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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深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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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深秋夜
时值深秋,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早。刚过酉时,城郊便暗淡下来,仅有天上一轮皓月和零星几户农家人的灯火幽幽地透过纸窗照出天地间一片惨淡的光明。也只能让人勉强视物而已。
薛华重独自走在郊外杂草丛生的石板路上,呼啸而过的晚秋之风,让他拽紧了领口快步向前,腰间别着的一管泪竹萧随着他的脚步而前后晃动。他的目的地就在离城不远处的泰元山上的一座小别院,昨天晚上师父飞鸽传书于他,说有要事相见。今日他起了个大早赶路。按平日的脚程,此时也该到了。
但此刻,薛华重觉得自己仿佛永远也走不到泰元山。他已经见到同一棵树不下五次了。那暗绿色的山一直就在他眼前,却像是不曾走近。
中秋过后,温度就开始急剧下降。现在这样的时辰,寻常人家,已经盖好大棉被,舒舒服服地在炕上呼呼大睡了。个别怕冷的,可能还把炕点上了。
薛华重赶了一天的路,疲惫不堪,早饭也只草草吃了几个肉包,饥寒交迫,让他无法清晰地思考眼下的情况。
心急之下,薛华重听到身后竹林传来玉佩之类隐约的清脆碰撞声。他猛然向后转去,环视四周,一片寂静,那声响仿佛并没有出现过一般。没有虫鸣,连风声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整个世界如同静止了。
但是叶子在动!
薛华重低下头缓缓吐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心跳恢复正常时,眼自清,耳自聪。
他猛然抬起头向一棵树上掠去。只见他埋身进还算茂密的树冠间,树冠一阵抖动,叶子落了一地。乒乒乓乓的打斗声从里面传来。
约摸一刻后,从树上掉下个人,薛华重也从树上跳下来,用萧指着那人,问到:“你是何人?这迷踪阵是你布下的?”
那人闻声扬起一张嬉皮笑脸,指着自己道:“师兄,你不记得我了?”
那是一张怎样好看的脸啊?天庭饱满,眉直似剑,睫毛忽闪恍若羽扇,双眼水润如同含春,鼻子高挺,配上丰润殷红的唇,松松扎在脑后的头发,十足十的风流公子相貌。
薛华重看着与自己齐高的好看公子,流露出茫然的神情。片刻后他惊讶地瞪大双眼,放下萧:“你是……小玲?!”
“小玲”尴尬地咳了一声,挠挠头道:“师兄我刚刚都喊你师兄了,你还没反应过来,现在又只记得我被错叫的花名,当真让人伤心。”说完还做了个假哭的表情。
薛华重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头将泪竹萧绑回腰间:“我当然记得你的名字,霄凌,裴霄凌。只是小时候的记忆久远了,而对你又是那时女生扮相的映象更深刻些,这才叫了你儿时的花名。”
裴霄凌伸出双手把薛华重环住,下巴搭在他肩上,卸了全身的力气挂着,微微眯起了眼。裴霄凌转头在薛华重耳边低声说:“这阵确实是我布下的,师父师伯他们让我来考验考验师兄。师兄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连耳朵后面的小痣也还在,真好。我还真怕师兄像师伯说的那样,变得古板起来了。”
薛华重成年后就很少与人这般亲密,被突然一抱有些愣神。但想到这是多年不见的师弟,以前两人感情深厚非常,也就放松下来任他趴在自己身上。
听到裴霄凌这样说,薛华重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也顾不上耳边传来的湿热气息:“这痣还能跑不成?而且师父的原话应该是成熟稳重,不是古板吧?倒是师弟你风采更胜从前,只怕惹了不少登徒子。我看你现在技艺精进许多,师兄我着实惭愧。这师父说的‘要事’是你?师叔呢,也回来了吗?”
