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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休夸此地分天下 ...

  •   壹
      直到接到那卷明黄的圣旨时,我都还能清晰的回忆出我出嫁时的场景。

      整个徐府内都是火红色的海洋,我被人搀扶着从闺房里走出来,父亲母亲看向我的目光陌生而遥远,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

      在走出徐府的时候,我的母亲轻轻地抱了我一下,她的声音有些疲倦,也有些沙哑,她说:“阿福,你好自为之。”

      然后我的背脊僵了一僵,我记得自己抿了抿嘴唇,从此再也没有与他们见过面,说过一句话。

      她叫我阿福,就像是年幼时她在宠溺地称呼完姐姐之后,总会淡淡的叫我的名字一样。

      我叫徐昭福,我的姐姐是享誉整个南梁的,娇俏活泼的将门嫡女——徐昭佩。

      可惜她永远的错过了自己的良辰美景,而我将顶着她的名字,过活这一生。

      现在,我面前的天使面带怜悯地打开了那卷明黄,他的声音控制得很好,但是我还是听出了和母亲一样悲悯的叹息。

      据后世的史册上记载:“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投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

      其实,也正如这样,我平静地结果那卷圣旨,细细地抚摸那上面绣着祥云的图文,这样的圣旨,我一生接到过三卷。

      第一卷,他要娶我的姐姐。

      第二卷,他拒绝封我为皇后,仅以妃位待之。

      第三卷,他将我赐死。

      在我跳入那口枯井的那刻,我仿若感觉到了无数流光从眼前漫过。岁月荒芜,我将我所有的热情,青春还有年少时的爱慕都献给了坐在这深宫最高处的那个人。可是,一步错,步步错,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那一刻,我总算是听懂了母亲的叹息。

      强及则衰,情深不寿。

      贰
      梁武帝圣旨到的那日,夏日的阳光格外好,我坐在昏暗的闺房内一点点描摹丹青。我先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姐姐欢愉的笑声——她一直都爱这么笑,就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幸福一样。

      她冲进了我的房间,然后微微顿了顿脚,似乎不太习惯这里的昏暗。

      她身后是母亲无可奈何的声音,母亲说:“佩佩,你慢点,别急。”

      我看着她耸了耸肩,然后坐到了我的床上。她像个小女孩那般歪着头,眼里既梦幻又羞涩,她说:“阿福,陛下把我赐给了湘东王当王妃。”

      我和姐姐是孪生姐妹,我们的面容是极相似的,却又是那么不同。她像是阳光下最娇艳的花,迫不及待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而我则只能静静地凋零在这昏暗的房间里。

      “湘东王?”我听到自己干涩地重复了一遍,又有些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是前些日子来拜访父亲的那位公子吗?”

      “是的。”她微微低下了头:“父亲还因为我贸贸然跑出去说了我一顿呢。”

      我没有接话,湘东王拜访的那日,她拖着我同她一起去看那位面容俊秀的公子,在坐在前厅的人发现了我们的动静后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倒在树后面,而自己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出去。

      躲在树后面的我分明看到了那位公子眼里迸发出的惊喜。

      “阿福,你是在怪我吗?”她睁着大大的眼睛,那样的天真无邪:“我是为了保护你啊!”

      我勾勒着青山的手顿了顿,然后放下笔,坐到了一旁,我现在不想和她说话,一点也不想。

      是的,她是在保护我,保护得如此正大光明,我只能感激涕零只能笑着接受这份好意。

      在我们出生的那年,司天监曾预言,经年,孪生为祸。

      就这么一句话,我成了徐家人刻意隐藏起来的那个隐形人,永远活在徐昭佩身后的那个影子。

      除了今年的元宵,我甚至从未迈出过家门一步,甚至整个徐家只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甚至徐家的家谱上找不到我徐昭福的名字。

