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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果(之一) ...
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他。
当时台上在讲战术课,课题是由他亲自指挥的惠州攻坚战,他的得意之作之一。
学生们一个个上台发表自己的看法,或慷慨激昂或滔滔不绝,他静静听着,然后在心里逐一给出评判:
肤浅,狭隘,浮躁,本末倒置,蠢……
老子费尽心机想出来的战略,是你们一堂课就能解决的?一群欠练的小鬼。
他总是这样,有些自负甚至不可一世。
当然他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他双手交叉放在桌前,时不时随着讲解微微点头,好像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虽然内心早就把他们批得体无完肤——对上因认出他的身份而有些惊讶的授课老师时,他还十分绅士地给出了一个标志性的微笑。
完美的校长形象,他很擅长伪装,塑造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直到一个黑小子的出现。
黝黑,精瘦,胆怯还冒着点土气,这是他对他的第一印象。
按理说,他是看不上这样的人的。没办法,以貌取人是人之常情,尤其像他这样不凡的人,更喜欢内在和外在都出色的人才。
好在他是一个军人,一个谋略家,然后才是外貌协会会长,于是敏锐到近乎变态的直觉促使他注意到台上其貌不扬的小子。
他看着他细致地画出地形图,山川河流,丛林城郭。看着他从容地进行讲解,事无巨细,就好像亲临指挥一般,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
于是他开始觉得心血来潮听这场课也不是完全没有惊喜。
他静静走出教室,吩咐下去,他想见这个学生,如此具有军事天赋的人,就算不能为己所用,也最好不要成为敌人。这一期招来的学生很优秀,成分也很复杂,对他来说,能争取一个是一个。
反正他最擅长的就是拉拢别人,把人心玩弄在股掌中的感觉,他很享受。
不过事情的发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他很少遇到这样…这样不好对付的小辈,一直低着头,惜字如金,问什么就答什么,一句废话都没有。
饶是他这样身经百战的人,脸都要笑僵了。
真是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
他在心里哀叹,怎么一个年轻人可以老成到这个地步,并且一顺口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你实在不像个年轻人。”
谁知那人竟然反问他,“在校长看来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
他被问得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年轻人应该是什么样?朝气蓬勃,雄心大志?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事实上,他已经远离年轻很久了,青年时候的事情,他有些记不清楚,也没时间去记清楚。
他想得有些出神,恍惚中似乎听到对方说了什么,他应了声,漫不经心地看过去。
然后就对上他难得抬起头注视自己的眼。
很多年以后,他都忘不了当时那人的眼神,深沉锐利,像风平浪静的海面,底下掩着波涛汹涌。
不似他外表那样韬光养晦,反而强势得让人心惊。
那一刻他心中警铃大作,就算在战场上他也很少有这样的危机感,一种被窥伺被觊觎被看透的感觉。
越是喜欢揣度人心的人越怕被人揣度,他也不例外,所以他很讨厌这种感觉。
幸好这时他的办公室秘书赶来,使他从窘境中解脱。
那人一见有外人在,立刻低下头,又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秘书给他带来个不好的消息,汪党代表来到黄埔,请他去议事。
狗屁议事!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格外暴躁,他很想破口大骂,但良好的教养制止了他。
竟想把手伸到黄埔来,真是小人得志便猖狂,如果仲恺还在的话……
哪有什么如果。
“可恶。”
他低声吐出两个字,不知在说汪代表还是在说旁边的那个人,亦或是不得不虚与委蛇的自己。
随后他就匆匆离去,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他鲜有这样不注意维护和蔼的校长形象的时候。
这样形神狼狈,落荒而逃。
和秘书推门而出的那一刻,他甚至都能感觉到有一束炽热的目光扫在他的后背,仿佛能灼伤他的整个身心。
后来每每想起这件事,他都不免有些遗憾,当时他要是没把他撇开,兴许就争取过来了。
隔天冷静下来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竟然被一个毛都没长全的兔崽子唬到,真是越活越回去。这以后他开始注意那个姓林的青年,私下里叮嘱陈秘书优待他,给他送去几本军事方面的书籍,帮他解决些生活学习上的困难,顺便查下他的底细。
对于他来说,调查一个人也属于关心的范围。
但随即就发生了中山舰事件,他越来越忙,焦头烂额的没时间总往学校跑。北伐战争前,他又去了趟黄埔,那里是他的基业,总是要看一看的,况且还有几个很有前途的师生需要他亲自提点交流,尤其是那个黑小子。
他心里总有一个意愿,想在出发前见他一面,不仅是对他才能的爱惜,也是因为觉得这人还有些意思。
因为对那人抱有除了才能之外的某方面的欣赏,他不像上次那样全是虚伪的套话,当然这回也真诚不了多少,但总归是随性许多。没想到几个月没见,那小子变得比以前还有城府,虽然不那么沉默也没了咄咄逼人的目光,但装傻充愣的本事渐长,说了半天也没说到点上。
娘希匹,你就装吧!
