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朝花夕拾(贰) ...
-
潮堇的背影站在风里,是那么的单薄,仿佛再一吹,便要摇摇欲坠一般。她的身形只顿了一顿,待旖暮的话音刚落,便不再犹豫,重新提步,走出了这古风古韵的别院。
旖暮的眼光仍凝固在她的背影之上,脸上的笑容,却慢慢的褪去。眼底没有了先前的光彩,一层朦胧胧的灰,重新笼了上来。他知道,他只说出了这个故事的大概,而这个故事的关键人物,也就是那个运用了“离间计”使得东凌国兄弟反目的人,他没有提,而那个人,恰巧就是他的父亲,苏穆钦。
“公子,喝杯热茶吧。”刚烧完水的朝儿见伫立不动的旖暮,忙斟了杯茶,关切的说道。
旖暮并没有出声反对,他接过朝儿递过的茶水,只是仍然望着远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夫人,夫人,你走慢一点,小心摔倒。”素儿拦不住魂不守舍,快步如飞的潮堇。她不知道二公子同潮堇说了什么,只是潮堇的眼中竟闪烁着泪花。
她跌跌撞撞,毫无目的的走在这深深庭院之内,弱不禁风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走吧。不用管我。”她命令了一声素儿,却见素儿依旧跟在她左右,便放大了声音,训斥道:“我叫你走啊!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夫人……”素儿望着潮堇,不敢再挪步,可是依旧不甘心地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蜿蜒的小路,好似没有终点,初夏的阳光也是如此的耀眼,潮堇感觉到,不知为何,这阳光竟是刺得她的眼泪生生的往下掉。她胸口发闷,不想哭,却又忍不住。
本来以为,人的伤口,会经过时间的洗礼,慢慢愈合,可不曾想,时间不仅不是一味良药,反而是一张时时打磨伤口的砂纸,那种钻心的痛,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发的明显。
她不知要走到哪里,只是想单纯的逃避这个会让她想起过往的世界,只是想单纯的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舔舐自己的伤口,让她高傲的姿态复原。
沄苑那姹紫嫣红的花海,早已被繁盛的绿色取代。那一地绚烂的樱花,也被连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儿坐在树荫下,难得偷来浮生半日闲,刚想要煮茶品茗,犒劳自己连日的辛勤,这份好情致,却生生地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打断。
“堇夫人……”连儿刚想站起来行礼,却惊诧的发现,潮堇平日那毫无表情的脸颊,如今却是泪迹斑斑。
潮堇显然没有听到连儿这一声轻唤,她自己也不知什么缘故,竟然走来了沄苑。沄苑那一片繁茂的竹林,遮住半边天,啼叫不绝得鸟声,也仿佛像是自然的召唤。
“堇夫人,”连儿放大了声音,追到潮堇的身边,“夫人是有什么急事么?若不然夫人稍等片刻,等我去通知了四公子?四公子他……他……就在书房。”
连儿的说音,越说越小,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她说着说着,竟是羞红了脸。
潮堇没有作声,书房里那隐隐约约传来的娇滴滴的女子之声,不绝于耳。潮堇又怎会不明白,书房之中又该有怎样的温柔乡,芙蓉醉。可她实在无心关心他人的世界,她也不需要,有人懂得倾听。
“不要告诉四公子我来过。你也不要跟着我。”潮堇只甩出这一句话,便绝尘而去,窈窕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
正所谓年年岁岁花依旧,岁岁年年人不同。那花房中的兰花,开得还是那么的艳丽妩媚,可再次来到花房中的潮堇,却已无心赏花。
“观潮涨潮落,赏日落东升。闻堇兰飘香,品人间百味。潮堇、潮堇……”吧嗒,吧嗒,那一滴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滑落,打湿了那翠绿的叶瓣,打湿了那柔软的花朵。
潮堇望着那一株株堇色兰,嘴里轻轻地念着,每一个字,都那么的掷地有声。她的名字,便是由来于此。
