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零日谈》墨生

4、【第四日】交换

　　阿列芙，阿列芙，你甘心就这样死去吗？

　　模模糊糊的，脑海里一直来来回回回响着这一句，她能听出来那是耶伽的声音。
　　甘心这样死去吗？
　　不知道。

　　全身上下撕裂一般的疼，和最初成为小婴儿的时候不一样，力量的灌注和剥离从来都不一样——失去的时候往往要痛的多。
　　全身都被耀眼的光幕包裹，从奶嘴里爆发出仿佛无穷无尽的火焰，裹带着生命力一点一点的流失，逐渐空虚……
　　甘心吗？

　　——没有不甘心。
　　生命初始便如同被供奉在神龛里的雕像，生存空间不过身周方寸之地。森林是家园，这一感知也不过透过圆扇的窗户得到，生命如同静止在琥珀之中，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那时候她甚至不懂活着是什么。

　　——只是有点可惜。

　　被关进金色的鸟笼里走出森林的时候，鸟笼粉碎第一次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成为小婴儿时候，试炼的时候……她眼睛里的世界是活着的。她想自己也是活着的。
　　尤其……是和那个叫做戴蒙的青年在一起的时候。

　　她总是忘记他的禁忌一不小心就会在他的头顶睡着，双闪电加上几片叶子的造型本质上比看起来要脆弱得多，轻易便会被毁坏。一开始他力量及不上她，连察觉都难以做到，只在事后气急败坏却也无可奈何；后来他能感知到她的动作，便会在她落下之前（强行？）帮她转移阵地，有时候是肩窝，有时候是手心，他也会紧张，慌乱间会提了她的衣领一把塞进繁复军外套的大口袋里，那些时候也是有的。
　　而在他面对那个金发的美丽少女的情况下，这种时候尤其多。

　　更多的时候，她随着他隐了身形，从金碧辉煌灯影绰约的宫殿，到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牢，他的足迹仿佛从天到地的铺就，天堂地狱一念转换。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在他口中肮脏堕落不可取、却有趣的世界，是那样丰富而鲜活。
　　有点可惜。如果能活久一点……
　　如果能看得更多……

　　——成为复仇者吧！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黑色的不容置疑：以你的资质，不难掌握。
　　——夜之炎。

　　一瞬间抽离的感觉被逆转，一度熟悉的力量灌注比曾经那一次要更加凶狠残虐不留丝毫余地，如黑色的浆泥灌顶而来，光在一点一点消散，最终晦涩成一片昏暗。
　　仿若一整个世界的夜。
　　她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被黑色填充的奶嘴，看到自己修长的手臂和双腿。
　　她长大了。
　　可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
　　看到哪里，眼前都像是笼罩了黑雾般阴森可怖。

　　并不想为了这样的世界活着。

　　从彩虹婴儿到复仇者，从世界基石的人柱，到……
　　要向谁复仇呢？

　　她想起那双总是充满了丰富情感的海蓝色双眸，嘲讽的，疯狂的，冷淡疏离的，还有安静的，羞涩的，炽烈期冀的。她想他会懂。
　　可是在掌握那个新的力量之前，她甚至走不出那个冰天雪地的黑暗牢窟。

　　直到半年后。

　　她得以走出去，第一个任务，是去抓捕彭格列家族的雾之守护者——戴蒙·斯佩多，以看守黑手党法律的狱卒身份。
　　他的世界似乎也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而有一点她想对了，他的确是懂的。她看到那双海蓝色的双眸里装满了疯狂仇恨，他才是真正的复仇者。
　　要向谁复仇呢？
　　她只是很高兴看到他还活着。

　　虽然很快，她便再又看到了他的死期。

　　另一轮的裁决之下，她和那些蒙着脸的“同伴”们穿过夜之炎轻易抓获了那些不知道基于什么标准的黑手党法律触犯者，在同僚们转身离开之际，她看到躺在地上的他。
　　她从未见他如此狼狈。也从未见他如此骄傲美丽。

