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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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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月升,本来只要三天的行程,因为兰佩身体的缘故,经过近五天的长途奔袭,才进入焉支山腹地。
广袤的原始密林里水流潺潺,树冠崇茂,四处是浓郁的青草香气。
赶在天色完全黑透前,兰佩和阿诺找到了密林深处紧挨着溪流的那面石崖,背着行囊徒手攀上石崖中的一处山洞。
那是兰佩、兰儋和冒顿儿时在一次丛林探险中无意发现。
因山洞隐蔽,洞口狭窄,又需攀援,野兽很难进来,洞内十分宽敞平整,他们便将此处设为秘密据点。
每次来玩,都是兰佩在洞里生火,兰儋和冒顿去山里打猎,猎回野兔野鸡后就在这山洞里烤着吃,生火烤肉的痕迹,如今依然清晰可辨。
阿诺还在原地生火,火石哒哒摩擦几下,点燃油木,洞里立马亮堂起来。
按照兰佩的吩咐,阿诺将带来食物在洞里藏好,又收拾出一处干燥平整的地面,铺上狐皮衾裘,转身对兰佩说:“小主,今日暂且将就睡下,明早我汲水烧热,再伺候小主洗漱。”
兰佩轻轻摇头:“住这深山老林里,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就凑活几天罢!”
阿诺面上点头应下,心里不愿小主受委屈,想着明天一早还是要去汲水,草草伺候兰佩吃了点东西睡下,自己也在一旁和衣而睡。
正值夏初,山涧溪流簌簌,虫鸣嗡嗡,在这林中的夜里奏乐。
兰佩头一回睡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里,终究还是害怕,虽然奔波一天已经累乏,却仍不敢闭眼。
身边,阿诺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令她稍稍心安。
月影西垂,洞里渐渐洒进点点月光。她看见了阿诺正在熟睡的脸。
不经世事,单纯安宁。
兰佩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到阿诺时候,只有四岁。
正是最被冒顿嫌弃的年龄。
冒顿大她六岁,可想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成日里被一个爱哭的鼻涕妞追着跑,该有多么的崩溃。
“马,马,蓁蓁要骑马!”
眼见冒顿已经能够策马飞奔,挥杆套马,兰佩的双眼满是羡慕和崇拜,每天黏在他身后,口中只嘟囔这几个字。
冒顿头也不回,被她追得无奈,走着走着,开始跑起来。
兰佩的小短腿哪里追得上他,没能跑出几步,“吧唧”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哇……”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
一直跟在后面的阿诺急了,赶紧把兰佩扶起来,替她拍打去身上的泥土,用比一般女孩子都要洪亮的童声问她:“小主不哭,阿诺会骑马,阿诺教你,好不好?”
“嗯,好!”
听到阿诺要教她骑马,兰佩立马收住了哭声,乖巧点头。
很快,阿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匹小红驹,使足了吃奶的劲将兰佩抱上马背,垫着脚,一手扶着她,一手牵着缰绳,想让小主过过瘾。
小红驹倒是十分温顺,对于身上突然多出的小女娃没有任何不满,依然优哉游哉地埋头啃草,不时往前走上几步。
“跑,跑!”
兰佩在马背上坐了一阵,觉得不对,她见冒顿哥哥每次骑在马背上都是飞跑着的,怎么自己骑着的这匹马就是不挪地儿呢?
她低头对阿诺喊着,希望她能教自己,让马跑起来。
阿诺点头,假装拍了拍马屁股,骗她:“好,跑,跑。”
结果小红驹还是没有动。
兰佩急了,也不管阿诺正吃劲地托着她,学着之前观察冒顿哥哥骑马时的样子,自己的两只小脚往小红驹的肚子上使劲一踹,大喊一声:“驾!”
小红驹嘴里的青草还没嚼完,先是抬头愣了下,然后突然撒开前蹄,当真跑了起来。
阿诺握着的缰绳瞬间脱手,自己被带得没能站住,摔了一跤,慌慌张张爬起来时,兰佩已经颠在小红驹的身上跑出了丈远。
“小主,小主!”
阿诺吓傻了,迈开腿跟在后面追起来。
兰佩一开始还觉得挺好玩,很快,见小红驹越跑越快,且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知道害怕,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以她先前骑过羊的那点基本功,本能地紧贴身体俯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拽住几根马鬃,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橐橐的马蹄声,身后,阿诺拼劲了全力追着,却是越追越远。兰佩渐渐体力不支,整个人斜挂在马背上,眼看就要滑落下来。
就在小红驹纵深一跃,兰佩认命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惨叫,等着被摔滚落地的一瞬,身旁一只有力的臂膀兜底接住了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她稳稳抱住,搁在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骏马飞驰了一阵,渐渐放缓脚步,兰佩在惊慌失措中回头,一抬眼,看见了冒顿哥哥,正面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她。
马儿知趣地停下了脚步,冒顿抱着她一道翻身下马,不等兰佩说话,他上来就冲她吼了一句:“你想寻死吗?!”
可怜兰佩,还未从刚才被吓破了胆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当头又遭遇他凶神恶煞的呵斥,“哇”得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冒顿才不理会她的大哭,牵着自己的马溜溜走远了。
身后,快跑断了气的阿诺终于追上来,一把抱住兰佩哭得止不住地小身板,嘴里不停地念叨:“可吓死我了,小主,别哭了,别哭了,没事了……”
自此往后,每当兰佩再提要骑马的事,冒顿总是铁青着一张脸跟上来,按捺着性子告诉她要如何牵缰,如何翻身,如何夹腿,如何平衡。
不多时,兰佩已能骑马跟在他的后面,用脆蹦蹦的声音大喊:“冒顿哥哥,等等我,你慢一点,等等我……”
睡梦中的阿诺嘴里唔囔了一句,随即翻了个身,很快又没了动静。
兰佩怔怔盯着她熟睡的背影愣神。
前世,如果不是她违背婚约,改嫁乌日苏在先,后又有父亲和哥哥被构陷蒙冤,雕陶阏氏栽赃挑拨,自己百口莫辩,哀莫大于心死,让冒顿觉得遭受到了单于庭内所有人,包括她在内的背叛,她还会是那个被他送去东胡的阏氏吗?
