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哪里逃》墨十一

55、五百年的约定

　　“狐王，那不是容薇！你快醒醒！”古烁勉力接下吴仓的一招，声嘶力竭叫道，只盼望狐王能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快清醒。但他却仿佛中了什么梦魇一般，面部表情越发狰狞。他的眸子已经失了光彩，直勾勾盯着古烁的后颈，仿佛下一刻便要一爪将他的脑袋拧掉一般。

　　乜瑛轻声一笑，自古烁身后绕指身前。“上神当真爱我吗？怎的答应了我的事却不作数了。你这般背信弃义我可要叫我爹爹替我讨个公道了。”

　　古烁前面与吴仓斗法，身后还要提防狐王突然出手，一时间已经狼狈不堪。然而他听到乜瑛的话，却自嘴角慢慢漾开一抹苦笑。“你在我身边多日，我如今方才知道你名字叫乜瑛。”一句话，已经表明自己是否爱容薇都是跟她没关系的。

　　乜瑛面上微微一滞，继而莞尔一笑。“你既然知道我不是容薇公主，为何还肯照料我，还说些假话来哄我？”

　　古烁脑中忆起日前种种，银牙暗咬。乜瑛伸手拂过自己的面皮，问他：“就只因为这张脸？因为我同她长得一样？”

　　古烁打量她一眼，周身法力暴增，与吴仓的对决已经进入了白热化。“并不是因为这张脸。而是这张脸带给我的慰藉。”他眼风拂过吴仓嘴角越发血腥的笑意，胸口发闷，生生将那口血咽了下去。“吴仓既然给了你这张脸，想必也将我同容薇的过往打听的足够清楚。你该知道，容薇她是为我而死。且死后化作烟烬，永不超生。我爱过她，亦觉得有愧于她，这种情感将我折磨了五百余年，太过久远，以至于我自己都分不清我这么寻她到底是因为爱她还是为了给我自己一个解脱。遇到你，让我觉得我终于有了被救赎的可能。我心里隐约知道你并不是容薇，可我欺骗自己，只要把对她的亏欠在你身上圆满，我便彻底能够从这噩梦里解脱了。”

　　乜瑛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神色，一瞬，秀眉轻拧问道：“所以当初你对我好，便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容薇……你当初说要为我更改皇帝命格，并不是说来唬人的假话？你明知道我跟你并没有任何关联，甚至可能害你，你还是决定要为我祭上一身修为？”

　　古烁隐约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些其他的成分，错愕之余隐隐生出一丝怜悯。“我虽知道你不是她，但我的确愿意这样做，我为的不是你，甚至不是她……我是个自私的人，为的竟只是我自己心安。”

　　乜瑛上前两步。脸上浮出两抹红晕。“你可知，百余年前我便被屠城圈在身侧。他是魔，生死不灭，为要我永世相随便夺了我转世投生的可能。每一次我都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被封存进入一个新生儿的躯体，残忍地将她本来的元神吸食破碎。待我成人后屠城便又会将我掳走。生生世世，轮转不停。我不爱屠城，一天都没有。我在他身边所受凌辱无法道尽，我甚至是恨他的。你知道吗？在你身边的那几日，我很羡慕容薇，更羡慕那个黄毛丫头，因为她们都拥有着你。我曾想，哪怕只有一日，我能在你心里有片刻停留也就够了。”

　　古烁凄苦一笑。微微摇头。“你莫要在我心上有停留，停留在我心上的人大都没有好结果。容薇魂飞魄散，容颜以身生祭，小九如今体魄分离不知所踪。”

