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荼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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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入秋，天气还有些热，但风已渐渐清凉。抱膝坐在凉亭里，仰首看高远的碧空，真的是万里无云呢。
“你又在想什么？”懒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冲脱脱笑笑：“没什么，就是在发发呆。”
他走过来，随意地坐在我旁边，也抬眼向天，过了一会说道：“偶尔这样什么不想也挺不错啊。”
我看看他，他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却不是平日那种，而是眼角眉梢都带着轻松，便不由得说：“你现在这样比较好！”
“哦？”他扬扬轩长的眉毛，歪头看看我，想想，忽地又是展颜一笑。
霍，真可颠倒众生呢。
“喂，你们两个在干什么？”轻松惬意就是用来让人打破的，我和脱脱无奈地对视一眼，齐齐回头假笑：“你来了！”
唐其逝手里捧着个大酒坛子，雄赳赳气昂昂：“今天再来比过，我就不信，喝不过你俩！”说着指指我：“尤其是你这个小丫头！”
我忍不住埋怨地看了脱脱一眼，他居然还在笑。都怪这家伙，教我什么不好，居然教我喝酒，算什么朋友！
是啊，现在，脱脱是我的朋友。
在我的坚持下，大叔和大婶没有跟我住进脱脱的家。我不想再拖累他们。当然，我们争执了很久，大婶甚至急得哭了起来。法师当年救过大叔的命，可无论什么原因，我也不愿让别人的生命成为自己的附庸，他们应该过自己的生活！如果我不能再回到心心念念的雪山高原，他们应该可以！
大叔恨的说我像拉盐的骡子，我也执拗地不肯改变心意。没办法，他们只得依了我，可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大都，说要看我真正平安了才能放心。会有那么一天吗？我只能苦笑。苏先生临走前，为大叔寻了活计，并为他们找了住处。我求了脱脱，他应许我逢十的日子可以去看他们。我想了，如果他们喜欢大都，就在这里住下去，如果想家，时间长了，总会淡下心来，就可以回去。假如我遇到什么不测，终究也不会牵累他们。
脱脱安排了侍女照顾我。我不常出自己的房门，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我的日子。
说是脱脱的家，其实真正算起来是他伯父伯颜在大都的府邸。听人说过，脱脱自幼就在伯父身边长大，同父亲的关系反不如伯父亲近。许是伯颜现在河南行省任平章政事的关系，府中的差役并不多，但极有效率。我来了不久就发现，府中的人做事都一丝不苟，绝少调笑戏謔。照顾我的那两个侍女态度恭谨周到，却决不多嘴多舌。有趣，这个浑身上下都懒懒的人，竟让手下的人如此敬畏。正好我也不想人打扰，这样静静的倒好。
一切的改变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我虽然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很快也发现了，脱脱的家经常有人出入。晚上前厅也不时的传来饮酒聚乐的喧笑之声。每到这样的夜晚，我住的后院就没什么人在，仆人们大多在前面侍侯。我便会趁着幽静出来逛逛。最喜欢游荡到后院那个花园，不大，景致却极其优美。我是不太懂得怎么算是空灵剔透、曲折变幻，不过我想脱脱家的这个大抵应该配得上我从书上看来的这些词。
信步走去，忽而小桥流水，忽而假山怪石，忽而草木扶疏，一时似乎前去无路，伴着隐隐的流水声分枝拂柳，前方却又有曲径通幽。仰首望天，月华隐去，繁星点点。在这样的夜晚，往事历历，蓦然兜上心头。我的年龄还小，却又似乎已经很老；我的经历很少，却又似乎历经沧桑。有时候真的觉得很累很累，真想一觉睡去不再醒来；有时候却又对未来充满希冀，向往着能自由地活着，能和尼玛重逢，能再见到叶兑，我们一起回高原，或者去叶兑口中美丽无比的江南也好，不再有忧惧，不再孤单。我想要的，真的很简单，可又真的很艰难。冲着夜空一笑，似乎也只能苦笑。
微风拂过，一阵淡淡花香传来，现在还有花开吗？竟没有注意呢。循着香味找过去，羽状的叶子上，白色的花在静静地绽放，星光之下，荧荧温润。我认得的花本来就少，这个更不知晓，只是已然夏末，怎么还有花开？难道是菊花的一种？想想又不像。
“那是荼蘼。”懒懒的声音传来，倒吓了我一跳。
“看到你半天了，就知道呆呆出神。”
循声望去，不远的地方，一丛花后，脱脱倚靠在游廊的栏杆上，正笑着看我，白色的长衫一部分被花叶掩映，在淡淡的星光下，越发的丰神如玉。摇摇头，这人和两年前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单从外表还是看不出是什么族人，只是越发的好看了。
回头看花，荼蘼吗？忍不住叹道：“人说开到荼蘼花事了，原来这就是这个。”
“不错，只是这花本应开在暮春夏初，这几株却于此时开放，倒也奇怪，想是和你有缘。”脱脱说着，走过来，俯身看那花，“待它们谢了，便真的是花事终了了。”
“不，”我摇摇头，“还有彼岸花。”
“哦，彼岸花，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掌故？”
我有些出神，怔怔地道：“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吗？同那彼岸花又有什么关系？”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过那莹白的花瓣：“你以为缘生缘灭自有法，岂知他人心中却难事如春梦了无痕。荼蘼开尽花事了，只剩那那黄泉路上遗忘前生的彼岸花。”
眼见他的神情有些肃然。我笑了笑：“彼岸花在佛经中叫做摩诃曼珠沙华，也就是天上之花。彼岸花原只开在黄泉，花色如血，是那长长的路上唯一的风景。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人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走向往生，然后忘却前世的一切。后来这花被带到人间，据说就是龙爪花，可惜我没见过。开时看不到叶子，有叶子时看不到花，花叶两不相见，生生相错，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缘起时起，缘尽还无……若终要分离，何如不见！”
我身子一震，脱脱一愣：“怎么了？”
这样的话，我也说过啊，仿佛就在昨天，法师当时是怎么回我的？
“赵姑娘？”
我抬头望着脱脱的眼睛，许是这样的夜晚，让人的心都柔软了吧，他那一贯带着笑意的脸现在却有几分严肃，可那从来冷淡的眼睛却有了些许温情。
“赵姑娘？”他看我呆呆望他，又追问。这时的他才符合他的年龄，他原也不过才十八岁啊。
“我没事，只是想起了法师，就是我的父亲。他离开我的那天晚上，我也是这样问他。那时我很伤心，也很生气，我说佛祖对我们不公平。”
“哦，那……”脱脱犹豫着，分明想知道，却顾虑着不好问。
花香隐隐，虫鸣啾啾，伴着流水淙淙，星光洒在我们身上，恍若梦境。我也很想对一个人倾诉吧。
“法师说，若世上从没有分离，便不会珍惜相聚；若人生从没有痛苦，便感觉不出欢娱；若人间不曾有我，他离开时便不会有牵挂。相比安然离去，他宁愿痛苦牵挂。”我的父亲啊，我宁愿痛苦思念，也要感谢上天让我成为你的女儿！
脱脱默然良久，然后认真地道：“赵姑娘，你有一位很伟大的父亲，很可惜，我没能真正认识他。”
我想了想，第一次纠正他：“悲歌，请你叫我悲歌。还有，我不姓赵，我的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叫‘燕悲歌’。”
他了然地笑了，一种真正的笑，那笑意从眼睛里慢慢溢出，便如春风拂过大地，冰雪尽可消融。
从那时起，我们成了朋友。
然后，他开始教我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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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荼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