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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声声旧事声声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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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彼时花落江南忆,悠悠梦境思归地。笑靥孩提时,桐花生不知。
一朝惊叶落,离散天涯客。赴远访烟花,此缘无际涯。
——寄调《菩萨蛮》。
红豆树,白蝴蝶,天色高淡,五月江南,烟花未断。
我腕上的红豆手钏透过叶脉漏下的斑驳阳光倒映在波浪里,心型纹路一圈一圈铺展开来,运河盈盈流转粼粼有光。那种浮光跃金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颜色,那花畔水湄是我记忆开始的地方。
四月的季节放纸鸢似是有些晚了,可那日雨后初晴,清风拂面,我硬是搂着娘的脖子,扭股糖儿似的求着娘带我去看匠人新描的雨燕,娘抱着我,搔着我的脸蛋儿与我一同笑着说:“朝云,今年产的竹篾少得很,匠人制鸢也稍晚,天色渐燥起来,你看,前些日女儿节刚过,这时日‘汗出不见湿’放纸鸢可不太好。还是明年再早做打算吧。”
我一咧嘴,泪盈于睫,正在欲哭不哭的当儿,爹爹从娘怀里接了我去:“朝云要去便由着她,难得遇上这样好的景致,为夫心下也忍不住想出去走走,再不去,怕是东风就要散尽了。只是夫人,天气燥热,你身子多有不便,还是我抱朝云去,你且多多休息,若是乏了就叫梅染熬一碗银耳汤来。”
娘拖着牙色的长裙款款走了几步,即使窄袖背子鸳鸯纹绣,也遮不住高隆的腹部:“好好,朝云,其实娘也是一心想去,没奈何身子太重,恐怕是你弟弟不肯呢。”
我的眼泪早已不见踪影,只眨眨眼睛,狡黠地望着娘:“不,妹妹一定想和我一起玩!”
“看来朝云是想要个妹妹,”爹爹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可是爹倒想有个弟弟来保护你。”
我伏在爹爹的胸前,爹爹着的湖罗衫上熟悉的御赐荼芜香气味扑鼻漫溢而来,包裹住我,清甜不失沉稳的感觉使我心中无比放松,安全感充满全身。他挂在腰间与娘配成对的玉连环触在皮肤上极为凉爽,我蜷曲身体观察里面悉索的絮纹,如人形,如龙腾,如祥云……想着其中一定住着一个清凉的仙境。宅子里四处回荡我们的笑声,清朗、清脆、深沉揉在了一起,我肯定,连园里的树,圃里的花,庭中的风……它们也都笑了。
爹爹抱着我,径直去了描鸢的匠坊,一墙的花色沙燕、粉蝶震翅欲飞,轻轻地,仿佛一触就将离开一般。我的目光停驻在一个秋香色的雨燕上,金丝线捻边,两翼梅花小楷手抄韦庄《金陵图》:
江雨霏霏江草霁,
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
依旧烟笼十里堤。
超逸于通常喜鹊、蝙蝠、寿桃等图样,这只燕子透出的的沧桑宿命感吸引着我,好像命定就要飞入我的世界。不知我与它可曾于前世一同在王谢堂前飞舞,只知今生它飞入我的生命,彼此尘缘未尽。我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想要摘下,爹爹掬着满脸自豪的笑容替我取来:“朝云自小即工诗词,长大了,定是不逊于李易安的巾帼英雄!”说罢,一手拎着纸鸢,一手抱着我,屏退随从的家丁,大步出了柳府,不无宠溺地在我耳边低声唱着童谣:“清俊小后生,青布衫,白直身。好个人,屈死在鹞儿岭。”
我硬生生地挺直身子抗议:“我不喜欢听,我是小囡囡,可不是小后生!让我来给您唱一首——吾本是,荷花女,衷肠未诉泪如雨。君若看到荷花泪,可知荷花几多苦?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为君舞。看尽人间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吾本是,荷花女,一片芳心请记取。他年荷花盛开日,朵朵带去吾祝福。”
“虽是女儿身,但爹爹总希望你不失男儿志的!这歌虽生动活泼但太作小儿女姿态,是谁教你唱的?”爹目光熠熠地看着我,眼睛如同闪着波光的湖水。
“梅染日日就是用此哄我入睡的。”我的脑里旋律未退,却不得不回答爹爹的问话。
“哦,看来该给这小丫头许一门婚事了。”爹爹略侧着头,目光深邃极了,“可是朝云,你可知这女童谣中的深意么?”
我故作高深地晃晃脑袋答:“我知道,我知道!荷花女喜欢某个男子,就像梅染喜欢虎印一样。”
爹爹恍惚有一刻的迟疑,随即又消失殆尽:“梅染对你这样说的?”
我有一瞬的怀疑,却不知该疑心些什么,只讪讪地笑说:“哈哈,我不告诉您!”
爹爹浅浅的笑了,眼睛里流出更浓腻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我们走到了旷地。爹爹避开芜草,择了良处小心翼翼地把我放下来:“爹爹举着纸鸢,你牵着线往前跑,风筝飞起来我就松手好吗?”