　　乜瑛眼中闪过一抹光芒，朝古烁伸出一只手。三角乾坤阵护在古烁周身，她无法碰触，只能将手悬在他手掌的上方，佯装与他双手紧握。“那夜你去青丘我其实是醒着的。我隐约猜得到我对你施行的魅术大约是破了，我的魅术从来未有失手，便是狐王这般修为也断断无法逃离，但你日夜思想小九和容颜，那感情居然把魅术压制下了。我心知你此去必定无回。本想着借助主人力量重伤你，如此今日四海八荒内便再无人能够和主人抗衡了。可是你临走之际竟还为我设置结界护我周全。我从未被人如此呵护过。那一刻我多想放弃一切背叛一切追随着你。但我身上被主人种下了咒印，若我背叛，下场大抵同容薇没有差别吧。”

　　古烁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密布，九龙神鞭因为长久僵持已经炙热烫手。他面色沉寂，轻声道：“你不必背叛什么，本来这三角乾坤阵也非是你破的开的。”

　　乜瑛手一哆嗦，慢慢缩了回来。她涩涩笑开，道：“正是，可我当日想让你拼上一身修为更改命格也是在算计你，如今想来只好暗自庆幸并未得逞。上神，我这番话你大约是不肯信的，可我却没有说谎。我知道你在乎的是什么，今日我便送你一份礼物，权当报答你这几日来的守护之恩。”

　　她说完，周身爆开一层淡淡紫光，光芒所到之处，朵朵青莲绽放。空气里慢慢有花香弥漫开来。屠城本还在释放恶鬼屠戮天将，见此场景面色大变。怒道：“乜瑛！你敢！”

　　乜瑛转身对他轻轻笑道：“往昔确实不敢，害怕死，害怕业火焚身。但如今却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屠城，我不想再做你的傀儡。我背叛你们了。”屠城自掌间团开一光亮圆球投掷而来，却只行到半路，乜瑛真身已经唰的分裂成数瓣莲瓣，在纷飞的花瓣间，一朵粉嫩的莲花慢慢打开骨朵。花儿绽放，古烁觉得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捅破，一颗心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起来。

　　小九在花心里慢慢张开眼，明亮的眸子里倒映出古烁被血迹模糊的脸颊和衣衫。她抱着膝盖，宛如出生的婴儿，却又不哭不闹，就那么直愣愣的看着古烁。

　　乜瑛的声音缓缓传来：“我在后山发现了她便将她收在了我的元神之内。本想着关键时刻能用她来留住自己一命，可如今——我将她还给你。当日我用魅术迷惑你，让你折去好兄弟一条臂膀，累得你们夫妻情分耗尽，如今我也算偿还于你。这株莲花是我的元神所在，花儿枯萎我便不存在了，那时你也看不见她的形象了，所以有什么话就说吧。”停顿片刻，她却又笑道：“上神，我真庆幸我当初遇到的是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屠城的圆球已经逼近，瞬间燃起烈烈火焰。古烁见状一惊，小九如今只是元神，若是受了这业火焚烧那必然无望生还。他未经思虑，电花火石间已经将九龙神鞭转换了方向，缠住小九纤腰将她拖离危险。然而他与吴仓的斗法中，九龙神鞭一经撤离那半圆扇面便慢慢淡去，吴仓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三角乾坤阵攻破。古烁胸口一震，那口血终于还是没忍住，大口呕了出来。而乜瑛——

　　屠城的业火没有燃到小九，反倒结结实实把乜瑛包裹进了其中。须臾之间，那朵莲花便化作灰烬。空气中纷飞的花瓣也逐个破灭，花香渐散，紫光消弭。乜瑛走了，仿佛她从没有来过。她庆幸的是那个停留在她心上的神仙是古烁，日子虽短总让她明白了这世上除了厌恶欺骗还有另一种美好的感觉。纵然——他并不爱她。

　　古烁脑中混沌，虽然只有片刻却仿佛很长久。他虚弱地抬起头，看见那个被攻破的三角乾坤阵此刻已经被修复好。侧头往下看，只隐约觉得坐在阵法中的三人身上似乎也有血迹斑斑，想来适才阵法被破仙术反侵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伤害不小。可是他们周身的光芒却越发耀眼。他定睛看去，虽然恶鬼纵横，但许多仙家已经放弃了反抗。他们齐聚阵法四周，竟然将自身仙术源源不断渡给了阵法中间的三个人。