　　浸润在僵湿血泊中的靛发青年虚着眼眸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
　　可他眼里的世界绝对充满了鲜明的颜色，比自己眼中的要美丽无数倍。想看。
　　非常想看……

　　她蹲下身子戳他的肩膀，却始终没有知觉回应。她便锲而不舍的戳着，希望他的目光看一看自己，她想看到他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终于，他那双结了冰般的眼眸望过来，像是浓雾笼罩下的深蓝海面一般，望过来。
　　她看到他眼睛里自己灰白惨败的容颜，枯槁的头发，扭曲的五官。
　　她的眼眶里第一次掉下泪来。

　　然后她看到那个青年的手指动了动，却似乎抬不起来，她动用了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却在那只手抬起来落在她的眼角和脸颊的同时彻底失去了思考。
　　那只手摩挲着她缠满绷带的脸颊，轻柔而缓慢，他的唇角开合，声音像是叹息一般：

　　你真美，阿列芙。你的眼睛真美，是我见过最美的眼睛。比我亲爱的艾琳娜还要美。

　　然后他彻底失去了气息。

　　她把他带回了复仇者的牢狱，那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是那个透明奶嘴的小婴儿用冰冷的语调告诉她：你不该带他回来。
　　他会毁了你。他说。

　　要怎么才能救他——她却听到自己反反复复只说着这么一句。

　　“他的□□已经彻底死亡，只有执念残存。如果他是前彩虹婴儿，他还有机会借助夜之炎苟延生命，但他不是，更何况他也没有载体可供夜之炎寄宿。除非——”

　　“百慕达大人！求您，只有这个，请您千万不要——”

　　在阿列芙回答之前，有黑色的高大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是耶伽，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双臂伸展就像是保护雏鸟的老鹰。

　　“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耶伽。”小婴儿冷酷的打断他，他的视线扫过横陈在眼前的蓝发青年，漆黑无光的眼眸深了深，“这个男人，”他说，“这个男人或许会成为我们复仇大计最大的转机。”

　　是的。这具年轻的身体里充满了仇恨，但和他们这些只有仇恨的人不一样的是，他的仇恨底色却是鲜红而炽烈的，那种近乎禁忌的爱。他的执念将会带来无法想象的改变，他憎恨着黑手党……他可以成为他们的同伴。
　　——成为最特殊的“复仇者”。

　　透明奶嘴的小婴儿拍了拍一脸痛苦表情的耶伽，然后站在他的肩头上向着阿列芙郑重开口：
　　“阿列芙·萨克里菲斯，若要救他，必当献上你作为复仇者的一切，包括力量和这个腐朽但有用的身体，你可做好觉悟？”

　　“是的。是的。”她听到自己点头答应的声音，锁链磕碰在黑色的奶嘴上发出冷色的空响，在复仇者牢狱空旷的洞窟里不断回响，回响……
　　而在那之后的百年间，这个声音也一直在脑海里挥散不去。
　　——那便是世界的又一个开端。

　　剖开黑暗的瞬间，海和森林的颜色一点一点融合，碰撞，她看到自己最美的模样：伸展修长的四肢，墨绿色的海藻般的长发，光洁的皮肤，全都在对面那人的眼睛里；而他也是那么漂亮，靛色的头发无风自动，诡异的造型被温柔打乱，只服帖的在他的脸侧飘摇，显得安静而无害。他的唇角淡淡含笑：你可有不甘心？我的阿列芙……
　　不，没有。我想看到你眼睛里的世界。我想看。

　　他们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拥抱了彼此。那是他们一生中最近的距离。

　　而待到光芒散尽，在虚空里凭空出现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身周散发着青幽的微光，唇角含笑。黑色卷发的耶伽死死的盯着他，直看到他的右眼里缓缓浮现出来一枚黑桃。
　　然后他捂住脸跪了下去，如困兽般压抑的呜咽从他的喉咙深处一丝一丝挤压出来。
　　他低声唤着：
　　阿列芙，阿列芙……

　　再也没有阿列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