他揉下眉头,终于没耐心陪他一起装,直接开口说想让他毕业后来总司令部工作。
他觉得这个诱饵放的足够大,有多少人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没进过总部。
他满怀期盼地看着他,等他的回答,对方却避而不谈,只是淡淡说道:“先前多谢校长这几个月的照顾。”
他一愣,心想他知道了?然后又想他知道也好,倒是多了份筹码,便点点头:“无妨,校长关爱学员是应该的。”
那人抬起头,眼里仿佛有了熠熠的光彩:“校长对每个学员都这么关心么?”
他被看得猝不及防,仿佛又回到了落荒而逃的那一天,便不自然地转过头,喝口茶水:
“只要是有才华的人,我都很爱惜……你入了党/国,党/国必定不会亏待你。”
谁想那人眼中的光彩一点点褪去,又变回了闷声葫芦,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他觉得嗓子有些干,又喝了一口水,半晌才听到对方色声音。
“感谢校长的信任和栽培。”
这一句,算是拒绝了刚才的好意。
他有些恼火,此时他风头正盛,鲜少在别人那里碰如此冷淡的一鼻子灰,更可况对方还是他的学生,一个他中意的学生。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觉得那人会答应他的邀约,没什么缘由,一定要找原因的话,大概就是那人炙热的目光,让他直觉觉得,这人对他是有好感的。
但是对方拒绝得干净利落,他难免感到失望,碍于脸面又不好多留,便悻悻说道:“我出征在即,改日再与你联系。”
尽管如此,黄埔第四期学生毕业的时候,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找来陈秘书,装模作样问了几个学生的情况后,提到了那个黑小子。
没想到陈秘书竟然给他带来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立夫明白校长的意思,对他有过调查,据说此人可能是名共DANG分子,他的一些亲戚可能还是□□重要人物,因此将此人放在校长身边怕是不妥。”
“这黄埔岛都成了他们的大本营了!”
他很愤怒,他知道第四期学生鱼龙混杂,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向他汇报某某某被赤化,每一次他都能颇为淡定的接受,顶多感叹句可惜可惜,但唯独这个人,让他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怪不得拒绝,就是因为这个?!
他甚至有种把那人叫过来一顿臭骂的冲动,然而陈秘书的一句话让他立刻清醒。
“其实有句话立夫早就想说,校长您……是不是太重视他了?”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他愣在原地,动作僵硬地坐下来思考。
陈秘书说的很对,他放在那个人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就不停地在自乱阵脚,后来竟然还想把他拉入总司令部。
他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个学生而已,就算再优秀,也不是缺他就不行。
他疲惫地挥挥手,让陈秘书自行下去。
于是再没提过提拔那人的事。
但他对他也并无为难,毕业的时候,还让陈秘书亲自把中正剑给他送去。那时陈秘书早修得一副笑面虎的摸样,温声温语地告诉那人:“校长让我转告你,若是以后在那边有不得志,随时欢迎你来找他。”
此后两人分道扬镳,算是成了陌路。
那人果然投了中共,还加入独立团,逐渐崭露头角,成长之迅速着实令他咋舌。每次听到那人战胜的消息他心里都悲喜莫名,上一秒想不愧是老子的学生当年果然没看走眼,下一秒就骂兔崽子下手这么狠真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当然他不会为此多做纠结,本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同室操戈是很常见的事,尤其从黄埔这样的高等军校出来的,私下在酒桌上再喝酒划拳哥俩好,上了战场谁敌谁友一点都不含糊,顶多在你战死后上一柱高香。这些人很清楚,一旦开战,他们的身份就不再是谁谁的同窗谁谁的好友,而是身负整个军队存亡关乎整个政党命运的将领。
但陈秘书偶尔还是会听见,他在静坐沉思时发出的轻声叹息。
后来第四次围剿,他手下的精锐部队与那人对上,整个十一师几乎全军覆灭,他大发雷霆,摔了一地的碎瓷片。中路总指挥陈诚立自知失职,站在他办公桌前任打任骂一句话都不敢说,却不知他的怒火里除了战败还多出了其它的东西。
而多出来的到底是什么,别人看不出,他自己也不明白。
再后来,又是很多年很多年的事情了。
其间他与他再见过面,每次都是不欢而散。也派亲信去交流过接触过,但常常是无功而返。
49年他遇到戎马生涯中最大的败仗,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台湾。
他登上飞机,最后深深地看了这片他曾为之浴血奋斗的土地一眼。
临走前他让留守在大陆的特工给那人带去口信,还是一句“若有不得志时,欢迎随时来找我”。
他料定今后的中国仍不会太平,料定那人非池中物却偏执刚愎,总有一天走投无路,他们还会再相见。
他太了解他,反之亦然。
这是他下的最后一个赌。
p.s:参考资料《黄埔完全档案》
再P.S:只谈风月,不谈政治,不黑不洗白,虽然文里没有表态,不过作者是坚定地认为□□等都是罪有应得,这篇文就是填个脑洞而已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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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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