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钗素]沧浪》苑芷

1、沧浪

　　端午节当日素还真睡到中午才起，起来之后嚷嚷着要洗药草浴，屈世途说你自己都成个药罐子，还出去熏人。素还真说好友，吾这是童心未泯。屈世途说你起晚了，最后一点艾蒿给叶小钗用了，剩水还没泼，你不嫌脏就二次利用去吧。
　　素还真倒也不计较那些，慢悠悠泡在木桶里，药草苦辛气味安神助眠，屋角熏着苍术白芷，泡着泡着又昏昏欲睡。中途叶小钗进来过一次，提壶给他加上些滚水。素还真晕晕乎乎的，说叶小钗，今天山下那条河，听说有龙舟看。叶小钗说有，已经赛完了。素还真说怎么这样！你们不叫劣者！劣者还想去看！叶小钗说虽然没的龙舟，镇子里总归比平时热闹，你要愿意，吃过饭一起去看。
　　素还真一听立马精神了，三五下收拾完出来。管家早已把桌子收拾好，当先是一盆子粽子，然后水煮蚕豆，咸鸭蛋再一碟子樱桃，一个银耳百合汤，都是小食，特意又弄雄黄酒。素还真看见两眼发亮，屈世途马上咳了两声给他剥鸭蛋，大个双黄，一筷子扎进去吱吱的冒红油。素还真难得注意力没被吸引过去，只盯着叶小钗的杯子。
　　叶小钗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把酒杯推过去，伸出一只手指，啊了一声，意思是只能一指宽。这一指宽就让素贤人的心情好了不少，用餐完毕后乖乖让管家在袖口系上长命缕，衣襟拴上里头装了雄黄粉和菖蒲叶的香囊，上面绣的双莲并蒂的花。屈世途一边折腾一边念叨，不是想童心未泯吗，吾就让你返老还童。叶小钗也佩一个，绣的是双龙戏珠，收拾齐整后满意的目送两人出了琉璃仙境大门。

　　叶小钗琢磨着素贤人方才任人摆布不对头，这时细看，果然，眼睑都是微红的。素还真微醺后的状态倒也还算正常，只是话多些，一路上扯东扯西，一会说续缘不孝子，端午也不来看爹亲，一会说前辈家的素粽，香菇豆瓣馅的，好吃的很，难道是去年被劣者吃怕了，今年都没送，劣者也不好意思去要。叶小钗听他说，特别紧张的从后面盯着他步伐，生怕素贤人一不留神一个跟头翻下山去。素还真兴致上来，回头说，叶小钗，长路无事，不如我来教你说话？
　　叶小钗啊一声，表示他哑巴也数十年了，还是希望素贤人放过他。素还真哪能这么轻易罢休，说其实行的，发一两个音没问题。来，跟我念，叶——小——钗——
　　叶小钗万般为难，四下看空山无人，用尽全身力气，一字字说，丫，吓，掐。说完自己脸也红了，扭过一边加快步子。素还真和他并行，指指自己喉头说，多年不说话，你都忘了怎么发音，看劣者这里的动作，叶小钗。叶小钗伸手覆在他喉头，感受那层薄薄肌肉下面的弹动，自己又试一遍说，压下恰。
　　素还真乐此不疲，盯着他眼睛说，用很夸张的口型一遍一遍说，叶小钗。叶小钗觉得就算四下无人，这心理压力也不免太大了，连忙用心音说，算了还是。
　　这么一闹素还真两分酒意也差不多醒了，说，哎呀，好可惜。
　　叶小钗说算了，没必要的。

