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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吾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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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的第五年,大旱。
家里原本就嫌她是个女孩儿,这下雪上加霜,恨她多一张口。
爹娘经常几天忘记给她吃的,她半夜起来摸一点点灶上的米粒,或者到外面去挖草根、剥树皮,跟野狗抢食。磕磕绊绊,挨了半年,她居然还没死。
从年头熬到年尾,旱情总算稍微好起来,可错过了播种期,还得饿一年。
她已经没力气走几个时辰到远处去找还没被剥干净的树了,饿得不行也只能坐在家门口,一动不动省点力气。
那一天,几个陌生的男人来到小村子,他们衣着干净整齐,走路也笔直,一看就是不一样的人,她下意识把自己蜷缩起来,以免冒犯这些大人物。
他们走路时左顾右盼的,在每一家门前都会稍微停顿一下,走到她眼前时,一个男人出列看了她片刻:
“是个不错的料子?”
他抓起她,在她手臂,腿上摸了几把,她不敢反抗,而男人的语气欣喜起来:“好料子!”
于是,九个铜钱,加两个白面馒头,她就属于那几个男人了。
他们把他带到村外一辆板车上,旁边还有两个男人带着两匹马,那两个男人看到她,也是眼睛一亮,就像家里阿哥看到别人家的食物一样。但他们并没有抢她的什么,而是给了她很多馒头。
她吃了生平第一顿饱饭,觉得立刻死了都值了。
那两个男人问她:“小姑娘,你将来有本事了,还想回家吗?”
她立刻摇摇头:
“我给家里换了钱和粮食,以后我就是你们家的了。”
她敏锐地明白,换一个家对她是有利的,跟着这些男人,哪怕以后每个月能吃这么一顿,干什么都值了。
两人对视一眼,大笑:“果然是好苗子!”
她没听懂,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男人对她笑道:
“你不是我们的,是少主的,你要好好练功,努力报答少主。”
尽管她不能完全理解,也能感觉到,他们并不认为她毫无价值,而是认为她能学到本事。
这都是为了那个“少主”。
她很感谢他,尽管还不知道她要学什么,她很想学好,好好报答他。
板车上的孩子渐渐增多,有男有女,年纪都差不多,他们走过了不止一个村子,板车上的孩子满了之后,就开始回头,当晚男人们一起喝酒,笑骂:
“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奔波这么久,终于能回去了!”
她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那么高兴?
她有时候被姆妈派出去干活,一点都不想回家。
能让他们那么想回去的地方,肯定很好,说不定比每个月吃一顿饱饭还要好。
她很羡慕。
拿着手里的馒头,她舍不得吃,尽管每天都有馒头发下来,她还是每天都惶恐着,新的馒头发下来,她才放心吃前一天的,但看着手里白天发下来的馒头,她突然一口咬了下去,三两口吃掉了。
她想和他们一样。
后来才知道,买下她的人属于的地方、她也会属于的地方,叫做“归尘山庄”。
她将来的主人,叫陆瑜。
训练孩子们的师父每天都对他们说,要好好效忠陆瑜少主,学好武功之后,最出色的人会成为少主的暗卫,保护少主的安全。
在这里,只要完成师父的要求,每天都能吃饱饭。
她十三岁的时候,被派到了少主身边,成了少主的贴身暗卫。
少主确实需要一个暗卫,他身边的危险很多,不过很多都是明卫解决了,她出手的机会并不多,但凡需要她出手,都是悄无声息料理了的,所以才叫暗卫。
她知道少主的一切隐秘,少主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他应该是知道暗卫的存在的,只是师父的教导中曾说,暗卫并不是人,少主应该也这么想,所以做什么都不用想避讳。
为这句话她迷茫过,不过好像这对她要做的事没什么影响。
庄主大寿的宴会上,少主悄悄溜了出去,到清净的后院散步,散了酒气,忽地开口:
“好无聊,来陪我说说话。”
她下意识警醒,但附近没有任何人,少主第二次开口她才意识到他在对她说话:
“作为暗卫,你应该会是跟我最久的人了。”
除非危急时刻,暗卫不能在主人面前现身,但少主要求,她不敢不应,便轻轻答了一声:“少主。”
声音从黑暗里飘出来,陆瑜也不介意,说:“不觉得我爹的寿宴无聊死了吗?筹光交错,你来我往,哼。”
师父说暗卫不能有想法,所以她立刻说:“属下不敢。”虽然她确实没什么想法。
他摆摆手:
“我没爹那莫名其妙的兴趣,不把暗卫当人!”
他大大咧咧地坐在台阶上,饶有兴趣地对看不见的她问:
“既然在我身边,你是最好的吧?”
她小声回答:“属下不知。”
但心里却感到甜滋滋的。
少主问:“你有名字吗?”
“……一。”
他不满:“那是代号吧?”
