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晴外传 老死》谁家小谢

3、第三篇 杀杀伐伐流水帐

　　第三篇杀杀伐伐流水帐

　　他把身上的衣服，仔仔细细，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地，褪了下来。
　　衣服上密针绣有梅花，浅秀的一朵朵，开得有些百无禁忌，洋洋洒洒——两处地方撕裂，一处在肩胛，一处在腹部。

　　他慢慢把衣服叠好，收起，放在枕下。

　　外面天气好得令人诧异。
　　他到桌前，扣了酒杯，笑一笑，似乎不太习惯身上的装束。
　　手到腰侧，指尖就贴住了衣衫内一片剔透冰冷。

　　刚过立春，要等冬天，还要太久．．．．．．
　　他一生最爱，偏就是寒酒冬雪呢——可能是致命的爱好，以前常听人说，到了老年，容易得病。
　　他却大笑，说我怎么会老？

　　满怀冰玉一杯酒，猛记初雪旧年节。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在想：不知今年霜降，会是什么时候？可不要太晚才好．．．．．．

　　门外铁骑森然，井然有序，任谁都插翅难逃。

　　他舒缓的眉，一挑，清惨的脸色，略微一沉。
　　接着缓缓抬起了左手。

　　人人一时呼吸沉重。
　　严阵以待。

　　他却只是伸出手，理了理衣襟。
　　那上面沾染了些灰尘，他用手一拂，未拭尽，意兴阑珊地作罢。

　　目光在带队的人紫蟒袍上官威脸上一扫，不痛不痒地动了动嘴角，“曹大人，我和你回去——好了——”

　　宛若春风扑面，说的话本来严肃正经，被他话尾一吊，加了两个字上去，却显得莫名得轻松。

　　“你肯跟我回去？”那匆忙间着了官袍，兴师动众的曹大人，沉住了气，也盯住了他，小心地问，“那就是说——你肯——”
　　停了一停，慎重地说出两个字，“认罪？”

　　他低垂了头，神色平静，一个乍暖还寒的眼色，将“曹大人”看得心里一悸——已被围追堵截十四天，也早就挂了彩受了伤，而他还是说笑就笑，说板脸就板脸——一笑，就出手，折人臂骨；一板脸，就出刀，要人命。

　　所幸他神色，也只是冷峻了半刻，然后一定。
　　定得突然，却极好看。

　　安稳，谦恭，淡漠，优雅地道，“大人就请上书吧，我——认了。”

　　“曹大人”冷冷一笑，却不上前，立于原地不动。

　　他在上面，居高临下，一身的褚玄，全身气息，又流动而灵活起来，“大人这是不抓我？要私放我吗？”

　　曹大人依旧不动，摇了摇头，“我不敢铐你——你右边袖子里刀一动，我上来就是任你宰割。”
　　抬眼，慢慢道，“谢公子若要认罪，总该给下官看看你的诚意．．．．．．”

　　他说得仔细慎重，官场沉浮经年，这些说话的讨巧修饰，他最知道。
　　他素来以谨慎为名，派他来，怕也是计算过了的。

　　那“谢公子”眉眼一眯，哈哈大笑起来。
　　曹幼钧话到一半，他已笑了，等说出诚意两字，他左手一翻，自右边袖中滑落一点青芒，便到了左手。
　　刀光一掠而起，由下至上。

　　艳丽的血光同时四溅。
　　曹幼钧睁大了眼。

　　而他身子晃了晃，靠栏柱站住了，衣袂相呵，发迹清晰，又是一笑，
　　“曹大人，我的诚意——如何？

　　血顺着袖子淌落，那青颜色的小刀，沾染了血色，有些冷厉，又有些凄清——这是它主人的血，浸得满了，就连刀刃也开始颤抖起来．．．．．．
　　抑或是，它的主人，拿不稳了，才连带了它，一齐颤抖起来。

　　他再跨一步下来，脚步虚浮，但站得还稳当，笑着说，“啊，下雨了呢——”

　　室内的人原本都肃穆紧张得很，谁也没去看窗外，他这一看，他们也不自主地去看。
　　细细厉厉的雨，浸带了好大的湿气，手足顿感冰冷。

　　那人的容貌，在水汽里愈发地年轻而稚气，又有些模糊的氤氲了。

　　他低头看了自己手里的刀。
　　笑一笑，随手抛开，把手掌上的血在袍子上抹干，向狱卒递来的枷锁，伸出了干净得苍白的一双手去。

　　两日后，当一个一身风尘，淡静好看的少年捕快到凤凰镇的时候，客栈的老板的说话，犹有余悸。

　　“那血啊——真是沿着木阶淌下来又渗入了木缝里去，洗都洗不掉，那么多的血——他原来已经流了好多的血，伸出手来就擒了——那些人扣了他还不算，还像是很怕他会做出什么的样子，一定要打断他的手脚——手臂一样粗的铁链，穿过左边琵琶骨，再从右边穿出来，脚踝打进了铁钉——这么残酷的事情，怎么可以做得面不改色——”

　　“我们都吓得呆了，那些官差却都好生凶恶，一时之间，竟都没人敢去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安安静静地也没发出什么特别的声响来，抑或者是我们都没有听见他发出过什么声音来——那血流得，让人觉得——毫不吝惜，很．．．．．．慷慨——”

　　“雨下得好大——他真是一副好胆子，这一落枷，不动声色将地方百里官绅暗藏财物的地头都抖露了出来，硬生生将百十万两白银收归国库——那又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入骨了——当时听了都叫人后怕，这一路上京，还不知会有多少暗中的苦头要吃——”
　　“他来是为我们筹集赈灾银——我们心里感激，没人敢说；这次来，竟教我们镇子里的人出卖行踪——我们几个乡亲，买通了官衙小兵，偷偷去囚车和他说话，问他，仇人是谁？我们好替他报仇——他却哈哈大笑，只喝光了我们偷带去的酒，硬是一字未吐——那天夜里，我们远远地缀在官兵押解队伍的后面，还听见他——唱歌的声音——”

　　那年轻清秀的小捕快，听了一会儿，皱着眉，又松开，过了好一会儿，才问，“然后呢？”

　　“当天晚上，那队伍到了一半，忽然就不走了，半夜里往回赶，我大着胆子去问，他们就冷冷淡淡地和我说，犯人死啦，不用押送了——”

　　“死了？”

　　“连人带车摔去了悬崖下面．．．．．．雨势好大啊，那么高摔下去，怎么还找得到尸体？所以啊，是死了——”

　　那小捕快一直低头在听，末了，一抬头。

　　“死了啊．．．．．．”
　　喃喃说了这么一句，自己一怔。

　　上面一间房，门虚掩。
　　人，就是从这里被带走的。

　　他温和地谢了掌柜，不低头，脚下踩着了颜色褪不去的血，脚步稳定。

　　他推门进去，掌柜的从后面看，只觉得这一个背影，秀致，漂亮，挺直得仿若永远不会动摇。

　　他到看着这背影，看到发怔的时候，那人已出来了，看不清表情，却倾身蹲了下去。

　　手里攒着一件衣服，迷离的花色，针脚细密精致，已经旧了，还有几处血污，不知怎么，却显得格外的整洁干净。

　　他俯身在那里，很久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第二天一早，他彬彬有礼地来告辞，离开了凤凰镇。

　　逾月后，曹幼均右迁山西监察史，次年夏远擎死，曹幼均荣升山西巡抚。
　　第三年，曹幼均被刺死于任上，凶器是一把他自己随身带了三年的青色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