这一世,给了她这个如果的可能,而她,却因为被他狠狠伤过,再没有靠近他的勇气……
……
自月氏回匈奴有两条路线可选。
一条,向东北出河西走廊,沿黄河河套上行,翻越阴山,过瓯脱地,进入匈奴。
另一条,走正东,穿过大戈壁,过合黎山、流沙,经居延海,进匈奴。
这两条路的舆图,已在冒顿来到月氏这一年,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强迫自己记下羊皮舆图上所标注出每一眼水源,每一处山峦,每一座沙山,却又暗自祈祷自己可以不需要用到这些强记的路线,而是在单于庭的护送下,正大坦荡的走直道,入村庄,重新回到匈奴的领地,回到父王的身边。
很遗憾,伴随汗血马载着他不分昼夜地疾驰,他强记下的舆图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这两条路,显而易见,第一条路好走且近,第二条路危险且绕远。
他拿不准自己会在哪条路上遭遇伏击,最终选择了在月氏人看来等同于自寻死路的第二条路线。
戈壁腹地的夜,被一轮满月照得通亮。汗血马肩颈上渗出的汗水如同它的名字,被月色扫过,果真带着暗淡的血红色。
这种耐力超强,日行千里,即便在炽热的沙漠中也可一天只饮一次水的宝马,冒顿此前只在单于庭听曾经出使过西域的僮仆提起过,当时他将信将疑,直到在月氏国的驿舍里亲眼所见,才相信世间果真有此奇物。
此刻,这匹扬蹄飞奔的宝马明明已经十分疲倦,却仍在濒临极限的状态下快而稳地一路向前。冒顿心有不忍,牵动手里的缰绳放缓速度,让宝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他不知道,就在他稍事放松的档口,匈奴单于庭的一万骑兵已日夜兼程逼向月氏边境,月氏国昭武城里,得到前方战报的月氏王正拍案大怒,命人速去质子府捉拿他。
无闾立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刚刚得知,自己派去暗杀冒顿的计划已经失败,冒顿不但没有死,还被他打草惊蛇偷跑出了昭武城。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禁又一次迷惑了,今夜明明已经全城夜禁,他是怎么做到在后有刺客的前提下,不伤一兵一卒悄无声息地逃出去的?
据守城侍卫长说,一个时辰前确实有人出城,但那人手持月氏王族令牌,说有军令在身必须连夜出城。他们知道匈奴来犯,见那人佩弓挽刀,器宇不凡,料想定是被大王派去前线督战的高级将领,遂仔细核验,确认无误才给予放行。
侍卫长拍着胸脯保证,那个人,绝不会是匈奴的质子冒顿。
千骑长彭霄请示无闾当如何惩处。
斩首示众,无闾毫无表情地说。
彭霄不敢多问一句斩谁的首示什么众,匆匆赶回城门,将今夜守城的一众人等全部杀光。
月氏王直到此时才知道冒顿已经逃出了城,气得眼冒金星,差点昏厥过去。
“夜路难行,料他也走不远。即刻派兵,给我把他追回来!”
无闾领命正要去办,月氏王又咬牙补上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月氏王旋即开始部署迎战对策,不等无闾迈出大帐,云尕突然冲了进来,“咚”得一声,跪下了。
今晚一个好消息都没有,月氏王本就心情烦躁,见最宠爱的小女突然闯进来,不分时间场合地跪在地上,登时像往油锅里又填了一把火,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父王,求求你,让他走吧!”云尕强忍住泪水,低声哀求。
“你……”月氏王怒火攻心,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嗓子眼蓦地涌上一股腥甜。
无闾倏地钉在原地,投向云尕的背影里带着极难察觉的一缕酸涩。
打从冒顿来到王庭,他从她的眼神里便读出了小女儿家欢喜的娇态。
原本,作为月氏王庭最为年轻的翕侯,他已做好向月氏王提亲的准备,并非以她做平步青云的助力,而是单纯想许她一个最好的未来。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条件,月氏王妃几次对他暗示,只要他提,她的女儿便是他的人。
是一年前他未来得及开口,这一年多来,当他洞穿她的内心,一次次看着她眼波流转,满腔爱意尽付他人时,对冒顿简直恨入骨髓。
经他安排的三次暗杀,有两次都没有得到月氏王的授意,杀了,便杀了,死了,便死了。
岂料冒顿竟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
现下,看着跪在月氏王脚下不住抽泣的她,他感同身受着何为爱而不得……
“父王,女儿钟意于他,求父王,看在女儿的薄面上,放他一马……”
那么多人在场,云尕此刻已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只要能为冒顿多拖延争取一点时间,便是好的。
“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月氏王哆嗦着大吼道:“给我拖下去,先饿三天,再禁足一月!”
“父王,父王!”
云尕说不出冤枉这类的话来,她知道这是自己咎由自取,一点也不冤,她也知道父王现在气头上,只要母妃明日替她求情,父王一定会收回成命。
她现在唯一记挂在心的,是不知他已经逃到哪里了,她会一直替他祈祷,定要顺利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