堇色兰,是她母亲生前,最喜爱的花种。她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膝间,难得露出笑意,静静得看着那白中透着几分紫,紫中又掺着几分白的兰花。因为堇色兰怕寒,母亲还特意为它搭起了一间小小的玻璃花房,每日总有那么些闲暇的时候,母亲便会悉心得为它们浇水植土,潮堇觉得,那个时候,应当是母亲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她从出生起,便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不提,她便也不敢多问。她总是见她愁云满面,终日郁郁寡欢,所以潮堇从小,便学着做一个乖巧伶俐的孩子。无论母亲教她吟诗作画,还是吹笛抚琴,抑或让精通兵法地志,官场仕途,她一定会掏空心思,竭尽所能的努力学习。她为的,只不过是让她母亲那紧锁的眉头有所舒展,惨淡的面容终露笑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潮堇出落的越发亭亭玉立,而她娘亲的身体却油尽灯枯。她咳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已经无法支撑她的日常活动。她终日坐在塌边,可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格外安详。
不知是否是眼泪的浇灌,堇色兰好似生长的更加夺目,它折射着温暖的日光,呈现出七彩光芒,绚烂璀璨。潮堇依旧站在花前,泪眼朦胧。她每一次揭开那十年前的伤疤,都痛的无可复发。她从没与人提起,她也从不与自己提起。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想,不要记,仿佛真的不想不记,往事便可如烟。
她记得十年前雷声轰鸣的雨夜,她的母亲死在她的面前。她死的那么安逸,好像死亡,是她人生最后的追求。她死之前,清淡的向潮堇讲了她和他的故事。她,和凌子奕的故事。
那是一个遥远又陌生的故事,仿佛根本不属于她的生父生母。潮堇只是静静的听着,她别无可做,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走上一条不归路,虽然她知道母亲的死亡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是一种有情人终可共赴黄泉路的解脱。可是那种绝望,是常人不会懂的。她抱着自己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娘亲”,她幼小的心灵,怎会没有创伤?
她想不恨,想学着潇洒,可她做不到。是谁,剥夺了他生父的生命,让她连谋面的缘分都没有。是谁,让她的生母每日郁结于心,最终年轻的生命被终结,一睡不醒。是谁,让她的童年在邻里街巷孩童的嘲笑中度过,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又怎会有幸福的童年。而又是谁,让她这十八年的风雨路走得这样坎坷,让她本该剪烛话雨的双手沾满鲜血。
东凌国那不明事理的昏君她要恨,而苏穆钦这样的小人她更要恨。她十八年来所流的每一滴汗,所受的每一点委屈,她都不可能忘记,她要统统的记在他的身上。有朝一日,她要他以血偿还。
银白的月光不知何时,竟取代了橘黄的日光,斜斜得倾洒在窗边,地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银霜。瞬时盾去了几分燥热,带了几分清凉。
时间的脚步走得这样快,它从人们的指缝中溜走,俏皮的不着生息,想抓却总是抓不住。朝儿望着书房中仍是怔怔出神的二公子,思索了片刻,才鼓足了胆子,提醒道:“公子,要不要朝儿为公子您点了灯?天色已晚,点了灯屋里屋外才能通透些……”
旖暮听了朝儿这一小声的提醒,才逐渐回了神。他竟没有察觉,自己在书房中一坐,便是整整一个下午。月色何时已浓,他浑然不知。
“朝儿……”旖暮缓缓张口,“可有新消息?”
朝儿没有等他应,便做主点亮了书房内上上下下的烛灯。她垫着脚尖,企图点亮苑内高挂的灯笼,听见旖暮开口,才回道:“刚才又问了素儿,说堇夫人还是没有回到桑苑。因为堇夫人不让素儿跟,素儿也不知道堇夫人的下落。”
旖暮抿了抿嘴,不再做声。
朝儿借着氤氲的烛光,看清了旖暮的脸。他虽然打开扇子不停扇动,好似在扇风纳凉,可她知道,他是为了掩饰他脸上,那已经不自在的表情。
“我做错了么?”旖暮的内心,有一个问题,反复的在心底翻腾。
是否刻意谈笑风生,戳人痛处,不是君子所为?是否每一件事情,本就没有对错可言,只有立场不同?是否是他的父亲小人在先,而令她所经历的切肤之痛,常人所不能比拟?
她大婚前夜,那一张清秀绝伦,却哀伤无限的脸庞,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记得她那脆弱的眼神,冰凉的触觉。
“啪”,一声脆响,纸扇被狠狠地收拢在旖暮的指尖。
这个时候怎能心软?他突然清醒的提醒着自己。南夏国这半年来,死于非命的人不在少数,如果她真的与翊字帮关系匪浅,那么她的手下,又该有多少冤魂?她来到苏府,又究竟有什么阴谋?
如果她要伤害的,是他至亲至爱的人,那他又怎可以心慈手软,妇人之仁。
“朝儿,随我去趟西海阁。”旖暮倚手走出芙苑,冰冷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