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寂]暗香》苑芷

1、暗香

　　六祸苍龙死之前想起寂寞侯。或许这不是死（他命又长又大令很多人羡慕嫉妒恨），但至少是一个结束。在这个巨大的看不到下一个起点的结束之前，他想起寂寞侯。

　　这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对于已经改邪归正，去恶向善，尽管这八个字老套的令人不好意思说的六祸苍龙来说，那属于黑历史，是噩梦，是在权欲浪峰之上浮沉时有人助他一臂，又一拍两散。虽然过程即使在外人眼里看来也很壮观，很灿烂，但根底是恶臭的，腐败的，回忆时是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的。他高踞龙座之上，满朝文武，寂寞侯立于左侧，此人既能让他从一文不名变得身价万贯，那有朝一日家财散尽也必定只能是他的功劳。所谓天道循环，有始有终，关于这点，他没任何意见。

　　其实寂寞侯的下场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么悲凉的；六祸苍龙也确实不至于一无所知。多方资料显示，寂寞侯有生之年最后一个交谈的人是素还真。恰好六祸苍龙到后来跟素还真关系似乎也不算特别错，尽管对方在他的人生里蹦跶的简直比寂寞侯还欢快。
　　素还真说是的，寂寞侯出走之前的最后一次话是跟我谈的。
　　六祸苍龙说谈了些什么呢？
　　素还真说我们吵了一架。
　　六祸苍龙看素贤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就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头，他那军师实在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再问具体内容似乎是比较无聊了，于是他不怎么抱希望的说，那素贤人记不记得你们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
　　素还真说记得，我问他的伤势如何。

　　伤势如何。这真是几个温暖的字眼。

　　寂寞侯对六祸苍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祸皇告辞，说完撒丫子就跑。相比之下天渊之别。虽然根本两码事。你的伤啊，你的伤。六祸苍龙觉得这句话意外的好。他当然也知道那是怎样的环境下——寂寞侯一生之中最后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淡定的劝三口剑自杀，留下那个刚体会到人间稍微有一点儿欢乐就马上坠落残酷深渊的神射手姑娘。而姑娘即使拉开弓箭时含着两泡眼泪咬牙说出愿天下人都得到我们的祝福，始作俑者显然不在值得被祝福的人之列。素还真终于明白此人是朽木不可雕，偏又特别能闹幺蛾子，愉快合作就是个妄想。所以寂寞侯出走前是众叛亲离的。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伤势如何。这个结局不可谓不圆满。

　　虽然事隔很久素贤人提起来他的军师仍旧是一张苦瓜脸，叹气说卿本佳人啊，奈何为贼啊，人间最是憾事。六祸苍龙说结果大于过程，素贤人江湖里打滚惯了的，岂能没有这个觉悟？素还真说过程也重要的，都重要的，不正确的过程怎么能得到正确的结果呢？六祸苍龙想到他口中那个正确的结果就是指他的龙气被砍的七零八落，万年绵长福寿最后剩一副还不是百试百灵的盔甲，就算时过境迁，难免牙根发痒。他说，就算如此，我不信素贤人一点儿也没有那个打算。素还真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恬不知耻的说，想法当然有，但只限于脑内，劣者是不能去做的。

　　他不能去。背负过大道德压力，心理压力，各种压力，他是素还真，所以他只能想，不能去，也不肯去。寂寞侯没有这种压力，所以寂寞侯去。而素还真是否其实私下里一直盼着这么一个人替他去，做理所当然但是残酷的事，背一个唏嘘的骂名，这真是只有天知道！六祸苍龙稍微有点恶意的那么想。可是无论如何。素还真说。他死了。

　　去劝人为了天下苍生献出生命。然后坦然迎接预料之中的毁灭。其实是很公平的事情。公平得让人无从置辞。

　　这一世最后一件事情也做得充满争议，但是无论如何他死了。

　　寂寞侯这一生不败。死也是汹涌的暗潮，安静表面之下的轰轰烈烈。败的不是寂寞侯，败的是六祸苍龙。六祸苍龙想起这个时，一点也不觉得丢人。那又怎么啦，他在心里说。寂寞侯挑选了我来辅佐，我就是他实力的一部分。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到底还是他没有思虑周全所致。我败了，就是他败了。掌握君主的心思难道不是优秀军师的必要技能么！完全不管其实他做皇帝时最痛恨就是别人来揣测他的想法。何况皇朝的过去已被如今的自己一笔抹杀，说过分些，恨不能败更快才好，那离间计更早生效才好，才迷途知返。然而想到此处多少还是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毕竟平心论之，寂寞侯未必有反意。

