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因缘》元*空

2、校花

　　谢爸在楼下等女儿回家。见女儿徒步而来，什么也没说，让谢明珰上楼吃饭。

　　谢爸谢妈的平静令谢明珰很是自责。对于小“飞歌”，他们泛泛问了一下失踪过程，就不再深究。

　　小“飞歌”价值二百七十四元，差不多是谢爸一个月的工资。无论如何，这是惨重的损失。谢妈决定报警，谢爸赞同，同时提醒闷头不语的女儿，要做好找不回来的准备。

　　在庐州，丢失自行车几乎比齐秦的歌曲还流行。学校、单位、小区、电影院、菜市场、商店门口，凡有自行车的地方，每天都会诞生无数失主。

　　口口相传的说法是：没丢过自行车的，就不算是庐州人。

　　从今天开始，谢家正式是庐州人了。

　　谢爸谢妈不知道，小“飞歌”其实可以寻出下落。不过，就算寻出了下落，结果也一样：找不回来。

　　谢明珰感觉有人按住自己的脑袋使劲往地板里摁，挺不起腰，甚至无法轻松呼吸。她破天荒没有先写作业，而是摊开日记本在上面用力留下一行字：

　　还我“飞歌”！

　　笔尖重重落下惊叹号，连续又是一串叹号，力透纸背。她空前体会到了岳元帅“还我河山”时怒发冲冠的义气。

　　悲愤之余，默写一遍《满江红》。

　　因情绪激动，当中忘记了几句，特意到爸爸房间查阅《宋词》，好让整阙词完整地排列在日记本上。

　　此后开始小声念，声音越来越大，直至丢掉日记本在房间疾走：“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尤其重复“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元帅就是元帅——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她要骑着小“飞歌”撞死路北南和红黑二护法。

　　对此她极有把握。不管怎样，至少何越顾贝拉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很多事情没那么复杂。她想:路北南的出现解释了为什么庐州市自行车失窃成风，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参与，很可能还是主谋。

　　所以路北南是个盗窃犯。报纸上有专业语汇：“数额特别巨大，手段特别残忍，影响特别恶劣”，和电影里的谋杀案比起来，这个还算不上“手段特别残忍”，不过肯定属于“数额特别巨大，影响特别恶劣”。

　　谢明珰要收集证据。

　　她不能仅仅为小“飞歌”而战，她要为全市人民而战。

　　接下来考虑详细步骤的时候，她发现公安局领导的领导好像归路北南爸爸管，报社？报社领导的领导似乎也归路北南爸爸管。

　　孙悟空在五指山撒尿，终究翻不出天外。

　　成为一个时代英雄的幻想就此打破，本来她跳过了中间这个过程，直接开始想象鲜花、采访和自己该如何表现出谦虚和正义，该如何号召大家与邪恶斗争到底。

　　没了。什么都没了。

　　谢明珰发了会愣。书桌靠墙，参考书和课本从低到高整齐堆成一排，墙上贴着吕秀菱巨幅海报。海报是从去年挂历里剪裁下来的。谢明珰觉得实在好看，舍不得扔掉。这种超大型挂历很少见，街上卖的都是那种窄窄小小的挂历，视角总像是深牢大狱里的囚犯。画面小，下端日期还特别大，占去了本就局促的纸张。谢明珰向往一种大画面的海报，大得几乎让你感觉近在身边那种。她不喜欢距离。距离让她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她排斥这种感觉。最好有什么可以把这感觉碎成氤氲的水汽，奔涌流注进那些浩瀚无边的她向往的东西。那样，她就可以成为自己的梦。

　　去年谢爸单位内部印制了一批挂历，谢明珰如获至宝。挂历完全符合她的设想，这再度说明她是有艺术天分的。海报上吕秀菱眉眼迷蒙，鼻准庄丽，满是富贵滋养出的精致闺怨。海报边缘刚好压在书本上方半寸左右，这半寸的距离表明：人家生活在梦里，而这边梦着生活。

　　最差的结果呢？最差就是，小“飞歌”应该能找回来。

　　这么一想，谢明珰释然。

　　她用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校徽躺在笔盒里，若有所思的样子。拿起来端详，白底上红色行草。她忽然觉得这四个字异常陌生。

　　包河中学。

　　包河是环绕市区的一条护城河。名称来源于南宋名臣包拯。建有包公祠供后人瞻仰。以包公祠为起点，至大钟楼终点，统称包河公园。作为旅游景点，附近有包公饭店，招牌菜“铁面无私”。据传，包河鱼是一色的黑，故称“铁面”；包河藕一刀下去藕断丝不连，故称“无私（丝）”。至于到底是否这么回事，就搞不清楚了。鱼端上来总归黑乎乎，藕端上来也难分辨有没有丝，但本地人总爱大声招呼外来的食客：“来来来，趁热尝尝我们庐州名菜！”

