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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partme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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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慕少艾葬礼当天,素还真喝得大醉。棺材入土时,旁边放了药酒。众人依次走上前来,倒酒,举杯,浇在棺材头上。轮到素还真时他说,药师,敬你一杯。说完一杯倒了,一杯自己饮了。连敬三杯,腿就开始打晃。爬进副驾驶座倒还不用人帮忙,安安生生靠在皮椅上,闭着眼睛。下车的时候就麻烦了。素还真睁开眼,神志极为清明坚定的跟他讲,叶小钗,我走不动路了。叶小钗费劲的解开他安全带,把人从车内拖出来。酒后的素还真特别重,互相搀着一路跌跌撞撞上了三楼。素还真扑到门前,就去拍门。叶小钗把他往后拽,说,素还真这不是咱们家,咱们家在四楼呢。素还真拍了一手灰,说,是吗,我真是喝醉了,没数有几层。
这里是真没人住了。他当时站在门前跟人吵架:
……我靠怎么又是你,我连搬个家也能撞到你,我晦气死了,我要去烧一个香……
我怎知道你住我三年对门还不足,还一定要特意到下面来被我踩。
这不成,你老欺负我。三楼比四楼还少爬一层楼,你跟我换吧不如。正好我想减肥。
好啊,把你养那个大花猫送我我就换。
……素还真,你要敢半夜三更在上面放摇滚我就上去掐死你!
哇你提醒我了,我这就去搬音响……
屈世途坐在沙发上昏昏欲睡,听见踉踉跄跄脚步声连忙过去开门,素还真像布袋一样直直朝下栽去,幸好叶小钗奋力将其架住。屈世途惊到,这是咋了?叶小钗说,喝酒了。屈世途没料到这个情况,马上要去做解酒汤,素还真抬头说不用了,我没事。俩人都瞪着他。素还真呼吸间带出浓重的酒气,说,我知我醉了,但是我没事,你也甭折腾了,说完把卫生间门一推,冲进去掀开马桶盖,对着狂吐起来。屈世途跟叶小钗面面相觑,说,他这是没事。叶小钗说,吐完就没事。屈世途说那你们接着没事,我还是去熬点小米粥。
叶小钗忙进去,给素还真捶背。素还真在呕吐的间隙抬起头来说,叶小钗你别捶了,我肠子要给你捶出来了。叶小钗连忙停手。素还真靠在墙上喘了一会,胃还是一直痉挛,但是没东西可吐,就一直往上泛酸水,等慢慢有点平定下来,去洗手池前用牙杯接水,一口一口的漱。叶小钗站在他后面,又想上前,又不敢。素还真看见就来气。当年他把叶小钗介绍给自己朋友认识,所有人都看在自己面子上很热情的说,啊,你就是叶小钗啊,你好。叶小钗紧张得手贴裤缝,脸冒大汗,半天从牙缝里挤一个字出来,啊。朋友们都挺疑惑,拉素还真问,这人是不是个哑巴啊?
素还真说咋能,他欢泼的很。
朋友说,可是他不讲话啊。
素还真说,他怕生。
听到这个话的朋友就大笑三声说到,啊哈哈,素还真你认识的人居然会怕生。
素还真龇着牙笑说,那是,放在我手里,石头也得给他开出花来。
研究生时搬过一回宿舍,素还真和谈无欲两位绝世才子,书堆起来比人高。叶小钗骑个三轮车到楼下,一手一个大纸板箱,力大无穷。慕少艾嚼着口香糖踩在对面门坎上,背后朱痕正收拾得鸡飞狗跳,笑着说,呼呼,这外援不错。
素还真说哪里,及不上你请来的那位,我这个跑三趟,人能跑五趟。
慕少艾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说,我倒看你大才子能诳多久。
素还真说,你能诳多久我就能诳多久。
慕少艾被推进来时,素还真连一道指令都未来得及下。羽人非獍直到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昏迷不醒。素还真想着这些事,一口一口的把冷水咽下去了。叶小钗意识到不对,抢上来拿他杯子,说,渴的话我们去喝粥,不要喝生水。
素还真楞了一下,觉得胃如同被人攥住一样疼起来了。但他坚持着不蹲下去,两手撑在台子上,努力睁大眼看镜子,任那疼痛如同炮弹一样,在胸腔里四处炸裂。可见这世上什么情感,皆是骗人的了,纵使有人肯为你生死,这疼他能感同身受么?他能么?叶小钗一手扶在他肩膀上,慎之又慎的说,素还真你别这样。叫人看了,受不了。
素还真说是么?你跟慕少艾七岁就认识么?跟他同过六年班么?住过三年对门么?在一个地方工作过么?一块通宵打过麻将么?翻过学校围墙么?一起做过手术么?你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你有什么受不了的?