　　他只是不能完全信任他。这是废话，寂寞侯的聪明是藏拙也不能够藏住。一开始扭转乾坤那震撼太大，教人不由自主起了惧意。皇帝做起来，其实是霸道的小孩，对不能完全握在手心里的东西，不如丢掉了干净。没有寂寞侯就没有他后来一切。这是当然。然而越明白这个，就越是如坐针毡。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这都是毫无新意的老掉牙的故事。他不能免俗。不过他想他那惊采绝艳的军师，到底还是挣扎出去套路外面的一点。

　　在还没来得及反省时那些回忆里自然也有和谐的时刻。天气晴好的后花园，祸皇喜气洋洋开宴会，之类。寂寞侯比起其他的臣下，是有更为亲近的地方，在非常私人的场合，是至少能跟人形师同样待遇。彼时还是乐莫乐兮新相知，鱼和新换的水，皇朝初成，霸业方始，彼此都觉得幸运满足。赐了美酒，握在手里，只是沾一沾唇。六祸苍龙说军师，你这个病根，朕说什么也要给你治好。
　　寂寞侯说不用了，微臣这个病陈年宿疾。
　　六祸苍龙一拍桌子说笑话，堂堂一个紫耀皇朝，军师一个小病治不好，成何体统。来人，那个谁，那个谁，那个谁谁谁，去民间探查治肺病的方子，治好重重有赏。也不管寂寞侯在旁边有气无力的说祸皇啊微臣这个病不是肺病。
　　这当然是很早的事。后来六祸苍龙心神不定时跑去寂寞侯书房突击检查，看军师是不是真有鬼鬼祟祟反叛行为，结果一进屋差点没被熏死。书房里乌烟瘴气，寂寞侯本来就苍白泛青的脸色在那烟雾缭绕之中很像鬼。六祸苍龙倒退了三步，说军师你在作甚。
　　寂寞侯咳嗽两声说不好意思，药气太重，惊扰祸皇了。
　　六祸苍龙想想自己那道命令似乎是一万年以前下的了，有效没效自然到如今也都不言而喻了，有些惊讶，说，你居然还在吃药啊。
　　寂寞侯稍微有点无奈说，祸皇虽然是忘了，但君令如天，祸皇没取消，进献方子药材的人就一直没有停。
　　此事六祸苍龙当然是又忘了，结果又过了很久以后有人来进献说有西域的什么什么千年灵药，包管药到病除，六祸苍龙瞪着眼睛说什么病，左右小心翼翼的提醒，才说了一个军字六祸苍龙就吼着说滚。

　　寂寞侯叫他欢喜，叫他愤怒，叫他惭愧。而今他可以平心静气说军师我们都错了，我错的这个方向，你错的那个方向，你看我们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撑起的雨伞就是一个错觉，我对我们的结局深表遗憾，如果我们共事不是为了紫耀皇朝而是真龙妙道——。此时寂寞侯如同四非凡人所言已经死的骨头可以打鼓。

　　他有漫长的一生，寂寞侯只参与很小的一部分。彼此的分量，可能是不相衬，如同从天而降一颗小而千钧的陨石，带着燃烧的火焰穿透最为薄弱的一层后不知所终。然而这一场君臣际会即便所有的意义只是相辅相成的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也必然有能让他不可瞑目的部分，不止是歉疚。

　　在六祸苍龙以妙道教主的身份走完天命过程之时他搞不清楚那是什么。

　　他犹记天下止武四字石破天惊的提出，他的军师眼里闪着病态而狂热的神采。满朝赞叹军师高才，其实都以为是一种手段，和任何手段没有差别的手段，掩盖丑恶的目的实质，当然最后也都要变成笑话，被他完全否定。而寂寞侯苛酷的外表之下初心，有如刚开放昙花一样纯白的初心，谁会相信，谁会在乎，他现在想起，想那说不定是真的，虽然其实也都无关紧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