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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劝君更尽一杯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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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县县衙早就炸开了锅。县令杨应时又急又怕,一迭声地吩咐衙役四下找人,一边在堂上蚂蚁一样转圈圈。上首坐的二人冷冷盯着他转,也不阻止,也不催促。
那被关益遣回来的小厮正哭丧着脸跪在其中一人面前。这人面黑如炭,额间一枚淡淡弯月印痕,一股浩然正气,不怒自威。杨应时偶尔偷偷瞟过来一眼,又立刻把眼光转开,心下嘀咕个不停:“包大人来这小地方也不知要做什么……他虽不说那位公子是什么人,不过既然他如此敬重,想必是位贵人。瞧这架势,莫非是哪位王爷的公子不成?本来就黑,这么脸色一沉,真是黑得自己都瞧不见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包拯身边坐的那师爷眼尖瞅见,道:“杨大人笑什么?”杨应时吓了一跳,连忙转身深深拜下去道:“回公孙先生的话,下官……下官没有笑。”公孙策淡淡地道:“杨大人不必紧张。”杨应时诺诺连声,不敢再多话,瞥见门口衙役走过,赶紧顺势上去斥责两声,骂他们寻人不力,就此躲开了。
包拯也不去管他,对小厮道:“起来吧。”小厮抹了抹脸,爬起来,想了一想,急急分辩道:“小的是要一直跟着,爷不让啊。爷还说小的管不着。”包拯道:“你是管不着,可你连劝也不劝一句?白龙鱼服,岂是闹着好玩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天下岂不是大乱!”小厮哭道:“爷……爷总算还会两手,小的要是偷偷跟着,非得被发现不可。至于劝说,大人,您是知道的,爷听谁劝哪?平常大事,您谏言两句,爷是听的,可这都出来了,又只是随便走走,怎么劝得动啊?”
“随便走走?”公孙策插口道,“你不是说他跟着那姑娘去了么?”小厮道:“那是小的妄自揣测,作不得数的。那姑娘给爷气走,爷就把我赶回来了,我真不知他是不是跟着去了。”公孙策道:“那姑娘多大年纪?他每天都去?”小厮道:“那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爷从第一天开集去买了那副汴城图以外,后来几天都去买了些东西回来。小的看爷神态,像是其中有些什么不对,但他既然不说,小的也不敢问。”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了一眼,公孙策摇摇头。包拯道:“这么说来,应该不是看上那姑娘了。”公孙策道:“他一向不好女色。再说,这十三四岁未免也太小了些,就算看上,也不至于立时就……”包拯道:“那汴城图有什么古怪?”公孙策道:“我也就远远看了两眼,哪里看得出什么古怪。何况若是有古怪,怎么不跟我们说说?”包拯沉吟道:“这个就不知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人找回来。”公孙策叹道:“早知如此,也不该让展昭先去。”包拯道:“那倒未必,那件事也麻烦得很。我想这宜春县风评甚好,大问题应该也不至于,不过总是找到了才放心。”公孙策道:“不过晚了一二个时辰,就这般大肆声张。万一真有什么大问题,不是打草惊蛇?”
包拯站起身来,踱了两圈,道:“打草惊蛇,总比连蛇的影子都看不见要好。”
关益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床上。这床虽然比不得他睡惯的,毕竟也是锦被檀枕,薰香缭绕。他揉了揉额头,坐起身来,向四周看去。
这间房除了这张床以外别无它物,窗台外面倒好像摆了点什么。门在床的正对面,此刻紧锁着。门上有个小孔,高度大概刚到一般成人的眼睛。床上除了被子枕头,还有一套睡衣。
看到衣服关益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着寸缕,不禁吃了一惊,急忙用被子把自己裹好,又羞又怒,暗道:“是什么人这样无礼!”想了一想,无可如何,只好把那套不知谁给他准备的丝绸睡衣穿上。这一穿又是一惊。大凡睡衣,总该是宽松的才够舒适,可这一套却是颇紧,简直像是比着他的身子定做的。穿好后低头一看,比方才更恼了。
“岂有此理!若脱身出去,定要将这人治以死罪!”关益愤愤地骂了一句,开始犹豫到底该继续穿着这套紧得过分的睡衣还是干脆赤身露体。虽然两样都颇不得体,但好在也无人得见。
正在这时,门响了一下。关益连忙裹紧被子,警觉地看过去。
门外人窸窸簌簌地摆弄了一阵,似乎在开锁。关益紧紧盯着门,一定要看清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放肆。
进来的却是个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关益大是奇怪,心想这老头走路也费劲,断不会是他做下的,便问道:“谁派你来的?来做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那老头儿并不答话,只是把篮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在床前空地上。眼见得是一盘白切鸡,一碟盐焗花生米,一碗米饭,另有一杯清水。关益再次惊怒,顾不得这睡衣大失体统,掀被就要下床拦住这老头问个清楚。谁知脚才触到地面,就觉一阵酸软,竟是丝毫走动不得。这下怒气全然化作了恐惧,连声叫道:“喂,喂!谁关我在这里!要干什么!你叫他来!喂!”
