起灵的态度激怒了,他看着张起灵冷淡的表情觉得自己被狠狠的耍了一回,之前两人间发自内心的信任也显得可笑起来,大道理谁都会说,真正能庇护杭州百姓的人在哪儿?吴邪指着张起灵说:“你不是吴家人,我不跟你计较,但是见死不救配不上姓吴,不就是钱么?全城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商户身上,只要保得住杭州城不被洗劫,卖茶楼卖祖宅,多少钱我都出。”

      吴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价值不菲的钢笔和金表,又摘下腰间压衣的宋代和田腰坠,一股脑儿拍在桌上,对王盟说:“谁说我吴家没东西?拿去当了!”

      吴邪的眼睛看着前方,但他的话却分明是对张起灵说的:“你不了解我们家人,你也把我看错了。”

      这一次穿着寝衣的紧急夜会在吴邪的单方面决定中散场了,但外面的混乱却刚刚拉开帷幕。那一夜整个杭州城都笼罩在惴惴不安中,马车不时在街上疾驰而过,急促的轱辘声混杂着狗叫和被惊醒的孩童啼哭,嘈杂的让人难以入眠。吴三省和张起灵都没有回队伍,在吴家老宅挑了两间卧房休息。

      张起灵走进吴邪的房间时店老板还没有睡,静静的站在窗口发呆,听到开门的动静也没转身,指甲狠狠的在窗棂上扣着。

      军官并没有介意,自顾自的在吴邪身后站定了:“你很失望?”

      初秋的夜风有些凉,吴邪单薄的寝衣挡不住寒意,站在风里久了被冻的透透的,从头到脚止不住发抖。

      “没有。”吴邪冷冷的说:“你们拿枪的都能得过且过,我们平民百姓没话讲。”

      张起灵没辩解,他顺着吴邪的视线朝楼下的街道望去,恰好连续三辆装扮考究的马车辘辘而过,一看便知是大户的车驾。他沉默了半晌,说:“车马都准备好了,明天能赶到绍兴。”

      吴邪很生气,但他不愿意朝张起灵发火,只好寒着脸不说话。

      “走吧,剩下的交给我。”军官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却不容抗拒。

      吴邪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能干什么?不是有命令按兵不动么?那帮土匪进了城见富户都走了肯定要冲民众撒气。”由于愤怒老板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猛地回头指着窗外的夜幕说:“你看这杭州城,天知道它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子。”

      张起灵伸手合上窗户,把呢子风衣脱下来披在吴邪身上,他的手落下时吴邪明显有些抗拒,朝后躲了躲,张起灵却干脆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然后仔细的把扣子一粒粒系好。

      “晚上凉,别冻着。”

      吴邪不耐烦的摆摆手:“我不会出城的,杭州走不了的人太多,我不能让他们无家可归。”吴邪固执的说。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待张起灵的反驳或轻蔑,但军官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的理想和主义难道只是说说,这种时候却什么都不做么?”吴邪连珠炮似的质问,想到张起灵谈论未来时的坚定神情他忽然失控了。但军官不等他说完便轻声打断他:“别吵。”

      “上面是有命令,但我没说过要遵守。”

      老板剩下的话被张起灵这么一呛都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面部表情就随之尴尬起来。张起灵饶有兴趣的瞥了吴邪一眼,摇头说:“你现在倒有点像我们的同志。”接着挽起袖管露出手表,当着吴邪的面在侧面拧了几下,表盘整个掀起来,张起灵从夹层中取出一张折的极小的纸条递到吴邪手中:“我在想办法,吴邪你要有耐心,相信我。”

      吴邪犹豫着展开纸条,他不懂密码,颠来倒去看不明白纸上疏密有致的黑点是什么意思。张起灵看着他笨拙的样子禁不住往上勾了勾唇角,用极轻的声音解释说:“我的人在准备跟宋梅村谈判,如果成功,我们能保住杭州城,如果不成功,他会死。”吴邪把纸条还回去,指尖有些轻微的发抖,但这次并不因为寒冷,他望着张起灵坚毅的脸:“那你呢?”军官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下去,低头瞥了一眼时间,说:“今夜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十分钟,吴邪,让我歇一会。”

      吴邪这才注意到军官眼睛下深重的乌青,似乎连续几天没睡好了。他一下子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觉得惭愧,当他任性的埋怨张起灵时却不知道这军官早为全城人赌上了自己和朋友的性命,他能说什么呢?祝你成功吗?

      犹豫间行动先语言一步表达了吴邪的想法,他无意识地朝张起灵伸出手,但指尖碰到他冰凉的军服时吴邪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窘得脸色通红一片。军官却长长的舒了口气,往前迎了一步,揽着吴邪的腰,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半闭了眼睛低声说:“别动。”

      那是一个算计着时间的拥抱,张起灵的侧脸埋在吴邪的颈窝里一动不动,呼出的热气蹭的吴邪发痒,但他也不动,双手环抱着怀中的军官,哄孩子似的在他后背轻轻捋过。张起灵的肩膀很宽,但整个人却瘦削,一躬身连脊柱的形状都凸出来。那一刻窗外的嘈杂都远去了,房间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和手表指针走动的咔哒声,吴邪微微偏头,鼻尖摩挲着军官的侧脸,埋首间吸进去的都是他身上清爽的皂角香。他用手指小心的隔着衣服探索军官背上的肌肉线条,忽然觉得怀中结实而驯顺的身体没来由的让人感觉安全。

      这两个被突如其来的情感击中的年轻人像交颈的天鹅,脸贴脸的拥在一起,他们似乎忘了窗外即将燃起的战火和风雨飘摇中晃晃欲坠的杭州城。冰凉的夜风从窗棂缝隙溜进来,但他们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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