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32、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数日后，皇城上京。

　　这一日的天空，万里无云，可谓秋高气爽，正是外出的好时节。虽落了一地枯叶，但却丝毫不影响人的好心情。更值得令人高兴的是，岐山县的案子终于要落下帷幕，身为重犯的巡抚林之崖被押解上京，就于今日，来到了上京那高耸的城门外。

　　囚车穿过城门，踏上闻名天下的朱雀大道，闻讯而来的百姓挤满了道路两侧，想要一睹此人‘风采’。林之崖虽不是此次落马的官员中官阶最高的，但他无疑是那些人中的灵魂人物，或者说，是主谋。况且此案号称天启立朝以来第一大贪污案，皇帝陛下都不知为此发了多少次火，所以林之崖现在，可以真正称得上‘名垂千古’了。

　　于是百姓们准备了‘上好’的‘佳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可是此刻应该面容憔悴后悔莫及的林之崖，脸上却是平静如水。他漠然地低着头，漠然地任由东西砸在身上，漠然地仿佛是个人偶。

　　在他心里，他不想对这些无聊的把戏做出什么回应，因为他知道，就算自己痛哭流涕地哀求恕罪，自己的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所以他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此刻应该已经摆在御书房案头上的奏折，那份他人生中最后的奏折。

　　想到这里，林之崖漠然的眼神中忽而出现了一抹歇斯底里的疯狂。

　　御书房内。

　　闻大公公恭敬地弯着腰，行着礼，等候主子的差遣。可打皇帝主子把他叫进来到现在，已经足足一刻过去了，皇帝就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他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非常的不好。

　　所以闻大公公还得继续候着，就算他受宠，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声打扰。眼尖的闻大公公还瞥见案头上摆着一份奏折，皇帝时不时地看上一眼，看一眼，便摇一下头。

　　良久，皇帝菜看向闻大公公，却是问了一个问题，“闻之，你觉得平江雪这个人如何？”

　　一听到平江雪的名字，闻大公公便有些明白为什么刚才主子会那样了。略微思忖了片刻，他给出了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平大人常年幽居碧落府内，素与人没什么来往，只道他是个铁面无私的判官。”

　　“判官？”皇帝思忖着这个词儿，脸上倒露出一丝欣赏之意来，“这个词用得好，颇为贴切。平卿素不与人交好，也不喜攀附，虽平日做事冷酷了些，倒也不比五弟逊色多少。”

　　见主子同意了自己的观点，闻大公公斗胆问了一句，“陛下，可是平大人他……又上折子辞官了？”

　　“这倒不是。”皇帝拿起桌上的折子看了看，随即又将他随手扔到闻大公公面前，“自己看吧，这次，可是有人想拉他下马了。”

　　闻大公公心里一惊，暗想是谁有这么大胆子，低头一看，却见奏折上密密麻麻的黑字间散落着几行鲜明的红字。

　　一曰：功高震主

　　二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闻大公公看得心惊胆战，这些红字摆在皇帝面前，可真是大大的忌讳。他再看折子上的落款，却又顿时释然，只见上面写着林之崖这个将死的名字。

　　果然是人之将死，可惜却不一定其言也善。

　　这次岐山县案，出力最多的就是碧落府，也可以简单的说，就是碧落府的那位平大人搞垮了所有人。自己辛辛苦苦经营了多年的一切，那个人轻飘飘几句话就让其土崩瓦解，如何不恨？

　　所以，闻大公公很是能理解为何林之崖为何临死还要写封奏折来拉平江雪下水了。可惜……可惜啊……

　　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只看到了平江雪如今的地位，可是背后的故事，又有谁能知晓？当初五先生战死，碧落府群龙无首，或者说在那样的背景下，没有谁能取代五先生在碧落府众人心中的位置，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结果，皇帝找到了身为五先生身前唯一好友的平江雪。闻大公公一路伴随左右，自然对那些事情都极其了解，也深刻地记得，当初自己的主子是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劝得平江雪暂代府主之职。

