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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是花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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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临江,上海气候湿润。何越母女俩逗留这几天,飘了数场小雨。这次来沪的使命虽未达成,好在柳暗花明。她们去邮局给师大陈主任打电话联系了一下,陈主任态度不错,这让母女俩重生出希望。何妈说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上海了,就多住三两天到处看看,长长见识。
淮海路满目都是时尚姑娘。画着淡妆,皮肤白且嫩,那种肤色与何越的白不同,骨子里渗出十里洋场的优越,并因优越感而分外镇静。挑选衣服时偶尔嘟哝几句软糯的上海话,挑剔地端详那些精美的时装,然后毫不留恋地挂回衣架,售货员殷勤地继续介绍,姑娘微蹙眉梢,总归横竖不满意的样子。
何越本来看上一件衬衣,见上海姑娘挑衣服的路数,决定放弃。显然的,买衣服越爽快越土气。虽然她实在觉得那衬衣好看。何妈买了条宝蓝丝巾,绣有几朵小小黄茉莉,很像日本明星栗原小卷围过的那条。
对穿着打扮,何越并无太多兴趣,她甚至还不如何妈热衷。何妈发现女儿对购物意兴阑珊,问何越想去哪里转?
何越说:黄浦江大桥。
黄浦江大桥位于松江区东南部黄浦江上,连接车亭公路和铁路金山支线。1974年4月兴建,1976年建成。正桥加引桥约1800米。今年刚刚改名为:车亭大桥。这座桥与何越的年龄相仿,它横亘浦江,气势如虹。那矩尺一般规整的直线条在滔滔江水上显得无比坚毅。
细雨斜飞,桥体朦胧起来,却刚劲不改。桥对岸的建筑因雾气浓重而模糊不清。那模糊和遥远就是大上海与庐州的距离。
“我要再去找一下他。”何越说。
这个“他”是指音乐学院的老师。但是何妈早起就有些低烧,逛到现在体力已不支。不过何妈仍然支持女儿的决定。何越却表示不需要母亲陪伴。
“你找家医院吊水。我自己去就行了。”
这次老师的态度更糟。他很不耐烦。不过他的态度与何越没关系。
何越说:“万一师大也不收我怎么办?”
老师显出惊诧的表情:“这得看你自己了!本来你报考音乐专业就没优势,不过,你既然坚持,那也只能说是去碰碰运气。多少基本功扎实的学生临场发挥不好被淘汰掉了,何况是你。”
“我们花了好多钱,一定得考上。钢琴、找老师、到上海的路费住宿费,回去还要去芜湖师大,那又要花钱,再说,给你送东西了不能不给陈主任送吧?”何越加重语气,“人家怎样和我没关系,反正我必须考上。”
“你说送东西了是什么意思?我可没要你的东西。东西全在这,一点都没动,你拿回去好了。”
老师走到沙发拐角处,取出一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塑料袋。
何越把双手背在身后:“我不会拿回去的。要不然你录取我,要不然你就和陈主任打个招呼。不然的话,我给你们领导写信举报你。”
老师狐疑地打量着小个子的何越。何越高深莫测地微笑:“什么都可以写,你反正说不清楚。我就是证人。”
这句话的杀伤力何越并没有估计到,她甚至并不完全了解自己所构建出的恐怖空间有多辽阔。幸运的是:这语焉不详的威胁成功地压制住了老师的气焰。
老师很久没有说话。
胡搅蛮缠的家长不少有,十来岁上门单挑的女学生还是头一遭。
大塑料袋躺在实木地板上,鼓鼓囊囊犹如一枚炸弹。何越依旧背负双手站在那。最后老师说:“你文化课自己负责,专业课这边,我让陈主任想办法。”
对艺术类考生来说,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学弹一首应试曲目,学唱一首应试歌,类似于常规考生在高考前一周背诵已知试卷的标准答案,必将创造出高分奇迹。当然,对音乐教育专业来说,钢琴是副修,《悲怆第三乐章》和《黑键练习曲》这样大的曲子,很多考生喜欢选,想用几个月的功力和人家数年的积累火并,就算老师想拔擢也说不过去,所以陈主任给何越选了李斯特的练习曲。歌是《我和我的祖国》。
何越的音域比较适合高音,考试的时候她的歌声从二楼传到一楼,洪亮已足够,音色虽不算华丽丰满,好在严谨规整。于是陈主任表示她是有前途的。