      “他那天,问了你叫什么名字?”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问。

      “对。”说到这个,徐昭佩的情绪明显很好,她站起来坐到我身边,扭捏道:“我想,可能就是那天……接到圣旨的时候,父亲都有些吃惊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笑眼弯弯,我看到了她瞳孔倒影里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陛下的圣旨里,我是正妃啊!”她的脸颊红红的,我却感觉自己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冻住了一起,我听着她兴致勃勃的告诉我:“阿福,其实我应该只能成为一个偏妃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喝了一口茶水,想要稳定住自己的情绪。

      “阿福,你说他是不是——”徐昭佩穿着淡粉色的衣裳,明艳得让人艳羡:“就像那些话本里——”

      “你说一见钟情?”我冷冷地开口,打断了她娇羞的自问,然后飞快地回答了她:“是的,我想当然是这样。”

      “不过,”我忍不住下了逐客令:“姐姐,我想你再待在一个下人房里,或许会引起人的怀疑了,毕竟你现在即将要成为湘东王妃了,不是吗?”

      果然,她的脸在听到“湘东王妃”这四个字的时候红了起来,她一边跑远,一边说道:“阿福,你可真是个坏孩子!”

      坏孩子吗?我用手捂住眼睛,感觉鼻翼间一片酸涩,感觉眼角有湿润的液体流了出来。

      “他先遇到的人是我。”我听到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己僵硬干涩的声音:“他喜欢的是我。”

      ——“就算是一见钟情,那也是我。”

      叁
      我的姐姐,徐昭佩死去的时候,非常的平静。她闭着眼,躺在床上,双手垂着,脸色苍白,和平时的我几乎一模一样。我看着那张年轻的,和我一样的脸,终于和所有人一样,蹲在她的床边,开始哭泣,哭得撕心裂肺。

      她的死亡源于一场风寒。自从晋代开始,因为局势的动荡不安,张仲景的《伤寒论》早不知道葬身在了哪里。其实她只是一开始小小的风寒,但是最终却因为我的关系,永远地躺在了这张楠木金丝的绣床上。

      每晚趁着所有人沉睡的时候,将她的窗户开上那么一小点,让冷风对着她的额头吹。于是,她的病症越来越严重,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

      直到她死前,她都坚信着,自己将会康复起来,成为湘东王妃。

      当然,她当然会成为湘东王妃,当今陛下如此多疑,他御口亲封的湘东王妃怎么能够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死去?如此惧怕失去权势的徐家怎么能够让圣上有半点的怀疑他们的不忠?

      我可怜的,生前受尽了家族宠爱的姐姐,她的葬礼极其的简陋,而我被母亲牵着手,重新出现在了阳光下。

      于是,建康城里有多了新的传言:未来的湘东王妃在经历了一场风寒之后,变得稳重起来,当然,也更沉默起来。

      我顺其自然的成为了徐昭佩,只有偶尔,我的母亲会目光忧伤地看着我,叫我阿福。我想她是在拒绝忘记自己那个可爱而善解人意的女儿,我温顺地跪坐在她脚边,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这是我那个死去的姐姐最爱做的动作。

      而我的母亲则只会静静地抚摸我的长发,一遍一遍,沉默不语。

      就这样,到了我出嫁的前一日,经过几个月的调养,我苍白的肌肤终于有了血色,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看到了死去的徐昭佩一样,不,现在的我已经是徐昭佩了。

      最后一日,我跪坐在母亲脚边,将头靠在她的膝盖边,她沉默了很久,终于问我。

      她说:“阿福,是不是你?”

      我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硬,我没有回答,我只是保持着那样一个姿态永久地坐着,我感觉母亲似乎是哭了,她的哽咽小声而矜持,如同建康城里每一位贵妇人一样。

      这是今生,我母亲与我说过的倒数第二句话。

      她说:“阿福,是不是你。”

      她说:“阿福,你好自为之。”

      然后,我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带着满腔的爱意,奔赴了一场更盛大的死亡。

      肆
      据后世的史册上,是这样记载的:“妃出嫁,经西州,风毁木房,雪盖荒村,视为不祥。”

