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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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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上,那一场仙家宴乐正欢。
他倚在珠玉色的栏杆上,拿了自己的玉箫轻轻擦拭着。作为昆仑山上最有灵气的修仙童子,他跟随师父仙阳前往瑶池,不知道是羡煞了多少昆仑弟子的眼。
七彩云饰,如丝飘带,花瓣四散,馨香扑鼻。花神清灵带来众花仙前来,他侧立于一旁,看着这群美丽的女子袅袅走过。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裙角,一个貌美的仙子险些摔跟头,勃然大怒,呵斥道,“谁?!”
半晌,一个绿衣的女子战战兢兢的走了出来,嗫嗫道,“是我。”
盛怒的仙子只是轻抚了一下手,那绿衣女子的脸上变立刻红肿起来。握箫的手微微紧了半分,一时间想起了那句貌美如花,心如蛇蝎。想不到已经是九天仙子了,还如此量小。他看着她被罚站,就立在栏杆旁。
丝竹之声飘入耳中,他仍旧轻轻擦拭着自己的箫,视线之中,绿衣女子倒是少了刚刚的胆小,侧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见他抬头,她便开始发问。
他不答,反问,“浮生万千,你又见过几人?”
她被噎住,抬手撑住下巴,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笑,最后还是泄气般的答道,“我都来过五次了,每一次都是一样的,五百年来,你是头一个我不认识的。”
五百年?他打眼看她,眉眼间毫无灵气,真不知道是怎么排到仙位来的。
“洛寒。”他还来不及开口,师父已经走了过来,“走吧。”
从瑶池归来,众师兄弟在师父离开后挤破了他的门,争先恐后的问他王母和玉帝什么样的,瑶池有多大……最小的师弟华海被大师兄举在头顶,问他,天上什么最漂亮。她的脸忽然从他脑海中闪过,快到仿佛从没出现。
昆仑山上,日日勤修,一百年的日子就像风一样的过去。瑶池盛宴,她仍是一袭青色的衣衫,见到他时,顽皮一笑。那一瞬间的眨眼,她便又换回了端正的颜面,站在花神身边。他只是略微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等到师父许他四处走走,不知觉间又倚了栏杆,看着桥下的浮云。
“嘿!”她拍他的肩膀。
“上次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她站在他身边,探了头出去瞧了瞧。“什么都没有,看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昆仑山上日复一日的修行,已经使原本火热的心渐渐冰冷。
见他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道,“我叫清越。你在看什么?桥下什么都没有啊。”
他摇头,不答。
她不明白,只是突然间露了个笑颜,消失在他面前。一眨眼之后,她便握着一把柳条站在他面前,笑道,“原来你在看西湖,真巧,白姐姐和青姐姐正在断桥下寻人。”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在一瞬之间穿越天上地下,这样的修为恐怕连师父都做不到。他看着她的眉间,不能解心中疑惑。然而当她伸手递给他柳条,他霍然看到了她手臂上一枚鲜红的花瓣形标记。
原来如此……
“洛寒。”他道。
“我叫清越。”她笑,塞给他柳条。
“我知道。”
“恩?”
他看着手中折柳,“你刚刚说过。”
她吐吐舌头,刚要开口,就看见一枚花瓣凭空出现在面前,忙伸手接住。“不说了,我要走了,再见。”
清越提着裙裾一溜烟的往瑶池跑去了,留他一人站在桥上。她似乎长高了,洛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肃穆了神色——即便灵力被缚,她仍能上天入地于一瞬,若是那枚花印消失,天地间怕是无人能及了。
接下来三百年里,他们百年一度在瑶池盛宴相见。恍若一朵花的绽放,她的身影渐渐在他心里有了清楚的模样。
肃颜站在花神身边的她,唯唯诺诺被差遣的她,活泼好动的她,娴静如流水的她……
静坐打禅,师父已然能看出他的变化,尊前教导已经无法将他从红尘中救赎。
他跪在师父面前,“师父,我愿进入轮回道受罚,只求您为我保守秘密。”
“去吧,去寻你的道去吧。”
他接过师父的令牌,拜别了师父,一个人去了昆仑禁地。
从此世世轮回,他亦甘愿。
雨一直下,官道上的茶棚快要挤爆了。他背着书箱子,被挤到门边的一个角落里,一半的衣衫已经湿透了。手中破烂不堪的油纸伞,昭示着这个书生的窘境。
“小姐,快,到这里来。”一个丫鬟轻灵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他抬眼,伞下一个女子双手遮住了头疾步像他这里走来,广袖遮颜,瞧不见样子。等到丫鬟送她到茶棚下,女子才放下了手,这一放,引来一阵惊叹。
“好美!”