　　铁面无私。

　　包公被供奉于庙堂之上，头顶屋梁脚踏高台，令人神往。那个千年之前的时代，在这座铜像身上巍峨屹立。

　　包河中学距包公祠不远，校墙外便是包河公园。

　　谢明珰的小“飞歌”在包大人衙门口被盗了。包大人鞭长莫及。一千余年，得多长的鞭子才能够得着！所以路北南不怕他。但是，路北南要是落在包大人手里，难逃一死。

　　龙头铡虎头铡狗头铡里的虎头铡。

　　路北南还轮不上龙头铡。

　　人的勇气是随眼界不断提升的。这样纵横古今一想，路北南也没什么了不起。

　　谢明珰算了一下：他有两个护法，自己也有两个。一对一，并且自己占着理。

　　她开始急切地期待周一到来。

　　庐州少见大晴。多数蓝蒙蒙的小阴天。那种蓝有点水洗牛仔布的怀旧感，极有分量，半点也不飘逸。校门口林荫道延伸到视野之外，恍然有异国的风情。1970年美国版《简爱》在片尾展示了相似的林荫，简爱走向长椅上的罗切斯特。顾贝拉走在林荫道时偶尔会想起罗切斯特。

　　但是我比简爱漂亮。她想。

　　夏洛蒂让简爱继承遗产，罗切斯特失明，才有了个般配的结局。但顾贝拉不必继承遗产。因为她现在已经如此优秀了，将来还会越来越好，完全可以面对鼎盛时期的罗切斯特先生。

　　并且，即使鼎盛时期的罗切斯特也不完美，他太老了。不如陈百强年轻，何况陈百强还是中环三太子之一呢。

　　何越在校门□□给顾贝拉一盒磁带。是翻录的陈百强《深爱着你》专辑。陈百强忽然从忧郁王子变成黑人歌手，顾贝拉无法接受，不过何越很喜欢。因为她的偶像是Michael Jackson。

　　何越表示这盒带子是自己精心为顾贝拉录制的，A面B面加起来一共二十首歌，遇到歌迷欢呼的杂音，她还特意按了消音键。不过因为录完没有倒带，所以顾贝拉回家时只能从B面开始听了。顾贝拉很是感谢，于是何越提供更贴心的服务——从笔盒里掏出铅笔，插，进磁带的转轮往回拧。

