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灼灼》陈年他惑

20、第二十章

　　魁梧的男人跪在乔芰荷面前，常年习武，令他的背脊看起来宽厚又可靠，烛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道坚实的轮廓，像是一座山。

　　可此时，却全然没了先前的镇定，延维身体微微前倾，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我的命是老庄主给的，就算死也要死在碧城山庄的！我，我断不会离开主子，自谋生路的！”

　　“还有姑娘你说的那些，我确实不知道啊！”

　　“我我我，只是晌午在林间拿了那妇人怀里的纸笺，独独瞒了姑娘这一件事！那纸上没头没脑的只写了——是给主子送的礼，我当时瞧着没作他想，就唤黪蓝给主子送回来了。”

　　居高临下的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乔芰荷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踱着步子，又坐了下来，静静等着延维继续说。

　　“姑娘南下之后，主子同往常也没甚不同。只是过了半月有余，忽然叫我出城去，他说隗尚会在两日后带一队人马从司虎山北面攻城。让我伏击在北凹，速度要快，一旦遇见就地斩杀。之后的事情姑娘你都知晓的，仅此而已！若有半句假话，叫小的不得好死！”

　　“行了，起来。”

　　乔芰荷默默叹了一口气，延维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都是废话。

　　她有点无奈，本想从身边的人着手复盘一下，可是延维好似一根榆木疙瘩杵在她面前，瞧着就让人来气。

　　紫菂相较于延维明显要冷静很多，她心思沉稳，做事干练，碧城山庄百号人的内院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是个很有分寸的得力帮手。

　　今日若换做旁人她根本不会理会，但因为性格刚烈的乔芰荷都为此失了态，这其中的厉害她分得清楚。

　　经过深思熟虑，紫菂此时缓缓开了口“姑娘，主子做事向来不容旁人置喙，即便奴婢日日与主子作伴，他不愿透露的事情，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确实是无法窥探到一二的。唯有一件事，奴婢此时想来觉得可疑。”

　　乔芰荷眸光一转，不由好奇起来，“什么？”

　　“有一日，主子突然问山庄中还有哪些老人是在他出生前就在的。”

　　“然后呢？”

　　“除了奴婢和延维，已经没有老人了。老庄主离世时，庄中人手换了一批，剩下一些腌臜货也都发卖了去。后来，主子执掌山庄又陆续添了一些，但要说二三十年前一直都在庄中的，确实是没有的。”

　　“他问这个做什么？”

　　“奴婢不知。想来是要问些主子出生之前的事吧。”

　　乔芰荷顿时想到了那张完全一样的脸，无论是五官的形状、面部的轮廓，还是神情举止，都如出一辙，让人难以分辨。“仰春出生之前，你们已经进庄了是吗？”

　　紫菂和延维两人异口同声道“是。”

　　“可听说过摩萝夫人还有别的孩子？”

　　这下两人面面相觑，仿佛乔芰荷说的话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延维是一万个不相信的，他连连摇头，“那怎么可能！老庄主和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若是还有别的子嗣，怎会要主子拖着残弱之躯独自撑起这碧城山庄。更何况夫人生下主子后，身体每况日下，主子不过五六岁就撒手人寰了。”

　　乔芰荷迎上他的目光，手指在桌面上轻点，“若是在你们两进庄之前的呢？”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咳——咳咳——……”沉闷的咳嗽打断了暖阁内几人的对话，乔芰荷转头一看，玉扶光陷在被褥里睡得昏昏沉沉。

　　因为服了药，脸色较之前好了一些，巴掌大的一张脸，双眸紧瞌，眉头微蹙，黑色的睫毛，微微卷曲像是一排羽扇。

　　“算了，你们下去吧。”

　　她站起来，改了主意，不该急在一时的，待他醒来问他也是一样的。

　　夜很深了，屋外的一切都像是睡着了一般，静谧无声，唯有若有若无的暗香浮动。

　　门被推开，一丝凉气卷了进来，那两人很快退了出去，衣角消失在回廊深处。

　　乔芰荷又回到了床畔，只是静静看着昏睡的那人，双手捧住他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想要替他暖一暖。

　　可是泪水却悄无声息的落下，一不小心沾湿了他的掌心。

　　她难得失控，暗叹自己没出息，悄悄埋首在他的掌下，企图借由此刻寻找片刻的安宁。

　　玉扶光要是再不醒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人知晓的黑夜成了她的庇护，即便是武林剑客中的佼佼者，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努力压抑着的情绪，温热咸湿的眼泪并没有找到宣泄的出口，断断续续、低低的哽咽更像是佛前经久不衰的梵诵。

　　玉扶光缓缓睁开了眼睛，面前的人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白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比晕倒之前好了许多，不再是黑蒙蒙的一片。