　　这么有一句没一句扯，转眼间到了山下。素还真走这长路，刚才的饭食也消化的差不多了，卖粽子的从街头排到街角，简直正中下怀。素还真轮流扫荡过，一样买一个，换一家看见有新品种，立马又买，叶小钗抱着小山一样的粽子跟在后面。素还真把拂尘插在背后，一手拿一个粽子啃，嘴又刁，遇上不合口味的，咬一口皱皱眉，直接丢给叶小钗，叶小钗吃他剩下的吃了一路，口中百味杂陈。如此这般走到街口，前面素还真终于说，哎呀这个红豆粽子！真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说时迟那时快，叶小钗伸手去扳他肩头，素还真眼疾手快把最后一个角塞进嘴里，回头时腮帮子已经鼓鼓囊囊的，嘴角还挂颗糯米，一边嚼一边看着叶小钗笑，后者只来得及从他手中抢过一片黏黏的粽叶。
　　叶小钗一丝脾气也无，眼瞅着素还真说，别噎着。
　　素还真咽下那一口，很没形象的打了个嗝说，真好吃。
　　叶小钗说，能有屈世途做的好吃？
　　素还真说，隔锅饭香。

　　穿出街角就是江边，白日龙舟方赛过，江水间或飘过些零散绸带，丝缕华艳，看着神采奕奕。旁边树上也挂着大红灯笼和长长的五色绳结，很是喜庆。素还真和叶小钗一路行来，在街上戏台看了跳钟馗，又碰上杂耍艺人，五月初五早入夏，虽近申时，犹有余热，额头上见了汗。素还真说，要喝冰镇的酸梅汤。叶小钗不依他，带着他往树荫下走。素还真说，真想来个百气寒霜指啊。
　　叶小钗说，不如君子风。
　　素还真笑道，靛羽风莲当初搞的扇子毛毛的，看着更热，那一套其实是冬装。
　　叶小钗说，你的品位……
　　素还真说，总比常年中分的强。

　　叶小钗脸有些黑的指了指自己常年中分头鬓边多出的蓝卡子，表示这是谁的主意。光影被枝叶切割成斑驳小块，游离在他脸上身上时显出一种惊人的柔和。银灰的发带着淡淡的金，素还真伸手去触碰，带着莫名其妙的亲近的意味。这时候岸边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震得在树上憩息的鸟儿一哄而散。
　　两人忙走到江边去看，原是对岸一个小伙子跳到江里去了。素还真说谁挑在这好日子轻生，再看那年轻人赤了上身，在湍急江水里奋勇向江心游去，素还真眼尖，指给叶小钗看，原来江心是一个穗子打了鲜红同心结的香包，正越漂越远。闹明白怎回事后俩人顿时一齐笑出声，也就跟众人一起袖手旁观，偶尔喝几声彩。
　　突然听身边有人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啪嗒一声合了手里竹骨扇子，说到，当日屈原抱石投江，不为世所知，该是如何伤心绝望，今人却毫无悼念之情，只知平安喜乐。安有佳酿，浇我心中块垒！
　　素还真想这年轻人也不免太过吹毛求疵，笑嘻嘻的道，耶，那也未必。屈大夫当日自投汨罗，为的也不过是这平安喜乐。

　　年轻人转过脸看着他，倒是好一个清秀孩子，只是略显锋芒，眉飞入鬓，下颔尖削，斜着眼睛问，你是什么。
　　素还真说，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
　　年轻人嗤笑一声，指着叶小钗说，他是什么。
　　素还真说，世幽昧以昡曜兮，形枯槁而独留。
　　年轻人指着他手里拂尘说，这是什么。
　　素还真说，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年轻人道，那这千千万万今之人又是什么。
　　素还真笑道，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年轻人一句句听完，神态渐转恭敬，说今日跟前辈相逢，算是有缘，晚辈狂妄，还请多多包涵，望恕吾不敬之罪。素还真的脸从听到前辈两字就拉长了，拂尘一甩，说不敢不敢，折寿折寿，拽着叶小钗就走。叶小钗怀里满满的粽子，被他拉的脚步一个踉跄，素还真随手拿了一个剥开最外面一层粽叶，一扬手丢进江里。叶小钗啊了一声，素还真说拿不下你就丢进去吧，反正粽子最初做的，就是喂江里鱼虾，让他们不要吃屈原大诗人的遗体。
　　叶小钗不答，转身跟卖香包的讨了一块旧包袱皮，把粽子们包起来挂在手臂上。素还真自顾自在那里出神，口中犹自吟道，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叶小钗说，他跟你有点像。
　　素还真在想什么，一时没听见他说，反应过来才笑道，我？我不是，我是那个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叶小钗说，所以只是有点。