“好啊,好啊,只是您身后有一个人,刚才在现在又不在了,您多留心着,当心撞到他了呀。”
“哎,好,我的小乖乖,开始跑吧!”
我拿着木雕童子剥莲戏鲤图案线轴奔跑着,足下不甚稳当,却并未摔倒,心思不禁恍惚,感觉到强烈的归属感:我就像这纸鸢,终有一日要顺风而翔,然而无论多远,永远都系着爹爹手中的线。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如今想来,好像并不该是五岁小儿的心境。与此同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凄愁悲慨:我是天边流浪客,故乡一月寄深情。好像警觉到了什么,连忙下意识地摇头,此番情绪并不应景,应该尽早丢开这种不祥的思量。手中的筝线一纵一纵地愈来愈紧;要成功了!兴奋代替一切感想。忽然,线的另端一沉,手心有些飘忽,我嗔怪似的:“爹爹,怎么了?跑快一点呀!”身后没有回应。连忙转身,发现爹爹竟不在身后了。我心底有些慌乱:“爹爹,您去哪儿了?我已经看到您了,别再藏了,快出来啊。出来,快出来啊……”
惊惶蔓延开来,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从胸膛向上冲击,经过嘴巴、鼻子,汇到眼睛里成了两条河,天变得模糊,水失了眼波;甚至感觉爹爹好像故意不要我了,天地之间,除风声、哭声,万物沉寂。
爹爹真的不要我了?爹爹真的不要我了!良久,只剩我疲惫的哭泣。甚至不知原由、毫无征兆的,爹爹就不要我了!这一切,像极了小时候奶妈子山吹吓唬我的睡前故事,讨厌的山吹,怎么会一语成谶?泪水的决堤使我喘不过气来,天暗了,风散了,汗水、泪水濡湿全身,我成了抓不到救命稻草的泅水旅人……忽然,灌木丛后传来细碎声响,我忙狂奔而去,一幕画面映在眼底,那种场面使我震惊,甚至至今亦无法解释那是怎样的惨烈景象——爹爹斜倒在地上,不说话,不挣扎,不动弹。有背对我的壮实的男子用剑一下、一下机械地刺向爹爹……“噗哧”的声音重叠而沉闷,爹爹成了个了无生气的绵软血袋,草地殷红,风中咸腥。“你这老流氓,还我梅染清白!”那男子恨恨然咕哝着。“爹——”我大叫扑上去,那男子显然一震,张皇失措,我隔着泪水的模糊重影努力看清他竟是虎印。四目相对,虎印捂住我的嘴,泪水又一次无可抑止地奔涌,那种无助恐怖的抽噎如黄莺出谷便啼血声嘶,如新锦织成便裂帛凄凄,如一夜花开便落地成冢,如春草初青便风摧雨折…… 恍惚听见虎印呢喃:“对不起,小姐,你不该看见的,不该的……”我感到双脚打软,下意识使尽全部气力扯下爹爹佩戴的玉连环,眼前黑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开始拥有知觉。疼痛,撕裂般贯穿全身;恐惧,横亘心头锋锐如针。身体里有一块顽石,棱角分明,硌着我,五脏欲碎,鲜血淋漓,双眼迷蒙。不知由心至眼流出的几近麻木的液体是血抑或泪,只觉身下一晃一晃,依稀感到身在船上漂泊。我用尽全身力气环视,四周被乌篷遮得严实,看不清现下究竟是如何天光,仅有破旧的桅杆投来沉抑的倒影。船内只有我一个人,我攥紧血迹斑斑的玉连环——那是父亲仅存的体温。
波涛拍打船身,好久,好久。未知的心境,未知的航行,都成了生命无法承受的光景。我无力地闭上眼睛,走进一个冗长的梦境。
梦里,爹爹挺拔如斯地向我走来,玉连环已不在长衫身侧。我奋力想看清他的脸,无奈只听见他慈爱地说:“朝云,你要记住,爹爹没有做过坏事,可是一朝枉死,无法陪你走下去。所以你一定要学会自立。无论前方是龙潭虎穴还是一马平川,爹爹都会看着你,直到我们团圆的那天……”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弱下去,最后归于寂静,像不曾留下痕迹。
狠狠一震的感觉把我拽回现实,船似乎已经停泊,俄而,一身船夫打扮的男人喘着粗气走近我,却出奇轻柔地抱我出船。我只作假寐,眯着眼睛看身边的一切:桨声、灯火、美人……一位少女轻轻地接住我,把我拥在怀里。身上的香气清新柔媚,虽然未曾闻过,但是倍感安心。乌黑油亮的发稍慵懒地散在我的脸上,略略酥痒,如刚浸了墨水的毛笔,轻轻摩挲着宣纸。我悄悄观察她的五官:两瓣柳叶儿下有两轮月亮,月亮笼罩山峦,笔直的山峰下,一溪春水上弯……她未着浓妆,清丽中透着美艳。我沉沉依偎她的怀抱,她胸脯处尚未发育完全的微微硬涩使我有了想要依赖的冲动。不知今夕是何夕,不知明朝何处栖,这一刻,我倦了。我只想放空,只愿相信,我应该跟随这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