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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恒源祥,羊羊羊 ...

  •   日子近了芒种,所谓芒种,意为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

      唐家的庄子上忙着收麦种豆,十分急迫。晚谷、黍、稷等夏播作物也正是播种最忙的季节,最易生事。

      今年年景不好,唐云暖唯恐田庄上会生变,遂求了太太要亲自来山月坞看着,太太三个儿子都已成婚,乐得将事务都推给长房去做,每日只是变着法的琢磨吃穿享受,时不时损柳姨娘几句,很是悠闲。

      遂也不在意放唐云暖一个未嫁的姑娘跑动跑西,想也没想就应了。

      芒种前一日,唐云暖一个人靠在窗边软榻上看字帖,窗外日落西山,空气闷闷的,唐云暖暗自回想从前帝都的桑拿天,原来自这个年代就已经出现了。

      想着能靠看字博些凉意,耳边却不清净,叽叽喳喳并不光是杏树上的鸟叫,那是红豆跟紫棠在讲后宅里的八卦。

      “山月坞里不比咱们斗春院,蚊虫一定不少,别忘记带紫草膏。”是红豆指使紫棠做事。

      紫棠将若干装满紫草膏的琥珀瓶子放在要带走的梳妆匣里,只因这膏是消毒祛痘的,
      紫棠遂拽了拽身边的红豆道:

      “你最近可往一梦楼那边去了,三奶奶身边那个白棉可看见没,听说长了一脸的疹子,如今屋子都不出了。见过的人都说活像个芝麻烧饼,幸而一梦楼里伺候的人不多,也不知是不是过人,若他们也跟咱们姑娘似的,会制这紫草膏就好了。”

      那五麻子泡鱼杂是红豆的手笔,五麻子一遇暑热,便能激起人脸上红疹,却并无毒性,即便不擦药,有三日也就落了。

      红豆见紫棠也不是外人,就原原本本地都告知给了她,紫棠一听几乎惊得将手里的梳妆匣扔在地上。

      “如此说来,日日娇惯要吃鱼杂,竟并不是三奶奶,而是……”

      红豆一手接住了梳妆匣,瞪了一眼紫棠:

      “作死呢,主子的东西竟这样不经心,姑娘费了多少时日才制出一箱子药?”

      紫棠吐了吐舌头,缩了头,却见唐云暖在玛瑙帘子那一头微微一笑,拉着两人至屋内坐下,压低了声音道:

      “你俩是我知心的人,就是我的闺蜜,所谓闺蜜,一是闺中密友的意思,二是……这闺中的秘密,就只能留在闺房,不许乱说。懂吧。”

      两个丫鬟懵懂又有些坚定地摇摇头,他们当然也知道这姑娘这样郑重不是玩的,泄露了一个字,俩人在斗春院里的体面就会玩完。

      跟着云姑娘多好,从前虽然受些白眼,如今却是后宅里最体面的,吃穿用皆是好的不说,连年妈妈见面也要笑着叫一声红豆姑娘,紫棠姑娘。

      紫棠遂惴惴不安:“那鱼杂也算是精贵的吃食,多少条鱼才杀出那么一碗,这东西不是日日有的。这三奶奶竟就这样大方,推给下人吃,还是她早看穿了那鱼鳔是泡过五麻子的?”

      红豆颇有些自负:“五麻子虽然有一股子气味,但却赶不上鱼鳔的腥气,何况我是用盐水泡了整一日的,自然吃不出来味道,三奶奶又不是皇帝舌头。”

      唐云暖才正色道:“那一日我去一梦楼时,三奶奶并没有吃那碗鱼鳔云吞,而是在床上绣鸳鸯,任凭那云吞在八仙桌上放着,想来吃这鱼杂的,的确不是三奶奶,而是另有其人。至我转身走了,三奶奶才用一口,表情却不享受。鱼杂这种东西,爱吃的人便想着天天吃,不爱吃的人,就只觉得腥。”

      紫棠始终难以相信白棉竟然这样体面,日日吃姑娘的东西:

      “会不会是那云吞做的不好吃,或者太烫,三奶奶要放凉了一些。”

      还没等唐云暖回答,就听红豆先反驳起来:“那鱼鳔云吞可是报春姑娘的手艺啊,天下间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报春姑娘所做的饭食呢?太太吃过多少山珍海味,不仍是对报春姑娘赞不绝口。”

      唐云暖又道:“我却是考虑过紫棠说的这一层,只是那三奶奶既然如此钟情于鱼肠鱼鳔这样的吃食,想来是个吃东西的行家,既是行家,如何不知道那鱼鳔应是趁热吃了才好,在热汤里泡得时间长了,不劲道了,又有什么吃头?”

      紫棠恍然大悟:“可长疹子的却是白棉,而不是三奶奶,也就是说这几日鱼杂可能都进了白棉的肚子,那白棉不过是个丫鬟,凭什么吃这样难弄费事的食物。我还听说三奶奶因白棉脸上的疹子,甚至寻来了章郎中,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也没查出来是什么毛病。为个丫鬟花了这么多钱,除非……”

      紫棠忽然瞪圆了眼睛,一张嘴能塞进一个荔枝。

      唐云暖摇着手中的金丝团扇,悠悠然等着紫棠的后知后觉:

      “除非什么?”