　　平江雪这个人素来不喜束缚，但为了死去的朋友，终究还是随着大军来到了上京。这一待，就是五年。

　　当初说好了是暂代，所以平江雪一直在找机会走人。五年里有三次递了折子请辞，可每次都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驳回，闻大公公很清楚，为了驳回那些折子，把平江雪留在碧落府，自己的主子费了多大的力气。

　　所以，想拉平江雪下马？你做梦呢你！

　　平江雪是权利极大，但功高震主的那应该是死掉的五先生。况且，此人只要一有机会就绝对会远走天涯，还震个屁啊！碧落府那是什么地方？平江雪一走，有谁有那个能耐能顶替他的位子？要是碧落府出了乱子，那整个上京还不都乱了？

　　这么一想，闻大公公真心觉得写这折子的人简直是脑子有问题，还不是一般的有问题。

　　所以，皇帝很生气，也很无奈。挥了挥手道：“闻之，把这折子给平卿送去，让他自行处理吧。”

　　“嗻。”闻大公公领命，收起奏折。想了想，却又说道：“陛下，奴才斗胆有一建议，不知当讲否？”

　　“说。”

　　闻大公公便恭敬道：“这折子，依奴才看，最好是由外人送去为好。若有奴才送去，不免让平大人觉得陛下有施恩于他的想法，而平大人素来极讨厌受人恩惠。”

　　闻言，皇帝背着手思考了一会，随即又问：“那不知你有何人选？”

　　闻大公公眼珠一转，便有了合适的人选，“百里大人的孙女，乃是孔方王的闺中密友，为人聪慧，能当此任。”

　　“既然这样，就依你所言，下去吧。”皇帝感觉有些疲累，摆摆手，便不再言语。闻大公公见状，便识相地退下，待轻轻关上房门，便急匆匆地寻人去了。

　　而此时此刻，广陵府某处。公子无寒正带着小和尚游湖，小和尚很是乖巧地坐在在无寒的怀里，小脑袋随着船儿摇啊摇的，甚是开心。

　　公子无寒一手揽着小和尚，一手饮酒，大大的红衣上面绣着黑色的蝴蝶。他斜靠着船窗，嘴角带着一抹不知名的笑意，姿态一如平常一样潇洒雍容。

　　忽而，他低头看了一眼小和尚光洁的头，看见后脑上面那一颗不怎么明显的小黑痣，道：“小蛮，既然来了岸上，想不想顺道去看看你娘？”

　　小和尚转过头来，跟公子无寒大眼瞪小眼的，歪着头问：“娘？”

　　从小和尚小蛮稚嫩的嗓音里跑出来的这个‘娘’字，带着丝丝暖意，但很显然小和尚自己完全不明白这个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从小就在极梦岛长大，岛上的人都是年轻的逍遥客，再加上年轻的公子，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爹娘是什么。

　　听见小和尚的疑问，公子无寒才是抚了抚自己的额头，想起自己从来都没有提过这个字，懵懂的小和尚至今还坚信——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可微醺的酒意让他有些昏沉，也并不想现在就解释这么复杂而深刻的问题，只是抱着小和尚的手紧了紧，把下巴搁在小和尚的小光头上，兀自说道：“就这样吧，我们顺道去看她，去上京哦……”

　　小和尚不知道什么是娘，但对于这个市场出现在别人嘴里的‘上京’可是熟稔得很，一听说要去上京，大眼睛程亮程亮的。

　　“啊，对了……”快要睡着的无寒好不容易又想起了什么，想起这条船即将驶向的目的地，似是抱歉地对小和尚说：“去上京之前，还有些事要做，我们先去找那个长得不是很好看的大姐姐，先去找大姐姐……”

　　“那为什么我们要坐船去？”

　　“因为啊，因为我们是海的子民……”

　　说着说着，说话的人就带着醉意闭上了眼，也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全身的重量压在小和尚身上，弄得他气鼓鼓地赶紧钻空逃了出来，让堂堂的公子无寒很没有形象地趴在了桌子上。

　　小和尚眨巴着眼睛看着无寒，看了很久还是坐回了他身旁，扯过旁边散落的外袍来替他盖好。

　　船依旧晃晃悠悠地向前行驶着，摇啊摇，越过城郭，淌过小溪，不知最终会在何处搁浅，亦或者……会终身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