老头儿充耳不闻,摆完碗筷,慢慢撑起身,绕到床后检查了一下木马子,提着篮子出去了。随后是喀擦一声,门重又上了锁。
关益跌坐在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他却但觉一阵寒意入骨。这把他关在这里的人究竟有何用心固然不得而知,眼下就连行动亦不得自由,想要出去是难上加难,心下不禁懊悔:“早知如此,何必非要跟来查那劳什子,又何必非得瞒着包拯?显本事么?呵,哼,这把自己显到牢狱里来啦。”
看了一眼地上的饭菜,关益怒气勃发,就想一脚踢翻。但那鸡的香气不住飘入,他也不知自己昏迷多久,腹中早饥,哪里受得了。心想就算踢翻这香味也还在,又白白地吃不成,岂不是自己找罪受。又想如今被人控制,若是要杀早便没命,想来饭菜中不会有问题。咬了咬牙,竟慢慢蹲下去,拿起筷子。
停了一时,终究是放不下身段,又颓然掷下筷子,只将那杯水饮了。看了看,又拈了几颗花生米入口。
进了些东西,初时的惊惧惶然也渐渐平复,即刻想起昏迷之前的情形来:“那屋子里没点香,我也没吃东西,就喝了几杯茶。那茶是庐山云雾,决计假不了,喝来也没异味,难道真是茶里动的手脚?可是为什么呢?关我在这里的就是那方子琪?方紫芸赶我走,莫非是在救我?她说什么‘别以为你打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你带他出去我就当没看见’,这话是什么意思?”
想到可能是方子琪将自己关在这里,关益有些发怔:“他本来殷勤招待,若要留我,也用不着这样。我和他谈得投机,要是兴起,说不定自己就会留下来,他何必多此一举?不通,不通。那如果不是他,又是谁呢?方紫芸要是想留我,一样用不着这样,难道是他们家仆从?应该也没这个胆子和条件。又难道是外人?可我是倒在偏厅门口,离大门挺远的,出去时也没见到有人。”
想来想去,似乎还是方子琪嫌疑最大。可是方子琪明明已用言谈将他引入方家,确实不必再特地迷昏他。再说,此前二人素不相识,方子琪为何平白无故地要关押他?
关益想得入神,不知不觉竟已将那一碟花生吃完了。再伸手拈了个空时才回过神来,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分析无果之后,恐惧再次袭来。关益从小生活在众星攒月之中,周围人对他非敬即爱,他自是从未受过冷遇。除去偶尔心烦意乱,也从未独自一人呆在什么地方。眼下的情况前所未有,又哪能知道该如何应对。
“包拯要是找不到我……”
关益猛然打了个冷战。
如此过了数日,关益渐渐能站起来走两步,只是最多也只能撑着床沿绕到床后木马子,还不够走到门边,更别说出去了。那老头儿每天来送饭收拾,但从不搭理他的问话,仿佛聋哑一般。关益心下焦躁,几次甚至想不顾体面,爬去门边,却又知即便爬到也够不到门栓,哪怕门没上锁也终是出不去。
这天关益正在懊悔不该贸然随方子琪而来,忽听门外响起脚步声,却不是听惯了的那老头儿。关益挺直身子,疑虑地看过去。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方子琪。
关益一见他,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怒喝道:“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方子琪反手关上门,快步走到床前,将提着的一个竹篮放在地上,低声道:“关兄噤声。”脸上神色十分关切。关益一怔,心想自己难道错怪了他,不由得缓下声道:“怎么回事?”方子琪在床边坐下,道:“关兄,这地方离偏厅也不远,你响动太大,仆从们是会听到的。到时候一涌而来,你脸上须不好看。”
关益莫名其妙,但从这话中听来,似乎关押自己这回事还是他做下,故怒气又起,沉声道:“你什么意思说清楚。”方子琪道:“舍妹从小娇纵,从来没人说过她半句不是,也没人违拗过她半点,你可说是令她生气的第一人。”关益怒道:“那又怎样!”方子琪道:“不不,关兄莫误会。惹她生气,自然没什么大不了,但她从此心中念兹在兹就是你了。由怨生情,也并非奇事,只怕定要相嫁。我知她脾气,关兄是定然受不了的,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你把我关在这里,是为了免得你妹妹纠缠我?”关益一脸不相信,“我明明记得昏倒之前她是要赶我走。再说,我又不是本地人,过得几天自然会走。”方子琪道:“她要是当真赶你走,又何必特地去换身衣服?”