　　磁带哗一声哗一声走，手工毕竟不如机器，倒回去的卷轴高低不平，不像其余半边那么光滑平整。

　　顾贝拉觉得很难看，说还是算了吧我自己拿回去用机器倒。

　　她们逗留在校门口的主要原因是路北南等三人在那里。何越特意调整了站位，好让顾贝拉的脸正对路北南他们。

　　谢明珰远远走来。

　　何越立刻放声大喊她名字。

　　这是非常好的吸引路北南们注意的机会。

　　何越喊叫当然引起了路北南们的注意。他们很快找到了被招呼的对象。何越想：这一下，起码让路北南知道我们三个人当中至少一个人的名字了。以后，当然，以后会越来越好。

　　比想象更好。

　　路北南们包围了谢明珰。

　　何越很惊讶。顾贝拉也一样。

　　三个男生个子都很高。十六岁的少年从背后看去个个瘦得精神料峭。肩膀胳膊腰腿线条锐利，漂亮得像无数芒刺，直击心魄。

　　谢明珰成了被三颗巨星拱照得万众瞩目的渺小月亮。

　　“她什么时候认识他们的？”顾贝拉提问。

　　这太可怕了。何越沉默。

　　看上去他们在对谢明珰说什么。

　　第一声上课铃响，谢明珰从三座山峰里钻出来跑向教室。神色慌张。更怪异的是她看见何越顾贝拉时并没有停留。只是像陌生人那样瞟了她们一眼。

　　历史老师在讲乔达摩悉达多。

　　乔达摩，名悉达多，公元前六世纪生于北印度。父亲净饭王是释迦国的君主，希望他能继承王位。但他对生活中的种种现实深感困惑和痛苦，于是下定决心寻找解脱苦难的道路。

　　何越觉得谢明珰会给自己递纸条解释刚才的事情。

　　她等了一节课。

　　不是四十五分钟，而是五十分钟。老师拖延了五分钟。

　　十分钟课间休息只剩五分钟了。

　　谢明珰的解释呢？

　　顾贝拉一整节课都没有踢她们的椅子。

　　何越知道，在谢明珰认错之前，顾贝拉不会再踢了。

　　至此，已经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谢明珰没拿她们当朋友。

　　不过解释必须要有。

　　她们要知道。

　　路北南们提出赔偿谢明珰三百元了结此事。

　　这是谢明珰报出小“飞歌”价格后他们的决定。

　　多付的二十六元作为封口费。你可以拿去买花脸雪糕买正版磁带或任何。

　　五毛钱的花脸雪糕可以买五十二只，就算谢明珰天天请客，也够她们三个吃半个多月。原版磁带七元九角，豪华版的有时贵一两元。可买三盒。内有印刷精美的歌纸，有时还赠送一张歌星签名的日历卡。歌纸正面是歌星美轮美奂的照片，反面整整齐齐列出所有歌曲的歌词，包括词作者、曲作者，甚至配唱。这很重要。如果没有这个，你就无法知道那些神秘的女声是谁。比如费翔的《四海一心》，配唱是朱虹。以后只要看到朱虹的歌曲就可以作为内行人告诉同学：她和费翔认识。

　　不过，谢明珰并不想要现金，她还是喜欢原来那辆小“飞歌”。

　　她曾经每天扛着它爬上三层楼，她和它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是热烈拥抱。她骑着它的时候，一起感受过风，也淋过小雨。她学唱每首新歌，小“飞歌”都是耐心的听众。

　　小“飞歌”比父母更懂她。

　　但路北南告诉她不可能了。

　　小“飞歌”不在他们手上。

　　去哪里了？你没必要知道。

　　三百元。

　　电视剧里很多美女喜欢把钱砸在男人的脸上，同时伴以怒斥。谢明珰每看到这一幕都很向往。一般这么做的女人都是主角。最不济也有好些男人追求。

　　现在她也有了机会。

　　不知道路北南们给的钱面额多少？银行新发行了百元面额的人民币，说不定路北南们能弄到。最好是十块一张，那样扔回去将非常有气势。要是一百的话就不理想，扔出去稀稀拉拉不说，没准还会掉在自己身上。

　　电视剧里的美女这么干了以后下场都不大好，一般是被左右开弓打耳光，严重的会失身。

　　然后一切都完了。

　　编剧会安排男主角不离不弃，男主角多半是周润发或刘德华饰演。有时是万梓良，演反派。

　　谢明珰目前没男主角。她没资本冒这个险。

　　虽然很想和何越顾贝拉商量，但这个事太大了。她感觉何越的嘴巴不保险。不如不说，她们和自己这么要好——尽、在、不、言、中！

　　尽在不言中是骗人的。

　　很明显，如果谢明珰不说清楚来龙去脉，何越顾贝拉都不高兴。谢明珰在友情和三百元之间挣扎，主要是在自身安危中挣扎。

　　路北南身边的黑护法目光狰狞。如果谢明珰造次，她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

　　也许会被灭门吧？

　　就凭他们的背景。

　　那样谢家满门三口都会从地球上消失。不，是满门八口，姐姐一家，还包括谢明珰未来可能的幸福家庭，还有孩子。谢明珰知道肯定有个可爱的孩子在未来等着叫自己妈妈。

　　那种肥软无骨，常常流口水的活的肉球球。

　　这种想象和她十六岁的年龄没关系。事实上，大多数女生在初潮来临的那年都会开始朦胧地憧憬这些。

　　路北南派红护法预付了一百元，剩下的款项等确认谢明珰严守秘密之后，将全额付清。

　　一百元是整钞。谢明珰没能抵抗住这种冲击。

　　新华书店高阳的《慈禧全传》一套八十八元。天价。谢明珰曾要求营业员取来给自己一观，营业员说“八十八块呢”，她没能摸到那高贵的书皮。

　　《慈禧全传》明黄书脊藏蓝字体，那是大清专属的配色。

　　对清宫她怀有无限好奇心。

　　珍妃、光绪——母子君臣胭脂井，瀛台落日月黄昏。

　　只需八十八元，紫禁城满镶铜质鎏金门钉的宫门便应声而开。

　　她还可以把这套书放在小“飞歌”的车筐里带回家。

　　不，没有小“飞歌”了。

　　此后几天，路北南们每到课间都出现在谢明珰教室门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谢明珰。

　　谢明珰不敢再和顾贝拉何越聊天了。她知道路北南们在监视自己。下课后她也不再陪何越等车，而是单独坐公车回家。

　　三四天之后，整个高二年级都传言路北南喜欢谢明珰。

　　接着初中部高中部人尽皆知。

　　男生们开始仔细端详谢明珰。女生们开始里外研究谢明珰。

　　包河中学校花就此诞生。

　　籍由美貌出名的女子，多伴以恶名声。

　　虽然谢明珰是因出名获得美貌，但那其实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