何越拿到了师大音乐教育系的本科录取通知书。谢明珰顾贝拉这次都够上了本科线——庐州市两所不算差的大学。
顾贝拉暑假要回安庆老家,于是邀请何越谢明珰去巨石山游玩。巨石山在安庆市郊罗岭镇,以奇峰、秀水、神石、幽洞、白玉兰“五绝”闻名。竹林似海,松风如涛,枫叶胜火,每逢早春时节,更有满山遍野的野生白玉兰。在华东地区绝无仅有,全国亦属罕见,它还是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起源地。
碧莲池澄澈深邃,绿波盈盈,据说是织女下凡时沐浴之处。她们并排坐在水边,脱了鞋袜,赤足浸下去。
何越高高地踢起水花,谢明珰觉得水冷,很快把脚收回来,搁在石头上。刚过正午,石头余温未褪,不烫,顾贝拉也学着把脚在石板上放了一会,笑说好像小桑拿。
水面开阔,盛夏树叶浓绿,颜色鲜艳得失真,倒影把水色染成翡翠。何越唱了段黄梅戏。
何越现在连唱戏都有专业美声的味道。安徽人差不多个个都能哼几句黄梅戏。尤其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最早有黑白电影《天仙配》,后来香港邵氏影业重拍了彩色版《牛郎织女》,织女都是严凤英,牛郎在邵氏版本里换成了英俊的黄宗毅,一直演牛郎的王少舫被派去演老牛,缘由是香港人觉得这个牛郎太难看。
“两个都不行。”顾贝拉说,“王少舫是金鱼眼,黄宗毅脸太圆。”
拿王少舫、黄宗毅和陈百强比太不公平,也不着边,何越却明白顾贝拉想的是什么。
何越问谢明珰:“路北南给你写信没?我给他写过,他没回。也许是没收到。”
路北南去北京后,和谢明珰偶尔书信来往。最近的消息是他交了个女朋友。所以谢明珰否认她和路北南有联系。事实也差不多——那封信之后她就不再回复他,她觉得和有女朋友的男生写信比较怪。
“大学里也许有好的。”何越的话却让大家都沉默起来。
她们同时发现了一个事实:她们的大学对女孩子来说不差,可对于男孩子来说显然没什么分量。
路北南那样的男孩子,是不会在这些大学里出现的。
现在不是花期,野生白玉兰怒放而成的香雪海无缘体会。但是能想象,满山汹涌的芬芳,在锦簇花云中狂舞起春,色。如霞,如练,如少年。
顾贝拉的祖宅还残存一部分,临街已改成铺面,对外销售萧家桥油酥饼。萧家桥油酥饼始于清光绪年间,由李道隆所创,因其在萧家桥经营而得名。酥饼由富强粉、桂花、酵面、芝麻油、黑芝麻、白芝麻仁等十多种原料制成,分甜、咸两种,形似蟹壳,色泽金黄。1921年,郁达夫执教于安庆法政专门学校。他有两大爱好,一是爱好傍晚去菱湖公园散步,二是爱吃萧家桥油酥饼,几乎每天都要买几块油酥饼当作晚点。
饼店后门有天井,天井连接老宅。两层的砖瓦楼,二楼使用上等木材筑成围廊。称作“飞来椅”、“吴王靠”,学名“鹅颈椅”,是一种下设条凳,上连靠栏的木制建筑,因向外探出的靠背弯曲似鹅颈得名。通常建于回廊或亭阁围槛的临水一侧,除休憩之外,更兼得凌波倒影之趣。
顾贝拉的祖宅本来可望水,但解放后填湖改造,修成一条商业街,骤然没了意境。靠在栏杆上,只看那些市民们终日蝇营狗苟。
“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美人靠。”顾贝拉斜倚着,歪头看她们,“古时候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在这种椅子上看外面的世界。”
如果查阅有关徽州建筑的书籍,会发现传说中,美人靠乃春秋时吴王夫差专为西施所设,然而此典故无以确证。唐代之后的诗词歌赋里,“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闺怨被一遍遍地咏唱。当然,倚栏举目、肠断天涯也并非女子的专利,“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大抵,有心事的人都偏爱那一道曲栏。
何越跪在椅子上,脸朝下看天井,天井香樟树下有只小黄狗,何越汪汪叫逗它,小狗昂起脑袋和她对望,却不出声。
谢明珰说:“我们靠一靠就都变成美人了吧。”
顾贝拉笑她:“你满脑子就是漂亮漂亮漂亮。”
“因为我们不像她,从小就被家里人说不漂亮啊。”何越很理解,“好像一个男孩子从小被人说笨,那么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有人夸他聪明吧!不过这样也好,谦虚使人进步嘛,对自己在某方面有特别要求,那个方面就会慢慢变成自己的优点。谢明珰呀,总是怕自己不好看,所以现在比我们都好看了。不是吗!”