裴霄凌在薛华重肩上捏了一下,松开他道:“是啊,师父领着我回来了,这不就是要事吗?再说什么登徒子,除了小时候被师兄你亲过一口,我就没被人轻薄过。走吧,师弟带师兄回去。”说罢,转身在薛华重前面领路。
“好。”薛华重点头跟在裴霄凌身后,“我亲你的那一口不是轻薄,是对小孩子的爱护。”
随后便是一路无话,但久别重逢让这静谧显得舒心平静。
两刻左右后,两人便出了迷踪阵,到了一座绿意葱茏的院子门前。这个季节,枫叶已然染上红霜。这院子的绿,却像是正值盛夏,隐隐有逼人的气势。
裴霄凌推开院门朝里面高声道:“师父师伯,我跟师兄回来啦。”
一名浓眉星眸的中年男子阔步从屋里走出来,神态自若。
“吵什么吵,多大的人了。华重你师父在灶间做饭,你们等着吃就成。”这中年男子的嗓音十分好听,明明是不耐烦的语气,偏听得人心情愉悦,生不出气来。
“师叔(父)好。”薛裴两人齐声向男子问好。
秦观点点头,对他们吩咐道:“你们先进屋吧,我去给他打下手。”说罢头也不回,直朝厨房走去。
二人听话进屋。薛华重坐在饭桌一侧的椅子上,裴霄凌紧挨右边他坐着。
薛华重感到有些不自在:“为什么坐这么挤?”
“师父他最近胖了,一个人要占两个位。”裴霄凌急哄哄地答到,“师兄,好久不见你不想师弟吗?”
裴霄凌双手托着腮,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薛华重。薛华重被看得打了个哆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啊。我觉得师叔也没胖多少吧,看着还是身形挺修长的。”
“他那是隐胖。”裴霄凌撇撇嘴,“不说他了。师兄,我现在术法有成,连师伯也说我可以独当一面了!”
薛华重有些恍惚,以前还屁颠颠跟在自己身后的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一种别久情疏的伤感突然轻覆在他心头。
裴霄凌见他突然沉默了,以为自己说话惹了他不高兴,连忙道歉:“师兄你不要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想保护身边对我好的人,所以我才这么用功修炼。”裴霄凌有点急了,伸手紧握着薛华重的右手不放。
这“身边对我好的人”所指何人,已然明显,但这人只有修炼悟性高,情商却不怎样。裴霄凌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看见附近的农家小妞儿向薛华重深情款款地扔贴身手帕,还没等裴霄凌想到怎么阻止他,薛华重朝那女娃娃喊一声“小姐你手帕掉了!”,转身牵起裴霄凌就走。自此裴霄凌再也没有见到有人向薛华重伸出柳条。但分别多年,自己都因为五官的长开惹来桃花,师兄这般好,难保还有不长眼的来打他的主意。
薛华重被握得手骨一痛,反应过来,轻笑一声:“你想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修炼也只求个强身健体。刚刚只是有点感慨,当初看着娇弱的你真是长大了。”
裴霄凌突然双颊一红,松开了手,梳了梳垂下来鬓发。刚想再开口,秦观捧着一盘子菜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一名两手空空,面色红润的男子。
“师父好。师叔(伯)好。”薛裴两人连忙起身行礼。裴霄凌接过秦观手中的菜,在桌上摆好。薛华重则给自家师父拉开椅子,伺候他入座。
秦华面色潮红,呼吸有些混乱。裴霄凌全当作视而不见,薛华重虽然奇怪,但出于对师父的信任,也没有多问。
待大家都坐好后,端坐在椅上的男子带点怀念的神情拿起筷子说:“起筷吧。好久没聚在一起了,都尝尝看我这手艺有没有退步?”