      很后来,后来到我有漫长的光阴去思索我这一生时,我想那些史官或许是对的,司天监也是对的,我本身便是不祥的。

      成亲那日,我坐在湘东王府主屋中,府内一片嘈杂,我感觉汗水打湿了手心,等了很久,却又像是等了一瞬,屋外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门外陆续传来婢女的请安声,一双黑色长靴停在我眼前,我的喜帕被挑开,萧绎面容清冷的站在我面前。

      他的容貌生得极好,气质温润如玉,只是可惜眇了一目,但是我并不介意,我乐观地想,我是那样喜欢他,喜欢到为了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姐姐。

      仪式过后,婢女们慢慢退下,他坐在了我身边,我感觉自己脸颊的温度渐渐在身高,他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元宵夜与他谈诗论画的我吗?我一遍遍诘问自己。

      “……你不是佩佩。”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成了日后我每晚噩梦的来源,我日日夜夜活在这句话的阴影里,活在他冷冷开口,陌生的看着我,对我说我不是徐昭佩的噩梦里。

      我看着他墨黑色的瞳眸,看着那倒影里自己瞬间苍白的脸,似乎又看到了徐昭佩死去时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我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说:“您还记得,去年的元宵吗?那就是——”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看得我心紧紧一缩,而后他的话就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插入我的心间,反复搅动,将我所有的希望都研磨成粉末。

      “我知道佩佩或许和你说过那年元宵的事情。”他冷硬而不耐烦的说:“徐昭福,你不是她,你根本不用刻意的模仿她。”

      说着,他开始自己脱去红色的喜服:“徐夫人已经把一切都写信告诉我了,徐昭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坐在那,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如此喜欢的曾经的在元宵节上的我,坐在他面前的大红色喜服的名叫徐昭佩的我,而他竟然告诉我,让我不要去模仿自己,他告诉我,不要试图去做那个原本的我。

      我看着他熟练地脱掉自己的外卦,没有一丝欢喜,甚至连厌恶都没有,怀抱着满腔热情等着他浓情蜜意的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死去的阴魂不散的姐姐已经带着元宵节他投入给我的所有爱恋被我亲手杀死了,而留下的,则是在他看来,可笑的顶着徐昭佩的名字,模仿着徐昭佩行为的可笑的我。

      他的手熟练却冷漠的在我身体上游移,仿佛我是任何人都可以。

      我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可是我什么都无法解释,我听着他睡在我身边安静的呼吸声,觉得是那样遥远。

      我想,会不会我永远的失去了他,就像我永远的失去了我的姐姐一样。

      伍
      萧绎的女人并不多,他对于女色之事并不上心,就如同在元宵节我们认识的那样,他喜书画,擅佛经,周身并无浮华之气,连衣着都是天青色的长褂。

      我成了湘东王府的女主人,我努力收起嫉妒,笑着为他安排着每一夜的侍寝。当然,也只是侍寝而已,并没有人生下任何一位皇孙。我成了对药物极其敏感的女人,没有人能够先于嫡妻诞下子嗣。

      终于,在我嫁给萧绎的第三年,我怀孕了。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我高兴极了,如果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我几乎要像曾经的徐昭佩一样跳起来。我立刻派人去告诉了萧绎,我想他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而对我和颜悦色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可以,能够让我看到希望。

      我从早上等到了晚上,他终于姗姗来迟。

      他站在主屋的门口,我站在里面,我们中间有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就像是彼此跨不过去的坎。

      他站在我的不远处,衣带飘飘,似乎随时都会羽化而去,留下沾满血腥的,肮脏的,不详的我。

      我期待的,小心地扬起一抹笑,我说:“夫君,我们有了孩子。”

      他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柔和,却又重新归于平静,我听着他冷冷地对一旁躬身站着的内监说:“赏王妃云锦二十匹,蜀锦十匹,赐全面首饰五套,再让人请宫里的医师好生照看着。”