　　掌下那份特别的湿润，似乎已经通过掌心的纹路抚平了玉扶光心上的褶皱。

　　他悄悄吐息片刻，望向乔芰荷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短短一天，心脏连着其他脏器都闷的难受，右腿更是使不出一点力气。

　　久病成医一点不假，心脏旧疾的症状、治疗方法以及各种药物的特性他都了如指掌。玉扶光心中多少已经有了点数，更何况眼前突然失去光亮，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低垂着眼睫，盖住了眸中太多的歉疚。

　　他知道错了，不该自以为是的对她有所隐瞒。

　　仇人之子的身份，并不是他能选择的，但多年相伴扶持的过往不是过眼云烟，交付的真心，他从来也都看得见。

　　与其质疑乔芰荷的去留，不如反省自己的卑怯多么令人可笑。

　　他像是有许多话要讲，轻轻动了两下手指，乔芰荷很快抬起头来，惊喜道“你醒了！”

　　眼角的湿痕犹在，她却并不担心会被他看见，只是凑上前去用含水的眸子盯住他。

　　太多话哽咽在喉头，咽喉火烧火燎的痛却让玉扶光再难开口，他抬手轻抚乔芰荷的秀发，轻轻眨了眨眼睛。

　　乔芰荷就势攀上了床榻，半撑着胳膊，头倚在对方肩头，瓮声瓮气的问“好些了么？”

　　他们靠的很近，似乎只有紧紧相拥才能缓解乔芰荷的惴惴不安，她眼神中露出焦急的神色，又道“你吓到我了！”

　　玉扶光点点头，心脏旧疾得以压制，绀紫的唇变得苍白如纸，他勉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揽住乔芰荷的肩头，稍稍往里挪了一些。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两人依偎在一处，不沾染任何情欲的味道。

　　宽大的床铺上，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乔芰荷更是蜷缩成一团，想要从他的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

　　心脏在胸腔里规律的鼓动，恐惧却如藤蔓，顺着脚踝悄然攀爬，一寸寸缠上心头。低低的一声叹息，贴在乔芰荷耳边恍惚是幻觉。

　　玉扶光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轻蹙眉头，双手抓紧又放松，指关节都泛了白，看得出他正竭力克制着内心的踌躇。

　　依偎在他的怀里的人，只是仰起头颇为耐心的看着他。

　　乔芰荷是何等的聪明，怎会发现不了种种拙劣的破绽，更何况仅仅是郝连聿的只言片语也够她浮想联翩，只不过很多细节还无从判断。

　　伸手攀上玉扶光的臂膊，另一手很快探进了本就松散的亵衣里，皮肉相贴。掌下温热的胸膛，让她安心不少，“仰春，不管什么事情，我们都是可以一起面对的，你说呢？”

　　一个多月前突然收到的一封信飞鸽传书，仍然让玉扶光心有余悸。

　　独自一人经过多方证实，才发现他怎么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束缚，上一代人的恩怨是非，把他一并扯入了滔天的洪流之中。

　　一切看似唾手可得的权势财富，不过只是因为那可笑的血脉流淌。

　　他牵起乔芰荷的手写——“怪我太贪婪，太害怕失去。”

　　低喘两下，又继续写道——“也是孤独在作祟。”

　　二十几年活在谎言编织的美梦里，一朝真相揭露，才发现自己渺小如蝼蚁。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像一团迷雾，在眼前肆意翻涌，令他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

　　玉扶光嘶哑难辨的声音时断时续，乔芰荷只能借由昏黄的烛火看清他的口型，浓稠的夜色似乎因为真相的揭露变得格外漫长。

　　破晓前的碧城山庄，四周静谧得仿若时间停摆。

　　陡然，一声鸡鸣划破寂静，从谷底深处悠悠传来。渐渐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微光像一层薄纱，轻轻铺洒在山谷间。

　　碧城山庄像是被唤醒的巨兽，也慢慢热闹了起来，仆从洒扫的细微声响，狗吠声和鸡鸣带着一丝婉转的颤意，打破了夜的缄默。

　　光线逐渐变强，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树木、岩石轮廓也慢慢变得清晰，第一缕晨光洒进了室内，在浓稠的黑暗中撕开了一道口子。

　　让这两人得以看到了曙光，乔芰荷撑着胳膊拨了拨床幔，她向外看了一眼，低低道“你看，熬过漫长黑夜，天亮了。”
　　那声音低沉，略带沙哑，似是被夜露润泽过，却是令他无比安心。

　　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体温交织。

　　和很多年前一样，她犹如一颗种子在他冰冷阴暗的心里生根发芽，强健的枝杈破开层叠蛛网，茂盛的树冠替他撑开了灰暗的天，让他终于得以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