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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月5日,小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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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躲啊躲,我们逃啊逃。
“小鸵鸟。”流衣轻轻拍打厚被子,一点也不疼,所以不出来就是不出来。我心安理得地赖床,直到他把冰凉的手塞进我颈窝。“啊啊。”惊叫着跳出来,嘶嘶呼冷地把大棉衣套上,蹲在床角上看着穿着围裙的流衣,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呼吸好象停止过一样。一下子怎也分不清,涌上心头来的到底是记忆还是梦境。隔壁房间里嘈杂的吵闹让我更加混乱起来,悄悄地,安静地缩回被窝,把眼睛闭起来,把耳朵堵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真安全,真舒服,就这样也有幸福的感觉,我真是,越来越不贪心了呢。
整天都没有太阳,傍晚的时候却有点夕照的光,我慢腾腾绕过水果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站住了。
“要什么水果?”摊主的口音有一点熟悉的口音,然后一旁有人说:“香蕉,两个。”
“冒搞错吧,两个?”摊主笑着,却还是称了两个,橙黄色的香蕉,每一个都弯出巨大的弧度。它们被掰分开,然后有一只递到我手里来。
“还是喜欢吃香蕉么?”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居然笑了的他,仿佛到这时候才发现,我们,不止是样子,与多年前分别时相比,我们都变了。
“恩,是啊,喜欢的。”我剥开皮,咬一口含糊地说:“你买贵了。”
“是吧是吧,不过换算欧元的话,也还不觉得贵。我习惯吃这么贵的水果了。”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虽然是冷笑话,我却还是笑了。
拎着吃剩的香蕉皮晃荡了好一会,终于有个垃圾桶,却不知怎有异想天开的人也不顾是在街上,就用那铁桶熏起鱼来,我们无奈地对望,霎那间时光流转,都想起那天来。他先说:“还好那时你帮我。”
我笑。那大概总得要算帮忙吧,就算我难得地想要谦虚一下。“为一时之气欠人偌大一个人情不值得吧,难怪你以后再没给我过机会。”
十七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把考砸了的试卷揉成一团扔进放学路上的垃圾桶里,到末了想找回来,一个人在长街上发狂似地翻着那些又脏又臭的垃圾桶。十七年前,我也还是个孩子,跟丢了血缘淡薄的表兄,站在路上哭得倦了,呆呆看小男生哭着在一个垃圾桶里翻找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却跟着在那条长街上转,也不愿翻弄那好脏好脏的垃圾桶,只是每次碰到有人要往垃圾桶里扔东西的时候就跑过去。“不要扔,不要扔。”固执地只说着这么几个字,用身体挡住垃圾桶的入口,直到那些人无奈地离开。
“是你没给我机会。”他玩笑似地说,“谁叫你不让我还你人情,再欠就更还不清了。”
其实那时候懂什么呢?那时候,不知道你是乞丐还是普通的男孩,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也不管你在找什么。我是个莽撞的,自以为是的小英雄,自以为帮到了你什么。如果这样也算欠我人情,那后来,也是素不相识,却帮你找到了试卷的流衣和他们,又算什么呢?
“啊,八十三分啊。”路程把揉皱的试卷摊开看,“比我还高一分,干嘛要扔掉?”