　　这时候天色暗下来了，人开始渐渐增多，艾草略带苦涩的香气，仕女的脂粉头油香，粽子香全混在一处，非常浓厚，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谈，到了桥头，虽然不是什么举世无双的艺术品，石头栏杆也还光滑清凉，桥身刻各朝故事，线条算不得精致，却自有一种古拙之趣。素还真蹲下身去，慢慢摸着，嘴角漾出笑。突然一个光点晃晃悠悠飘起来，引得岸上桥上人都去看，原来是盏孔明灯，里头暗红的烛火，灯身盈满热气，不断升高升高，渐渐被昏黑的夜色染尽了，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

　　众人都出了一回神，素还真笑说，咱要不要买一个孔明灯放一放，这年晦气大的。叶小钗眼角抽了一下，说你信这个。素还真只是那么一说，看见摊子前人挤的密密麻麻，也就打消了这孩子气的念头，两个人依旧是随意漫步。叶小钗说了那一句，当时没怎样，这时候倒觉得是扫了素还真的兴一般，有些局促不安起来，啊啊的示意他去买，叫素还真在这里等。素还真忙拉住他衣袖说算了，吾没介意，真用不着。
　　叶小钗说，不是图个高兴。
　　这么多年了，要那些虚的。素还真笑着说。劣者愿望太大，怕压的孔明灯飞不起来。倒是你啊，叶小钗你，有什么愿望么。
　　叶小钗不假思索的说，我的跟你一样。

　　素还真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一声，习惯了跟人说话打机锋互相吐槽留三分心事，叶小钗的直白往往让他招架不住。他连忙转过头，假装看水面。水面是透明的漆黑，两岸灯火辉煌，映得月亮也黯然失色，却是越发波光粼粼。身后人越来越多，素还真说，叶小钗，吾被挤死了。
　　叶小钗见他眼皮微微合着，以为他是嫌这里太闹，说，那回琉璃仙境。
　　素还真还没答言，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阵喧闹，他们被逼的只望栏杆上退，素还真咦的一声，叶小钗急急去拉他的手，可是没用，就像在突然海啸的水面上打来一个浪头，他们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叶小钗用心音唤了十多遍，突然意识到这个范围心音已经传递不过去了，于是张开嘴喊道，素还真。素——还——真——。他发音很奇怪，很吃力，但是内力充沛，声波扩散出去很是洪亮，周围人都看着这个震得人耳朵痛的疯子。叶小钗估摸着这一吼，半里外另一座桥上都能听见了，一点应答也无，着起急来，拨开人群往外跑。突然有人拽住他，叶小钗回头一看，是刚才跟他们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年轻人说，你跟你的同伴走散了。
　　叶小钗说啊。
　　年轻人说，你何不留在原地，这样等会他自会回来寻你。
　　叶小钗说，啊。
　　年轻人好像听懂了，看着他说，你何必这样，你不是信他么。
　　叶小钗说，我当然信他，但我更想找到他。

　　年轻人没再说什么，侧身让开一条路。叶小钗很快下了桥，沿着江岸走，一路走一路继续叫素还真的名。香气在夜风里慢慢疏散开，脸颊上有些凉意，天上星月，地下灯火。这个时候，心里头并不如何担忧，这样走着，总能看见。虽然那个人走的总是快些，又经常有一点任性，可是只要打定了主意，总还是赶得上的。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