是名字,她是家中长女,于是就叫阿一,她被带离家的时候,还不知道爹娘姓什么,到了这里,排名一直是最前,也一直被叫一。
既然他说不是名字,她就不说话。
少主显然是想给她起个名字,正好院子里开了一树的梨花,他的目光落在梨花上,沉吟着:“梨……黎……璃……”
最后他微笑:“你就叫莫离吧。”
从此她就变成了莫离。
又过了两年,庄主退位,变成了老爷,而少主变成了庄主。
他渐渐变得沉稳冷漠,轻易不在人前流露情绪,但私下里他还是很爱玩闹,有时为了什么事去请教老爷,开头稳重,说着说着就会变得漫不经心或神采飞扬,最后总是把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伴着老爷扔出来的茶杯盖大笑着出门;有时和小他很多的妹妹一起玩,对那些小孩子玩的东西也兴致勃勃。
一次玩着玩着小妹妹就睡着了,陆瑜问:“莫离,你玩过没有?”
她先摇头,想起来他看不见,才连忙回答:“没有。”
他就问:“你什么时候进庄的?”
莫离真的记不大起来了,在进山庄之前的记忆好像就是挨饿和挨打,她只能回答:“不知道。”
少主就说:“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喜欢赏玩玉石古董,只有时画画写字修身养性,有时他画了张画,叫她:“莫离,你来看看我画得怎么样?”
她说好,他就笑:“你从来只会说好。”
她看不懂,但真的觉得很好看。
陆瑜的性格终究变得冷漠和阴沉多了,山庄的势力缓慢扩展着,树敌也更多,有一次被几个小势力的联盟暗算,受了重伤,莫离很自责,她是暗卫,暗卫的目的就是保护主人,怎么能她还没死,他却快死了?
但其实她把他保护得很好,只是中了一箭,擦破了皮,见了血,就中了毒。
他被层层防护起来,心怀不轨者再近不得身,她就只身去了苗疆,带回来解药。
他醒过来时,她跪在床边:
“属下有罪……”
他一挥手:
“莫离,你做的很好。”
他急匆匆地起床,去处理这些天积压的事物,她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忽然感到安宁。
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更多一句话。
那之后,虽然余毒清除,他的武功还是大打折扣,更需要她保护他了。
这一次危及生命,陆瑜放缓脚步,愈见沉稳,但终究不能避免所有危难。
隔了几年再被追杀时,对手更加谨慎,布下天罗地网,他仗着莫离才敢以身犯险,但莫离也不是万能的。
为避箭雨,她抱着他滚下悬崖,附在崖下的一块稍微凸出的岩块上,这里太小了根本撑不住人,她背着他,顶着朔风在岩壁上爬了几尺,手指都磨出森森白骨,才找到一颗峭壁上的树。
树并不很大,大概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而且她爬了太久,内力耗尽,也没力气了。
她不放心他,但实在没办法,撕开衣服把他绑在树上,松了手。
落下去之前,她以为想了很久要说什么话,但只有一瞬间的时间,她轻轻说:“吾爱。”
陆瑜被属下找到,救上来后,第一个命令,是到崖底找莫离。
他周身肃沉,冷凝如冰: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属下全力运作起来,他果然见到。
崖下是河水,尸身已经被泡的浮肿,根本看不出女子生前的面容,但制式的衣服、身上带的山庄独门武器和药物、磨出白骨的手指、经年旧伤,都验证了尸体的身份。
陆瑜从没见过这么陌生的莫离,苍白,冰冷,一丝气息都没有。
手指僵硬着,他想碰一碰,却伸不出手,然后说:
“厚葬吧。”
他小时候曾想过要奖赏莫离自由,但大了后,也慢慢变得和不把暗卫当人看的父亲差不多。只是,莫离是特别的。
她总是小声说话,除了武功什么也不知道,他问她评价除了“好”没有别的回答。
他一直知道她很胆大,杀人从来不手软,一个人就敢去苗疆。
但那一句话她从来没有说过,他就以为她永远不会说。
为什么那个时候说?
她还是那么小声,都不怕他听不见。
陆瑜很清楚,莫离并不像一个暗卫般没有感情,被他起了名字后,还去私下查这个名字的写法和意思,并且为此很高兴。
共此生,莫相离。
她的愿望,原本是这样的。
他是个任性的人,老爷子在外威风八面,在家里总被他气得跳脚,他可以有很多妾侍美婢,但妻子只想要个能完全放心的人,除了莫离他想不到别的人选。
但他还在犹豫,莫离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即使他不要求妻子精干圆滑会持家,也不知道莫离能不能做到一个妻子。
被她抱着在崖下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感到,她微微发抖。
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伤口疼的,或者内力消耗太多,只是这些原因,他从前都没想过莫离会因此发抖。
他那时决定,如果这次能活下来,就娶莫离。
他没想过只有他活下来。
每次都是,一起险死还生,一起活,他最多想一起死,从来没想过,他会一个人活下来。
妹妹不放心地来看他,他哄她,说他没事,最后说:
“帮我去江家提亲。”
江家小姐,他曾斟酌了很久,如果抛掉私心,她就是最完美的人选。
既然莫离已经死了,也就不用再斟酌了。
妹妹带着忧虑听话地出去了,他坐回椅子上,忽然很疲惫。
半响,他打开暗格,取出一幅画。
那是莫离,着装简单干练,几乎溶于夜色,背景是一树梨花。
莫离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从来不会画这张画,只有任务把她派出去的时候,才会画,这样的时间并不多,他断断续续,画了几年。
他低头,吻了吻画上女子的唇。
他轻轻地念了一声,“吾爱。”
于2012.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