叶小钗说,我不知道,可是,你知道啊。
大学毕业吃散伙饭的那天也是如此,素还真喝得酩酊大醉,在某一个寒冷的灰白的夏日凌晨,疲惫和放大的瞳仁使牙齿打战,他背着半睡半醒的素还真走过半睡半醒的街道,灰色的石砖上飘满了白色的塑料袋和枯黄的落叶。如今的素还真眼睛里光华,只有从某个角度才能摄人心魄,精神手势,只有某一个时刻才会神采飞扬。语气平和如水,笑容温文如膜,仍旧会饮酒,但已不会哭泣。他注视得如此专注,每一个变化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乃至于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什么模样。素还真是他与世界之间的通道,却又反过来从他身上寻求自我,以此抵抗如影随形的,潮水般一波一波涌来的离别。离别离别离别。人间皆是离别。即使已怕了,不敢再索取了,不敢再将之视为自身拥有之物了,仍旧一件件褪落,一件件离他远去,如同数十年的座钟,不知道哪一刻会停止跳动。素还真无须开释。叶小钗正好亦不会开释。只是这样活着,突然都从镜中发现对方的第一根白发。
Ⅱ
桌上碗盏收拾过,端上果盘,莫召奴抬头看墙上时钟,过了一点了。素还真随着他目光看过去,又见莫召奴转过头来,两人视线恰好对上。“到点了?”
“嗯。三点的飞机。要先回学校一趟。“
素还真说:“吃完这块西瓜我们走。”
莫召奴不再出声,扯纸巾擦拭手指上瓜汁。两人都站起来,屈世途给他们拉开门。迈出去没几步,天气极晴好,身上就沁出汗。两人都不带帽子,热辣辣阳光无所遮蔽,头发要烧起来。素还真拉着莫召奴快走几步到浅淡树荫下,莫召奴咬着皮筋绑头发,素还真在旁边看着,突然说:“好可惜。”
“可惜什么。”
“以后就不能给人介绍你是我的女朋友了。”
莫召奴最忌讳是这个,这要换别人,不能轻易干休,一定立刻叫他知道什么是没刺的玫瑰不是好玫瑰,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这时候只是笑得跟花似的。“耶,三哥,说反了吧。”
“才没有反。”
“就是有反。”
一路胡扯着到了外头,站在路边等的士的间隙素还真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什么时候过来,三哥还在这。”
莫召奴懂事的点点头。“恩。三哥保重。有机会也要来日本玩。”
素还真看着这样漂亮弟弟,虽然老家隔得远,这几年是亲昵够了的,如今一走再见不知何时,难免心内怅惘,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笑了笑。莫召奴拉开车门,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问:“三哥,叶小钗真不回来了?“
素还真伸手整了整莫召奴的水晶额饰,笑道:“操心那么多。飞机要晚点了。”
目送着车消失过路口,素还真站了一会,顺着路慢慢朝前走去。正晌午,街上几乎没人,书报亭里老太太用翻开的杂志盖着脸呼呼大睡。偶尔过去一辆车,玻璃上一团日光,叫人睁不开眼。这么走了一会,自己也乏了,发际和手心都黏腻潮湿。这时候要是有杯冰水喝最好啦,他想。
对面的服务生穿着被汗渍染的发黄的大白背心。头发在脑后扎成凌乱的马尾,叫人觉得很热。脸上绷紧的连一丝缝隙也没有,手和脚看起来都那么不协调。总是这样啊,素还真心里说。笨笨的像只熊,怎么教也教不会。柠七加了太多柠檬片,是又酸又苦。冰块很快就化掉了,杯壁聚集成细小的水滴。
他努力把吸管从柠檬片上拔出来。
“那么,给个解释?“
知道怎么解释的话,就不会逃走了。
他们于一周内入住,行李在楼下堆的山高,叶小钗和屈世途跑了一趟又一趟,名义上的屋主只是躺在刚刚铺好的床上抱着笔记本调试网线。满身大汗的在地板上坐下来时,那一个递给他一杯快要化掉的冰激凌。他们尝试各种口味的甜品,管家负责打扫,在阳台上养仙人掌和吊兰,管家负责浇水,捡回无家可归的流浪猫,管家负责喂养。书房玻璃很明亮,窗帘有荷花的图案,网球拍和钢琴,猜拳决定洗碗,墙纸贴着埃菲尔铁塔,晴天午后书架最上层光线里细小的灰尘,让人觉得生活如果真有所谓意义,也不过就在于此,直到他发现花盆底下胆怯的告别。
“我让你不高兴吗?”
意料之中的马上摇头。
“那么,你让我不高兴吗?“
这回,不知道该怎样答。先是点了一下头,然后好像觉到不妥当,又犹豫的,轻轻的摇了一下头。对方已经失去了耐心,丢掉手中的杯子站起来,于是他赶快也随之站起来。空调坏掉了,头上的风扇转啊转。素还真头也不回走到门口,他跟到门外,看着对方的背影张了张嘴唇。日光下抛出的银色弧线。
“是说,叶小钗……我高兴或者不高兴。这难道也是你能够擅自决定的事情吗。”
强烈的光晕让人失措。叶小钗慌忙去接。一个闪亮的东西躺在他手心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