关益一愣,想起方紫芸确实是换过衣服,才进来逐客的,便道:“那又如何?”方子琪道:“她刻意打扮了一番,进去说那番话,本来是想激你,从而引你留意。谁知你居然全没注意。”关益道:“那和你关押我有什么关系?”方子琪道:“关兄言重了。小弟怎么敢关押关兄,实在是怕舍妹纠缠,而小弟刚好又有些事情没处理完,这才请关兄在这里休息几天。”关益道:“你……”方子琪打断他道:“小弟知道,关兄过几天是要走的。但是你就这么走了,舍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家中该永无宁日了。所以小弟要留下关兄,先让舍妹彻底死心才行。”
关益被他说得稀里糊涂,一时也忘了生气,道:“你借故支开她和我明说,我也未必不会答应。可是你暗中下药,”他忽然想起一事,“那茶水是在她进来见到我之前就上了的,难道你能预先知道她会怎样做?”方子琪摇头道:“不是不是,茶水哪有问题。是舍妹换的那身衣服,薰了些异香,这才让关兄昏迷。她是想留你……咳,那个好好谈谈,小弟是趁她不备,把关兄带到这里,将计就计罢了。当然,小弟本该打听清楚,把关兄送回下榻之处,但正如小弟刚才所言,要让舍妹彻底死心,所以才没送走关兄。啊,对了,关兄身上无力,只是那香的作用,慢慢就会好的。”
关益虽觉这番说辞颇为牵强,但似乎没什么漏洞,怒气倒慢慢淡了一些。想了一会,顺着他话问道:“那你要怎么让她彻底死心?我事多得很,可不能耽搁久了。”
方子琪唇边牵起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道:“妹妹再怎么样,总不能和哥哥抢人吧?”关益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方子琪道:“关兄,你我皆非女子,那些矫揉造作拐弯抹角的话也就不必说了。男风所在多有,丝毫不足为奇,只要关兄与小弟琴瑟相谐,舍妹自然不会再来纠缠。”
这话字字如雷,劈得关益整个人都呆了,也不知是惊是怒。末了他终于回过神来,颤抖地指着方子琪:“你……你可知道我是谁?你就敢这么待我?”方子琪笑吟吟地道:“我不知道。关益这个名字,或许也不是真的,那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从今天起,你的过去都完全过去了。虽然你来得晚,只排到五百一十二,不过小弟特别地中意你,就把三十七这个号给你好了。”说着从地上竹篮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皮革,上面绣着“三十七”三字。
他将皮革小心地系到关益的睡衣领口,拍了拍手,仿佛在欣赏自己的一件新作。关益目瞪口呆地傻了半天,还没说话,就听方子琪道:“我瞧关兄身子也大好了,这就来共饮一杯,当作是我俩的洞房花烛吧。”
他从竹篮中取出一个酒壶和两个杯子,为两人分别倒了一杯酒,将其中一杯放到关益手里。关益直到握住酒杯才猛地一颤,抖手就要将酒泼出。方子琪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笑道:“关兄,这个可泼不得,不然你一会儿就要更疼了。放心,喝了以后,你就不会怪我了。”
关益气得浑身发抖,想要喝骂,一口气却堵在喉口怎么也骂不出来。方子琪歪头瞧了一阵,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关兄不喝,是要小弟亲自喂么?那也可以。”说着方子琪饮下自己杯中的酒,倾身向关益凑去。关益本能地缩身后退,手腕却被紧紧掐住,退不得半分。
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仆从的通报:“少爷,白五爷到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