“好标致的姑娘!”
他微微侧头,眼里映入了她的样子。一双如葱玉手拿了手帕在擦脸,肌肤如雪,唇红齿白,一张脸上五官极为精致。头上插了一支金步摇,此刻正晃动着。她穿了青色的纱衣,更衬出肌肤细腻。
裙角因为落雨的关系粘了污点,丫头要弯了身给她整理,她摇摇头道,“环儿,不用了。”
语调清脆,婉转如黄莺。他不自觉的看着她,知道对方转头看了他一眼,豁地红了脸,这才收了视线看向外面的雨。
说来也奇,自她踏入茶棚,这雨便浅浅地小了,没一会儿就止住了落势。赶路的人给了茶钱,也就散去了。他理了理衣衫,收好破伞,准备继续路程,却不料茶棚里一时之间起了争执。原来,避雨的一人是京城里哪家的富家子,出言调戏了她。丫头便维护起小姐,和那公子哥的跟班骂了起来。茶棚的老板大约也是认识这富家子的,只是看着,也不敢吭声。有看不惯的人说了几句公道话,便被那富家子的奴仆狠揍了一顿。霎时间,再也没人敢出来说句话。
南宫寒透过人群看向她,她脸上的表情还算镇定,只是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显示了内心的害怕。他见她轻启朱唇,不知道说了句什么,那富家子立刻变了脸色。下一秒,就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啪!”
他的脸上印上了五根粗实的手指印,谁也不知道这个书生是怎样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奔到她面前,为她挡下这一耳光的。
“公子!”她惊声,看着眼前的男子。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朝着那富家子道,“光天之下,强欺妇人,天道何存?”
“本公子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穷酸书生来管,你给我让开!”
“不管则以,管则到底。”他语气里透露出的坚定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你!”富家子发怒道,“给我上,打断他的狗腿,看他怎么管!”
左右领命,已经逼上前来。紧急时刻,他忽然拉起她的手往门口跑去,跑到门口,还不忘了顺手提起自己的书箱。他拉着她跑的极快,下了官道,也没有见后面有人追来,才停了下来。
“安全了。”他喘着气道。
她忽然笑起来,弯了腰,捂住肚子。南宫寒一脸疑惑,不明所以。尔后,又豁然开朗,有些腼腆的笑着道,“我也没什么能耐,最能跑。”
“你站出来时就已经准备好拉着我跑了么?”
“我也打不过,只有跑了呀。”他点点头,突然拍了一下脑袋,“糟了,就顾着你了,你家丫鬟还在那里呢。”
她宽慰他,“环儿是个鬼灵精,不会被抓到的,这会儿怕是在到处找我了。”
“我们一路只顾着跑,也没有给她留个记号什么的,现在如何是好?”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只短箫,只吹了几个调子,就见一只雪白的鸟从天而降落在她胳膊上。
“这是雪鸢,我的鸽子。”她向他解释道。
他颔首,见她摘下了自己的一枚戒指系到鸽子的腿上,再捧起鸽子往天上扔去。鸽子便展翅而飞,慢慢地淡出了视线。
“走吧,环儿看见了会自己回家的。”她道。
他站着未动,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便问道,“怎么了?”
南宫寒拱手作揖,“既然姑娘已经脱险,那在下也要告辞了。”
“你要去哪里?”她问。
“我是赶考的学子,自然是去京城。”
她露了笑颜,“那正好,我也是去京城的,不过不是赶考,是回家。”
于是,做伴同路,这里离京城已经不远,俩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不时的聊几句。从她口中,他知道了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父亲在朝为官,只是等级越显低微。她生性活泼,不愿待在深闺大院里,便和侍女偷跑出来玩,回去的途中遇上了这一场雨。对于自己,他只略略说了一些,没落世家,爹娘盼着家中独子能出人头地,便让他前往京城。十年寒窗,他也算是有点才识,言谈之间也算是广阔的。
“韩姑娘,”他停住脚步,“马上就要进城了,在下不便与你一道,请姑娘先行吧。”
韩菱悦在心里嘀咕,刚刚不知道是谁着自己疯跑,这会儿又讲起礼数来了。面上却是点头,“多谢南宫公子仗义相助了。”
她走了几步,又退回到他身边,“长安街,五柳巷,高门大宅就是我家。”
说完之后,便独自走了。南宫寒看着她的背影,隐约间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科举考试之后,他也算不负爹娘厚望,中了探花,被皇帝钦点为翰林学士。在朝为官,也见过了她的父亲,听说她已经许了人家,只等下个月吉时一到便拜堂成亲。
南宫寒想起了她的背影,依稀记得那一袭倩影从眼前消失。她成亲的那天,他立在五柳巷的巷口看着花轿从眼前经过,仿佛有什么东西扯动了心,痛的不明所以。也不知道是如何走进酒馆的,只一人独坐,空出的酒瓶子越来越多。
“洛寒,你说的苍山负雪是什么样子呢?”她站在云端,看向脚下问他。“等有机会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呢?”