流衣看到找到了试卷,就不再翻腾垃圾桶,站直身体用手绢把手擦干净,萧松寒的手一直没碰垃圾桶,都是用什么隔着的,摇晃着往里面看,手本没弄脏,这时却弯下腰去捡一张因侧翻而从熊猫状垃圾桶的侧边飘出去的冰淇淋纸。我远远地站着看,那个时刻的事情,象画面一样留在我的脑海里——没心没肺地笑的路程,刚刚哭过现在却一脸阴沉的庄衍,没有表情地把冰淇淋纸小心地塞回垃圾桶里去的萧松寒,还有用力把手擦干净,然后似乎有点不耐烦地把手伸过来给我,说:“不要再走丢啦”的流衣。
我把自己从记忆中抽离,看向同样沉浸在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件事,好象确实是我们生命的一个重新开始,所以才会到了现在也忘不掉,恐怕永远也忘不掉吧。
“倒是萧松寒和路程还好吗?”屈指一算,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他们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很久没有联系过了,毕业以后基本上就断了音信。”
也对,我哑然失笑,本来你们也都不是特别好的,只是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久得让我都习惯了,会觉得你们就是应该在一起,就应该一辈子是好朋友的。但是一旦失去了将我们五个人联系在一起的那个人,友谊也都变成了可以没有的东西。甚至,萧松寒或者是讨厌我……讨厌我们的吧。这么想着的时候,那冰冷的轻视的目光,好象从时空的另一头穿越过来,射在背上令我如被芒刺。
“不过毕业前碰到萧松寒,他说要去美国。”
“哦。那路程肯定也跟他一起去了,他们向来焦不离孟的。”我努力回忆,首先冒出来的就是那个没有阴影全然舒展开来的笑容。那个被流衣说是很聪明,聪明得懒得去想这想那,聪明地决定了一个喜欢想这想那的朋友,然后就完全无所谓地跟着他的步伐走的路程;那个体育总是满分或接近满分,成绩总只是过得去,偏偏在最后决定考哪所学校时,会对同伴们说“你们决定就好,反正我不会让你们丢下我的”还一边没心没肺地笑的路程;那个在四个人里看起来最热闹,家庭最普通平常,人生最一望无际然而也对自己的人生最满不在乎的路程;那个一言一语都跟随着萧松寒,任何事情都敷衍得仿佛没有自己的意见的路程。
“路程大概是没有去。”他淡淡地说着,换来我一声轻轻的讶异。“当时听说他也不考研,准备去西安工作。”
我惊讶着没有答话,然后他接下去,“听说他女朋友是西安人,比他大个半岁吧,他们的系花。”
我安然地微笑了,原来有个新人出现,然后萧松寒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或有点失落地卸下保姆或思考者的职务了。只不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呢,这么想的时候终忍不住微笑,怀了些许恶意的。对他当时所作所为,现在已经可以原谅了,回想的话甚至还会有一点怀念,但是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是一直记恨着的,是孩子式的固执的记恨,一旦有了就是一辈子。
偏过头去的时候,发现我的运气变得越来越差,那熟悉的背影和他身后那显然是追逐的身影让我僵在了那里。还好没看见我,下一秒我想的居然是这个。其实就算看到了又如何?难道还叫住我作二人介绍不成?唉唉,比天气更乱的永远是世道。我站定在茶楼前,“庄衍,走得很热,我们去对街肯德基吃冰吧。”
今天的农历是小寒,我把草莓圣代搅过一圈,觉得他肯定不记得,也就没有说。
“马上就要到了吧?”庄衍的咖啡大概很烫,到现在也还一口没喝。
“什么啊?”我过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啊快了快了。”
“复习得怎么样?我记得你学法律,考的是什么?”
微弱的苦笑笑出来的时候就变得灿烂起来,“我选的刑法,将来你要犯了事还可以找我,不过那也得你回国吧,德国的刑法我可是一窍不通的。”
庄衍静静地看着我,一直看到我没办法把笑容维持下去,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按在我的手上,条件反射的,我想把手抽出来,但只微微一动,就停住了,庄衍的手,在发抖。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他的声音一点也没有抖,“我不会回来了。”
“呵。”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不会不会不会回来了……这句话象一根针一样刺到我心里某一个地方,又是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是不是永远也不会习惯分离啊。一瞬间甚至想哭,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的泪水倒流了回去。
“所以,和我一起去德国吧。”他的手一直在发抖,但声音没有,望着我的目光也没有。“我的收入可以负担我们俩个人的生活,你到那边,再想读书也可以,我们先不结婚也可以。”
大概不是开玩笑吧。我恍恍惚惚地想,一时间可耻地想要晕过去。
“……你愿不愿意?”庄衍的体温慢慢从手背渗过来,我发现我终于还是没有言情剧的女主角想晕就晕的本事,只好清清醒醒坐在那里,听他层次分明然而几乎是完全平声调地描述我到那边可以怎样学语言可以做些什么事可以选择哪几个城市定居可以到哪里哪里作假日的旅游可以到哪条街上买到中国原产的酱油……我想我晕了头。
所以到他终于把我到德国后从早到晚持续二十年的生活安排完毕的时候我站了起来,“我……我去趟洗手间。”我连看也不敢看他地把手抽了出来,抽出来才发现手背原来又湿又凉,原来他的手是凉的么,刚才明明觉得好热。我胡乱想着的时候发现自己好象走错了走到侧门那里,然后我就走了出去。我想我真真是晕了头。然后我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吃惊着自己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