　　“这——都疯了！如此下去便是吴仓死去天地间还哪有神仙！这跟灭世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有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古烁耳边炸响。接着，一截细白手臂从他身后慢慢环绕。他感觉到有人将头贴在了他的背上。小九轻轻蹭了蹭他，嘴角微微上翘。“并不是所有的仙人都在这里，因为害怕吴仓兵分几路，所以各处都留了兵力备守。神仙不会绝尽。便是都死掉了，至少精怪凡人都还有所存留，总会有人天赋异禀，修得成仙。”

　　吴仓的箭矢在结界上被弹开，蹭出耀眼光芒，但这攻击却因为众位仙家的法力使得结界威力大增而显得无关痛痒。古烁身上鲜血在这耀目白光中越发鲜艳。他坐在地上，由着小九抱着他，突然觉得无比心安。

　　他先是对容薇动情，后来因为她的死震怒，后又对小九患得患失。一颗心七上八下从未得过安宁。他觉得很神奇，生死一刻间自己寻求了许久的宁静就这么突兀而至。

　　“你还在……你还在……”他呢喃着，眼眶滚烫。“为什么不告诉我？还在恨我？”

　　“恨你？我怎么会恨你。我只是需要时间去想明白一些问题，不过，我好像都想错了……”

　　古烁狠命按住小九的双手，张嘴欲说话，却突然又咳出一口血来。适才他见到小九实在太过惊喜并不觉察吴仓那一击有哪里不对，这会儿却觉得体内真气乱窜，灵元不甚安稳。他勉力定了定心神，慢慢转过身，盯着小九几日间便消瘦下去的脸。抹去嘴角的血迹，道：“你躲在乜瑛的元神里，适才我与她说话你都听见了？”

　　小九埋头在他怀里微微点头。

　　古烁仰面看着天空，声音极轻。“小九，你怪我吗？”不等小九回答又自顾自的说道：“我这话说的没脑子，若是你心里念念不忘一个人，我肯定要发疯了。但是小九，非是我想，只是潜意识里我放不下她。正如我所讲，爱她或者有愧于她，我已经分不清了。五百年虽然在我们缈长的生命里不足为道，也许万年以后我能完全忘却，但是此刻时间尚短，我真的无法全部都将她抹除。我很努力的尝试过，可我做不到。小九，我很抱歉不能给你一颗完整的心——我恐怕只有死过一次才能一切重新开始。所以，”他捧着那个眼含泪珠的小狐狸，问她：“如果我真的死去，你可不可以等我。下一个轮回，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小九垂下头思考片刻，泪水翻滚终于还是逆流回了眼眶。真奇怪，这时候竟然并不觉得痛苦。

　　“我从不乞求你将她忘记，就好像若是我死去我也一定不愿你为了别人把我忘记。因为有她，才会有你。我一直以来纠结的只是你到底肯不肯爱我，能不能爱我，愿不愿意爱我，从来都不是你够不够爱我。你若肯付出全部爱情我便将他们都珍藏，你若只能给我一分的爱情，我就仔细呵护让它长大开花结果。所以现在，我并不觉得你辜负过我。你爱我，这就够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全部了。”

　　地上，众仙看着结界内两人纹丝不动不由焦急。只叹情事误人，如今大难临头怎的还有这份闲心。只有五曜真君同司命星君神色肃穆，盯着结界里那个依靠仙术维持身形的女子，双拳紧握。

　　“星君，你说她能成功吗？”