“师父的手艺还是这么好。一点也没有退步。”薛华重尝了一口红烧茄子,感受到味蕾被久违的熟悉满足感包围着,赞叹一声:“真香!”裴霄凌对着他因满足而变得舒展的表情发呆。
“哥你的手艺怎么会退步,每次做都比那皇家御厨做的好吃一万倍!”秦观一脸正经地拍着男子的马屁,脸皮厚得红都没红一下。
“你就知道胡说八道,在小辈面前也不做好。你怎么就又吃过皇家御厨做的吃食了?”秦华笑着摇摇头。
裴霄凌晚了一步,也点头赞同:“嗯,师父说的对,这红烧茄子入口绵滑,香辣可口。实乃人间难得的佳肴。”
“你小子根本没吃茄子,你吃的是糖醋鱼!满眼净剩你师兄了。我看啊,你想说的是——师兄说的对吧。”秦观斜着眼瞄裴霄凌。
看到薛华重不甚明白地皱起眉头,秦华转移了话题免得冷场:“秦观你们这几年,都游历了哪些地方?讲些这里没有的奇闻异事给我跟华重这两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听听呗。”
“师叔说说吧,华重从前虽然也游历过一番时间,但近来潜心修炼,倒颇有点孤陋寡闻了。”薛华重也用渴求的眼神望着秦观。
“我们去的地方可多了,北上南下东游西闯。这天下可能已被我们踏过了大半……”秦观对薛华重的期盼不是很在意,但对秦华向来是有求必应的。于是把自己和裴霄凌这几年游历的奇事向他们娓娓道来。
……
“那大月国的女郎当真如男子一般高大?这可怎么跟男子成亲?”秦华对于秦观所说的西方女子很是好奇,这让秦观有点不高兴。
他不情不愿地答到:“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如男子般健壮。且大月国的男儿更是雄壮威猛。”说完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妥,加了一句:“当然,他们长得没我好看!”然后又夹了一块鸡茸到秦华碗里。
秦华被他的厚颜无耻惊到,笑骂了一声“老不休”。秦观腆着老脸应了下来。薛华重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就着故事吃下好几口饭。裴霄凌见他光顾着吃饭,便给他夹菜。
薛华重感激地朝他笑了一下,裴霄凌的眼神突然有点飘忽。
四人没有遵循“食不言”的古礼,吃了一顿漫长热闹的晚餐。
晚饭过后,秦观抢着和秦华去洗碗碟,两个小辈争不过他,被赶出门去。
……
因为“考验”导致耽搁太晚的缘故,等四人吃完饭已经月上中天了。月光如水,轻薄地将银华撒在这泰元山上的每一处。
这一带的树木都如同秦华院子里的植物一样,与时下气候节节不入,绿得渗人。
薛华重与裴霄凌并肩走在泰元山山腰的小路上。有几粒零星的光点落在薛华重的领子上,让他颇有仙风道骨的韵味。裴霄凌伸手拂去了,待手掌翻过来递到薛华重面前时张开,里面赫然是一只闪着黄光的丹鸟①。
“师兄你看,这丹鸟真好看,像——天上的星星。”裴霄凌用湿润的双眼望着薛华重。薛华重突然觉得,这天上的星星,是在裴霄凌的眼里。
“这丹鸟确实好看,可你这样无故捉了人家,也怪可怜的,放了吧。”薛华重看了一眼躺在裴霄凌手心的小虫子,亮亮的,显得裴霄凌的手掌白皙好看。他没能感受到裴霄凌的诗情画意,只是觉得万物皆有灵,不可肆意改变它们轨迹。
“好,师兄说放就放吧。”裴霄凌把手一扬,那丹鸟就急匆匆地飞走了。薛华重看着他的侧脸,睫毛扑闪,竟似比这天上的皎月更动人。薛华重不禁有些呆了,怎么有男子生得这般好看?
