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碧水》负喧琐话

8、天裂

　　当我和大叔赶回去的时候，法师已经被带走了。他的屋子被翻得一片狼藉，连经书都散落了一地。大婶在一旁掉眼泪，说官兵进来就狠巴巴地到处乱翻，也不知在法师的书卷里翻出了什么，就把法师带走了。不过法师被带走的时候倒不慌乱，差不多和平时一样平静，倒是他的信徒们情绪很激动，好多已经跟着一起到官府去了。我听了这稍稍安心了些，官府总不会枉顾那么多人的意愿，随便就处置法师吧。官府的人在找什么，他们能找到什么呢？我知道，其实重点不是找到了什么，即使什么都没有又怎么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法师会回来的，天无绝人之路，法师这样虔诚地礼佛，佛爷会保佑他的！
　　我请大叔到衙门去打听消息，我和大婶在寺里，收拾一些东西，防备要是法师被关了起来好给他送去用，希望不会到那一步或者更糟，只是面摊上那个少年的话一遍遍在我脑中回响，越想越带有不祥的意味。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我的心也越来越乱，到了掌灯的时分，大叔还没回来，我实在等不得了，决定自己到官府看看，就算他们不让我进，也比等在这里胡思乱想好。
　　刚刚到寺门口，就看到一群人簇拥着过来了，当中赫然就是父亲！我的心一下落了下来，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法师紧走几步到我面前，我挣着起来，一下扑到了法师的怀里，他轻轻拍着我的背，良久良久，我才停止了颤抖。
　　法师的信徒们渐渐散去了，法师告诉他们是发生了一些误会，他们愤慨地议论了一阵，可毕竟法师没什么事，他们也就先后向父亲行礼告辞。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和法师面对面地坐着。灯花毕毕剥剥地响着，显得屋子里越发地沉寂。
　　我不敢张口问，怕法师的答案让我无法承受。可是这沉寂持续得越久，那种不祥的感觉就越浓厚。
　　终于，法师开口了：“‘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悲歌，你听过这首诗吗？”
　　我迟疑了一下，自从法师给我起了这个汉名，他倒是头一次这样叫我。“是，我知道，是您年轻的时候写的，一个叫汪元量的先生遇赦南归，向您拜别的时候您写给他的，叶兑给我讲过。”
　　“是啊。我年轻的时候写的，都三十多年了，年轻的时候不懂得韬光养晦，明明危险摆在那里，却要写诗吐露心迹。不过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它却成为了我的罪证，说我心怀故国，有不忠之念。”法师淡淡地说着，微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事情的荒谬。
　　罪证？我一惊：“他们今天是……他们要怎么样？”
　　“名声所累，到底皇帝是不肯放过我。不过也是名声所助，他们低估了我的影响，没料到信众们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倒让我能回见你一面。”
　　什么？我呆住了：“您是说，他们要对您……不，他们不是放你回来了吗？不会的，不会的！”
　　法师摇了摇头：“他们不在官府中处置我，却命令一定要在明天听到我去侍奉佛祖的消息。悲歌，我的大限到了啊。”
　　刹那间，天崩地裂。我浑身的血仿佛都流离了身体，眼前浮起一层白雾，不是眼泪，却同样让一切模糊不清。我混乱得不能思考，法师这句“大限到了”一直在耳边回响，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是不是陷入了一个难醒的噩梦？只要努力挣扎，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清澈的重曲河边玩耍，在高原透明的天空下奔跑的快乐无忧的小女孩？可是这“咯咯”作响的声音是什么？这冰寒入骨的感觉又是哪里来的？是我在发抖啊，我的牙齿，我的手，我的身体都在抖，甚至我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在抖。
　　真希望自己在这一刻死去！我宁愿死，也不愿意看到法师死啊！
　　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是父亲的。
　　“悲歌，其实我们都在等着这一天了。于我，死亡是从六岁那年就开始如影随形；对你，从我告诉你我的身世那天起，你的心里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是的，是的，我内心深处一直在担心着，只是总还存有侥幸。特别是这回来张掖，每一天临睡前我都会由衷地感激上天，让法师平安地又过了一天，每个清晨我从梦中惊醒，都在害怕是否有厄运就会降临。煎熬吗？可只要法师还活着，我愿意每天都承受这种煎熬啊。
　　“孩子，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的一生很坎坷，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奇迹。我要感谢佛祖，在他那里我找到了精神的归依，我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我特别要感激他，把你赐给了我，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老了，死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只是，我对不起你。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地长大，可却带给你那么多忧愁。你每天对我笑，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充满忧惧，我总是想，要是你不是我的女儿，该有多好。”
　　不，做您的女儿，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知道，您现在这样平静，是想安抚我痛苦无助的心！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颤抖地握着法师的手，紧了紧。
　　他也握了握我的手。
　　“是啊，我不畏惧死亡，但是我放心不下你。当我接到命我来张掖的旨意的时候很后悔。我应该让叶兑带你一起走的。只是你还太小，还不能和他一起四处游历，他还太年轻，不能好好照顾你，而我，到底还是个凡人，一个需要亲人的平凡的父亲。而且你是我的女儿，朝廷是不会让你随意离开的。所以我和叶兑定了六年之约，想看着你长大，还想着在这六年中找到让你自由生活的办法。可惜，一切都来不极了。”
　　“我不怕。”不，我只是顾不上怕，我只知道，法师要走了，我不能让他不安心。
　　“从动身来张掖那天起，我就开始做准备。我派人去找叶兑，希望他能尽早赶来，可惜，到现在也没有消息。我给我们萨迦寺的老座主仁钦坚赞捎去了口讯，你知道，他现在是帝师，虽然他不能救我，但他能够帮助你。前些天，带信的人回来了，老座主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他会照顾你的生活。我也和一些朝中的大臣进行了联系，为你做了一些安排。悲歌，你答应我，要坚强地活下去，不管遭遇什么，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未来的日子会很苦，只剩下你一个人，但是记住，只要活着，总会有希望的。你答应我！”
　　我看着法师，郑重地点了点头。
　　法师笑了，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笑，担心、忧虑、痛苦、解脱、期望……那么复杂，却在瞬间又归为平静。昏暗的烛光映在他的脸上，佛一样的宁静庄严。
　　只是，我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佛！有的只是那能随意操控人命运的权利！是它让法师一生坎坷，是它让我终将失去父亲！是它让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至治三年四月，我的父亲木波讲师合尊法宝，猝逝于河西张掖十字寺。他离世时神态安详，从官府到民间，人们都传说，这个德高望重的大喇嘛，是修行到了，被佛祖召去了。无数的信徒赶来瞻仰他的仪容，朝廷下令厚葬，并赐谥“和靖先生”。

作者有话说

　　重要人物终于出场了，本来想让他再晚一点再出来的，可是我自己都着急了，就提前安排了，虽然斧凿的痕迹重了些。
早就想把法师的事告一段落，可是每到要写他死，就很不忍心，就给他多加了些篇幅。不过真是不能再拖了，不然女主角就老是长不大的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