他点头,看着她的笑脸。
“洛寒,我们什么时候去呢?”她追问。
“冬之日。”他回答,“我带你去看雪。”
“洛寒……”
“洛寒……”
南宫寒陡然从酒醉中醒来,留下一锭银子,迅速地消失在酒馆里。他记起来了,那个背影是清越,是花神清灵的侍女清越,是他甘愿为之轮回的清越!风一样的速度,然而他站在兵部侍郎府邸门口时,一切都晚了。
——她自尽了。
韩家独女下葬的那天,翰林南宫寒手持折柳,现于送葬队伍前头。留下一枝折柳后,消失于人流中。从此,无人再见过他。
穿过黄泉,两岸是蔓延如火的曼珠沙华。勾魂使者在前面引路,风华绝代的公子从阎王殿出来后便一直沉默着。
“你原是昆仑山上的天之骄子,为情所困,轮回世道。我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去看一眼地藏菩萨的镜子吧,所有前因后果自当揭晓。”阎王如是说。
只一眼,镜中变幻万千。白衣胜雪的公子便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镜中绿衣的女子。
清越。
他自轮回她跟随。原来,在她知道始末之后,求了花神,甘愿和他一同受轮回之苦。花神自是不许,然而清越硬生生的在莲花池中散尽了几近千年的修为,王母许她三生三世,乃命花神送她去轮回道。于是一世一世,她都和他相遇相知。
当他是穷酸书生,她是闺阁小姐。
当他是塞北剑客,她是江南女侠。
当他……
如今,尘缘三千,她求得机缘在曼珠沙华开遍的地王府里,等着这一世的他。
黄泉的尽头,曼珠沙华生之所在,一袭绿色衣衫翩然回眸。他看着她,一颦一笑有如当年。
“洛寒。”她微笑,眉目间仍是当日的俏皮。“为什么我总是比你早死呢?这一次,等的可是够久了。”
他不语,半晌之后才开了口,“清越,你这是何苦?”
清越走近他,将手里的曼珠沙华放到他手上去,收了俏皮,“洛寒,你知道《诗经》里有一篇《葛生》么?”
洛寒点头。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她念道,“我所求的,不过如此了。”
“清越,你不该如此。”
她摇头,“可我已经做了。”
洛寒看着她,倘若不是他,这个被王母遮盖了灵气的女子,便是下一任的花神。
她拉起他的手,“跟你师父回昆仑去吧。”
“你呢?”他反握住她的。
清越微笑,神色里却是悲凉的,“我的业障还在,执念不除,难为仙人。”
“清越!”他低声打断她,“我陪你。”
她抬头,对上一双执着的眼睛。原来漠然如他,也会有这样令人热血的眼神。可是她散尽灵力,只怕再难回去。
“回昆仑去,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她踮起脚尖,亲吻了他的唇。
看着他不尽相信的脸,她郑重了语气,“我保证。”
洛寒看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神色郑重,她的语气凌然,一诺千金般许下了誓言。他不语,因为心中早已有了决心。
“我陪你。”他微笑着说。
这一笑,令整个黄泉的曼珠沙华都失了颜色。清越正想开口阻止,却听到有声音从天而降。
“去吧,痴儿。”
是师父!洛寒跪了下去,“谢师父成全!”
清越望向冥府上空,一时气极,恢复了本性,“仙阳道人,你真是舍得,那么好的徒弟也不要了。”
“他自有他的去处,干扰不得。清越,花神托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
仙阳道人的声音飘渺散去,立于黄泉边上的清越若有所思,聪明如她,即刻便领悟了花神的意思。
“走吧。”洛寒起身,“一起过奈何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终于露了笑意。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