突然,让薛华重看呆了的男子转过头,冲他一笑。那瞬间,那个美好如画的“小玲”又回来了。
“师兄你发什么呆呀?”裴霄凌伸手在他师兄面前晃了晃,他不知为何有些得意洋洋的意味。
“没什么。”薛华重回神,“也不知道师叔洗个碗为什么要把我们赶出来,这天色再不睡就该天亮了。”
裴霄凌的脸色有点怪异,他迟疑了一下:“师父跟师伯太久没见,想单独‘叙叙旧’也是很正常的。”
“不能大家一起叙么?”薛华重还是不明白,不过他也没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们回去吧,我有些乏了。”
“好,回吧。”裴霄凌突然脸又红了。他怕薛华重瞧出来端倪,便上前一步,在薛华重前面走着。薛华重觉得师弟的后背宽广平直,一看就是个正气凛然的性格,让他无端觉得安心。也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在后面跟着。
……
回到小院后,房间的分配问题就摆在四人面前。
这山中小院是秦华二十多年前为躲避一些世俗纷扰所建,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住。是以这院子里仅有的两间已是多余,最新的那间,还是当初薛华重来求学,秦华特意为他加建的。
本来,按师生缘分,应该是秦华与薛华重一间,秦观与裴霄凌一间。但是秦观死活要跟秦华一间,说是要按辈分分房。秦华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反对。薛华重无所谓,裴霄凌显得有些激动。
最后是两位长辈一间,两个小辈一间,分别住在秦华和薛华重的房间。
秦华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明天不用早起。”后,四人便入房休息。
裴霄凌昂首挺胸地跟在薛华重身后进房。薛华重对他的兴奋很是不能理解。
“师兄我们快歇息吧,天色快早了!”裴霄凌刚见到床就迫不及待地飞奔过去躺下,鞋子在扑到床上的前一刻甩了出去,他往被子里一缩,拍拍床边对薛华重发出邀请。
薛华重被他的猴急吓了一跳,迟疑了一会儿,薛华重问到:“霄凌你不先洗澡吗?”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
裴霄凌脸色有点难以形容,正当薛华重以为他不好意思时,他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子跑出门去,被他带起的风捎回来一句话:“我去烧水!”
裴霄凌去烧水的路上遇到了同样去烧水的秦观,秦观对他挤眉弄眼了好一阵,裴霄凌同样挤眉弄眼地回复他。最后秦观带着怜悯地表情拍拍他的肩膀。 厨房的角落放着了四个木桶,裴霄凌带了两个回房。两人在中间竖了一个屏风,就这样洗完了澡。
薛华重和裴霄凌抵足躺在床上。床是单人床,虽然尺寸偏大,但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一起还是有点挤。
“师兄,你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吧。”裴霄凌先开口,“有什么心仪的人选吗?”
“没有。”薛华重回答得一点都没有犹豫,“随缘吧,这种事也急不来。”
裴霄凌翻了个身,正对着薛华重,手指一点一点地沿着薛华重的身形压着薛华重的左边的衣服。薛华重转头看着他。裴霄凌低着头,下垂着眉眼,专心地玩着薛华重的衣袖,没有再说话。
“你呢?”薛华重问到。
“我啊……我有喜欢的人了。”裴霄凌道,“喜欢了很久。”
“她喜欢你吗?”薛华重问。
“喜欢,但是应该不是我想要的喜欢。” 裴霄凌停下了手。
薛华重有点惊讶:“你问过了吗?喜欢就主动点,你的条件应该没有哪个人拒绝得了吧。”
“也包括师兄你吗?”裴霄凌冷不丁冒出一句。
“当然也包括……”薛华重应到一半醒悟过来,他整张脸变得通红支吾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裴霄凌用幺指从薛华重的颈间勾出一条坠着玉蝙蝠的项链,递到唇边亲了一口,悠悠叹道:“果然是你啊,师兄。”
深秋夜,完。
备注:
①萤的别名。晋崔豹 《古今注·虫鱼》:“萤火,一名耀夜,一名景天,一名熠燿,一名丹良,一名燐,一名丹鸟,一名夜光,一名宵烛,腐草为之,食蚊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