　　司命星君薄唇抿紧，脑中想到适才发生的一幕。方才他们决心要将诸位修行凝集成珠，遣一人送与古烁上神，可在人选问题上却出了争执。本来若要将修为渡给他人必要肌体相互接触，可如今大批神仙若要靠近古烁定然引得吴仓注意，所以只能选取一个人将这修行珠送入古烁体内，然而要入古烁体内必得元神出窍，且不论出窍之后在修行珠和古烁自身双重巨大压力下能否安然返回，便是这元神也要讲究同他五行相生的。

　　怎么才能知道是否相生？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那只貌美狐狸竟央了他兄弟借来法力显出身形。她只告诉他们，她同古烁的命格都是相连的，五行无论相生相克她都去得。

　　司命星君眨眨眼，目色越来越沉寂。她到底能不能成功，古烁能不能赢……

　　小九仰面看着古烁，微微一笑，道：“我很爱很爱你，很爱很爱……”说着，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冰凉的吻。“许是同你在一起久了，连性格都要同你有几分相似，我也要学你一般自私一次。”她攥着古烁的双手，目光突然变了变，古烁略一迟疑，心绪大动，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得一丝一毫。

　　“诸位仙家将一身修为散去为你凝集了一颗修行珠。这修行珠此刻在我体内，你法术在我之下。不要乱动。”她眼里饱含深情，轻轻擦去古烁脸上血迹，根本不去管吴仓是怎样气急败坏。她只看着她的情郎，欢欢喜喜。“其实知道了你心里有我我就满足了，但我想，你若自己求不得一个结果总是难以心安，但是给你结果的办法不是只有你死，我死也是一样的。”

　　古烁目光狠戾盯着小九，想动却被她体内庞大的法术打压的动不得，想说话小九却又封了他的嗓子不许他开口。他就只能靠着眼睛告诉小九：别做傻事，你看着我，求你，看看我……

　　小九吻了吻古烁的眼角，附在他耳边呢喃道：“此行凶险我亦不知我是否足够命大能在你和这修行珠间存活下来，若是我能回来，我定然不会再离开你了，不在你身边的分分秒秒都太难熬。若是我回不来了——”她停滞一下再没说话，只是直了直身子，正儿八经将古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然后嘴角绽放一抹笑意，突然掐诀潜入了古烁的元神之中。

　　空气开始流动了，声音慢慢清晰了，身上所有的束缚全部散去了。

　　小九不见了。

　　古烁仿佛被抽走了全身上下的力气，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吴仓持着弓箭一步一步逼近，他只看着岌岌可危的护身结界，觉得此后生无可恋。灭世如何？死掉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联？天下人都活着，却没有一个是自己钟爱的，这样的天下要来何用。

　　他缓缓躺平身子，仰面看着乌黑的天空，安静的仿若并不存在。

　　吴仓见状仰面大笑起来，狂虐的声音响彻四方。“哈哈哈，古烁你自觉修行低微放弃抵抗了吗？好！很好！本座念你总还算个人物，定会留你一条贱命！”

　　古烁缓缓合上眼，心如死水。“不必了，连这贱命一道取了去吧。”

　　“不！”有声音在他的脑海里蓦地炸响。古烁身子一震，嚯的张开双眼。

　　“小九！”

　　在他元神之内，小九携着修行珠缓缓而行。她看见了古烁的根本，那是一个睡在莲叶上的小男孩，很小很小。她将那孩子抱进怀里，取出修行珠。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给了古烁一个希望。

　　“古烁，你答应我，若是我回不来了，你也要许我五百年。不管上天入地，你一定要像找寻容薇一样来找我。如果五百年后你还是寻不到，那时你才可以把我忘记。现在，你得活下来，你活下来才能有五百年的希望。你答应我！”说着，她一咬牙，将那小男孩的嘴唇捏开，把修行珠放入其中。

　　静谧片刻，突然有夺目白光爆裂四起。小九受不住朝后跌了两步，隐约瞧着那小男孩似乎瞬间身量渐长，想要再细看，那白光已经将自己吞没干净。

　　小九意识清醒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等我！

　　她笑了笑，终于还是来不及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