顾贝拉很同意。
谢明珰觉得必须谦虚一番,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说辞,闷头看天井。小黄狗已经从地上立起,快活地摇着尾巴——有人在喂它吃东西。
那是个穿军装的年轻男孩。从体型上看还不是成熟男子,军帽的帽檐遮住了脸,浑身都裹在草绿里,只露出修长的一双手,手指捏住小小什么东西逗弄小狗,狗儿横窜竖跳很是欢乐。
顾贝拉喊:“你不要给丹尼乱喂东西!吃死了你赔不起!”
陈百强的英文名是Danny,这名字和中华田园犬不大般配,小黄狗倒喜欢这么唤它,听见主人声音,越发活泼起来。那男孩循声抬起头。
围栏后边的女孩子们都往下在看,其中一个头发散在肩头,发丝纤细,风微过,碎碎飘了半张脸。
何越说:“奇怪啊,当兵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皮肤?”
省委驻有警备部队,战士们常常列队在包河集训,中尉喊着口令,数十个精壮小伙子跑步而过,虎虎生风,面颊黑出金属的质感,背脊的军装大片汗渍,寒冬腊月也蒸腾出热气。皮腰带扎得极紧,明晃晃宽肩细腰招摇而过。
她们每看到这些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孩子,就当活风景观赏,那些男孩子跑步经过她们身边时,也越发整齐有序,何越有时候会大呼小叫几声捧场。
天井里的男孩和那些士兵半点也不像。他的五官峻峭,唇形却温柔,皮肤显然未曾经过暴晒,但也明显具有户外运动的痕迹,大帽檐下一双眼睛略有笑意,这笑意并不谦恭,相反却隐约透出丝倨傲。
他当然有倨傲的资本。凭他自己便足够。
顾贝拉忽然觉得和他楼上楼下的喊话不合适,噔噔跑下楼,何越谢明珰跟着她。三个人站到男孩子面前,最高的谢明珰仍矮这男孩大半个头。
对门老太太喊“季末,季末”。
男孩扭头应了一声。老太太拄着龙头拐颤巍巍走来。见到三个女孩子,季奶奶说:“听说贝贝考上大学了?巧啊,我孙子放假回来没几天,你们差不多大,互相认识认识吧。”
何越咬谢明珰的耳朵:“老太太是想找个大学生孙媳妇吧,别上当,谁会嫁小当兵的。”
这话扯得太远。何越未雨绸缪,顾贝拉发笑,也凑上来耳语:“他长得真不错,可惜是当兵的。”
她们对部队的服装不精通,何越略会看一点军衔,这男孩没有肩章,不是军官,论年纪无非是普通士兵罢了。服役几年,将来退伍,过着困窘的生活。
季奶奶说:“晚上都来家里吃饭吧。蒸白丝鱼,水芹菜炒个干丝。要泗水桥芹菜,季末你去买。”
季末回答不知道在哪里买。
一开口是标准的普通话,没有丝毫安庆口音,听不出家乡在哪儿。顾贝拉告诉他顺着小街走到头,右拐有座桥,到了桥头再问人。季末似乎想请她带路,但不好意思开口,谢明珰就说我陪你去找吧。
何越和顾贝拉的态度让她很为小当兵的不平,所以虽然一样不识路,忍不住要陪他去找。