      我听着他如流水的赏赐,有些高兴,他或许和我一样,一样的期盼着这个降临的孩子。

      可是,我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听到他沉默了一下,而后接着说道:“王妃有孕,理应好好调理身体,顺利为孤诞下王嗣。王府后院管理权暂时交给……王姬和谢姬一同打理。”

      他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我猛地上前迈了一步,我们的中间只隔了这么一道门槛,谁也没有跨过去,我感觉浑身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我没有哭,我从来就不喜欢哭,我这样爱他,爱得这样卑微,可是却换来了这样的对待。

      我的手在发抖,我用手指指着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锐而脆弱,像是被人狠狠地掐住了脖子,我说:“萧绎!你怎么敢——”

      他没有看我一眼,连一眼都不屑于看我,就那样背过身,想要走远。

      刺骨的疼让我忘记了理智,我想让他和我一样疼,他怎么能够明白我的感受呢?明白被心爱的人狠狠伤害的感受?

      我愤怒的冲着他吼道:“她是被我杀死的!”

      我看着那个身影顿了一下,以极快的速度转过身,他盯着我,似乎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我,为了死去的徐昭佩如此认真的看我。

      我的声音变得既轻快又愉悦,我说道:“我就每晚去她的房间,将窗户打开那么一点点,让风能够更亲切的问候她。”

      他的眼神变得愤怒起来,平常什么事也不能让他生气,偏偏那个假冒了我的女人却如此轻易地挑起了他的怒火。

      “萧绎,还记得你第一次到徐府拜访吗?除了躲在侧门后面的她,那里还躲着我。”我笑弯了眼,情意绵绵的看着这个哀伤而恼怒的男人:“你要娶她,可是我喜欢你啊。”

      我听到自己残忍的声音:“萧绎,是你的爱慕害死了她。”

      他快速地走过来,用手狠狠掐上我的脖子,我的脖颈是那样纤细,脆弱,我断断续续的说道:“你要怎么惩罚我呢?……哦,让我想想……杀死你的王妃?……因为,她曾经无意间让一位卑微的婢女毙命?”

      是的,徐昭佩是以婢女的名义举行的葬礼。

      他的手更紧了,我双眼发黑,却还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或者你可以告诉整个建康的人,那个人才是你真正的王妃,你的心上人,然后顶着欺君的名义,和我……同归于尽?”

      脖颈上的手蓦地一送,我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口的喘气。

      “徐昭福,我再也没有见过比你更狠心的女人。”他咬着牙说道。

      我抬头,第一次从他那双平静的黑眸里看到了另外的情绪,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怨恨。

      他就站在我头顶上方,我感觉到他慢慢平静地呼吸,我想方才他一定在犹豫要不要在我的肚子上来上一脚,让我来个不幸流产,最好再因为失去子嗣而悲伤而亡。

      可是,他信佛,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僵硬的站在那里。

      我看着平静的用怨恨的眼神看着我的他,忽然失去了谈话的兴趣,我不想和他争辩到底是谁先遇到他的问题,不想和他争辩到底他爱的是谁,我忽然感觉有些疲倦,我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坐回那张巨大空旷的,只属于湘东王妃的座椅上去。

      “我以为你会感谢我,萧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有了如同母亲一般的疲倦:“你看,因为她的死亡,你们那心心相印的,纯真的,令人向往的,不参杂欲望的爱情,永远不会褪色。”

      我看着他落寞的站在月光下,那么多年的酸楚终于没有忍住:“你看,因为心狠手辣的,为了嫁给你不择手段的我,你永远的保存住了她最美好的样子。”

      “你想,不管多少年之后,你都会想起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你深深爱过。”

      至于她到底叫徐昭佩,还是叫徐昭福,似乎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对于感情的冲动是有限制的,过了那样的年纪,再要那样冲动的去爱一个人,会让自己都可笑。可是对于那段时光的缅怀却是永远的,而我亲手让我的姐姐徐昭佩在萧绎的回忆中变成了不朽。

      我让她活在了萧绎的心里,我更可悲的顶着她的名字,让她同时活在了萧绎的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休夸此地分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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