水芹菜在安庆桐城一带是常见的,家家户户都爱买来吃。所谓水芹菜,当然是离不开水的,所以适合生活在低凹多水处。这地方只要有菜摊的地方都有水芹菜出售,当地人并不觉得东西有多好,买来一大捆,挑挑拣拣后,能入菜的只有一点点。但泗水桥芹菜就名贵得多,它主要产于城南泗水桥附近一带。这里,历史上是龙眠河的河床,地势低平,芹菜田底全是沙石,上层淤积“香灰泥”。这种泥,既不随水流失,也不下沉结板,人们下田,脚起泥合,全田不留脚印。芹菜田的水,主要来自河床沙、石层渗出的泉水。水的流速很慢,缓缓流动,常年不息;冬暖夏凉,四季温差大,得天独厚。
季末没料想那个第一眼就注意到的长头发女孩子愿意陪自己买菜,心中暗喜,眉眼不觉漾出笑意来。两个人沿街走了一阵。季末先问谢明珰是本地人吗?谢明珰说不是,是庐州的。季末说你也没有庐州口音嘛,谢明珰解释爸爸妈妈也不是庐州人,妈妈是皖南的,爸爸祖籍在江西。季末笑说幸好不是庐州人,庐州话真是难听得要死。谢明珰不高兴,问他是哪儿人,季末回答爸爸山东妈妈上海,家也在上海。季奶奶嘛是远房亲戚,叔伯舅舅七弯八绕也不知怎么称呼,索性就喊奶奶,安庆离学校不远,过来玩些日子还回上海去。
“学校?可是你穿为什么穿军装啊?”谢明珰不明白。
季末说:“你不知道世界上有军校?还是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没看见有军校招生?”
季末的学校在南京。一说出名字谢明珰就发呆——高考志愿厚厚一本小册子,正文第一页第一行,代号001。这所学校招生,连清华北大都得退让,由人家挑选过了,才能在剩下的生源里择优录取。谢明珰立刻自卑起来。季末问她考的是哪所学校,她支支吾吾不肯说,问了三两遍,才报出名字,季末说也挺好。
也挺好显然是安慰的话,像他这种人是不会理解的:就算是这样一所也挺好的学校,还是复读一年后好不容易够上的呢!季末念大二,其实是同龄人,但季末想当然觉得谢明珰小自己一岁。
“你是小妹妹。”他说。
谢明珰很想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称呼很新鲜,她没有哥哥,尤其是这样优秀的男孩称呼她“小妹妹”,那感觉太惬意了。谢明珰默默走路,她开始后悔自己陪他买菜了,她想回去。
季末见她不说话,以为是热得心烦了,于是在路边一个冷饮柜前边停下来,买雪糕给她吃。雪柜上盖着花棉被,季末掀起来,喊谢明珰来挑。谢明珰拿了支花脸雪糕。
剥开包装纸咬一口,巧克力味甜丝丝凉津津,谢明珰道谢,季末见她笑了,似乎松了口气。
“天太热,让你陪我走这么远。”他说。
谢明珰摇头。傍晚仍是闷热,谢明珰的发丝被汗黏在面颊上,不停拿手拨开,季末递给她一根皮筋,谢明珰问哪来的?季末说找卖冷饮的老板要来的。谢明珰让季末帮她拿着雪糕,用皮筋把头发绑起来,季末看她整个脸全露出来,笑说你这样看像个初中生。谢明珰说那你也把帽子拿下来让我看看,季末便把帽子摘下来,头发极短,额头清朗。
谢明珰很羡慕他的鼻子。何越也好,顾贝拉也好,自己也好,都没有这样神气的鼻梁。想来女生长这样的鼻梁大约也不会好看,但为什么在他脸上那么合适呢?
脑子很乱,谢明珰不自在。买到水芹菜之后,飞快往回走。季末好奇地问你走那么快是要回家上厕所吗?谢明珰便领了这由头,先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