      紫棠咽了一口口水,再次压低了声线道:“除非白棉跟三奶奶……作孽作孽哦。”

      紫棠红了脸,却被红豆打了头:“姑娘跟前说什么呢?你看那三奶奶,哪有一点像奶奶的样子,说话办事跟蚊子似的那样小,还没有我姐姐青豆像个主子样子呢。”

      紫棠捂着头:“姑娘说过,揣摩人心就跟大老爷断案一样,抛开所有不能成立的,剩下的那一个无论多不可思议也一定是真相,你说这白棉比三奶奶地位还要尊贵矫情,除非她不是个丫鬟,除非……”

      这却是红豆一早猜到了的,遂有些不屑地望向紫棠:“你也不是第一日在这房里了,咱们家这几位奶奶的手段少见了么,偷天换日这一招你没听说过?”

      那紫棠瞠目结舌:“听是听说过,可咱们家三爷是奉旨成婚啊,偷天换日什么的,若要闹了出来,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啊。”

      唐云暖暗暗回忆那一日三奶奶的神情,她脸上新婚女子的娇羞跟喜悦还历历在目,如果她是真的三奶奶,怎么可能这样快地就爱上了自己的三叔,那贺五同这个妹妹如此情深意重,她竟能如此迅速地抛却了弟弟同唐家的大仇么?

      除非她本来就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得三爷这样的阔少真心相待,也算是一步登天,毕竟唐有画人虽算不上风流倜傥,倒也算是温柔有趣。

      再联想成婚那一日,白棉如此郑重地给贺五下跪,眼中的郑重跟情深……唐云暖也是有兄长的人,那绝对不是一个下人对主子的忠心,却更像是一个妹妹对哥哥的承诺。

      唐云暖眼中凝重:“正是知道闹出来是抄家灭门的大罪,所以白棉,也就是真正的贺家六小姐才敢这样玩这一招,她笃定咱们家即便是拆穿了她的计策也不过是吃一个哑巴亏,她仍旧记恨贺五因咱们唐家被世子所伤,所以即便奉旨成婚,也不肯真的委身于咱们家。”

      红豆却有些不懂:“这三奶奶是不是脑子坏了,既然她不想嫁到咱们家,为何还要去请宸妃娘娘的旨意,反正也早闹出了要退婚的事,干脆退了就好。”

      这也是唐云暖最想不通的地方,三人正疑惑,忽听紫棠惊呼一声:“蜈蚣。”

      唐云暖顺着已经惊跳到凳子上的紫棠目光望去,看了好久才见地上一只眉毛那样长的多足虫子,却不是蜈蚣,只是一只草鞋虫,俗称钱串子。

      唐云暖住的斗春院并不比一梦楼建得那样高,偶尔爬进来只虫子,倒也算是平常,这几日天气越发热了,虫子也知道找阴凉。

      当即抓着一旁红烛朝那虫子泼去,那草鞋虫便被蜡油凝注,红豆大着胆子用草纸按住扔了出去。

      紫棠这才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惊魂未定:

      “这虫子,不得有一百只脚啊。”

      唐云暖笑道:“哪里就有一百只脚啊,那得多大一只,何况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看这虫子不是一下子就僵了……”

      却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话。

      那大概是抄检大观园时,探春曾道:

      “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唐云暖默默念着“百足之虫,自杀自灭,才能一败涂地?”

      红豆见姑娘呆住了,当即问道:“姑娘快别说这样的话,太太听了,必是不高兴的。”

      唐云暖嘴角绽放出一抹冷笑:“太太高兴不高兴却是管不了的,我只知道我真正的那个三婶,必是为了让整个唐家都不高兴而来的。”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忽听见门外有人通报:“姑娘可睡下了么?”

      是报春院里的小丫鬟,唐云暖应了一声,那小丫鬟就道:

      “才刚正房里菊金姑娘过来传话,说是三爷这几日有些闷,也要同云姑娘明日往山月坞里去住,让三奶奶也跟着去,太太让姑娘给许家送信,另外准备准备。”

      唐云暖心下一沉,这个三叔都只喜欢在酒肆打转,如何今日竟爱上了田园风光,大热天里要去山月坞看收麦子么?

      自然知道是白棉发力,这个真正的三奶奶长了疹子也仍旧来者不善,却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当下吩咐这小丫头送过去些紫草膏给三奶奶的丫鬟白棉涂脸。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没亮,唐家的黑油大车就已经在角门处候着了,一行女眷走到了日上三竿才见了山月坞的大门。

      日晒刺眼,一路上唐云暖隔着轿帘仍旧□□风吹得烦躁,由后宅去往山月坞的路她不是第一次走,这一次却大不相同。

      沿路的绿柳仿佛被日光抽干了水分,行人皆是无精打采,绕过青山,田地里不少人抢收麦子,从那些农夫眼中的失望就能看出今年收成不好,再上集市,往日里热闹喧嚣的店面门前很少有人流连,唯有粮店大开着门,档口上米价已经是往年的好几倍了。

      大旱让永平府一派潦倒,才不过刚进六月,便已经是这样死气沉沉。

      唐云暖轻轻放下窗纱,她不怕死气沉沉,怕的却是死气沉沉的灾难之后,人心不古。

      许如澈在大门口早等了半日,一身米白桑麻长衫迎风招展,青山绿树之间格外显眼。

      女眷们下了车,唐云暖同三奶奶都戴着不小的斗笠,不同的是唐云暖的斗笠上盖着是芙蓉粉银丝纱,而三奶奶则戴着玉色撒金细纹纱。

      轻纱遮目,由外看姑娘的容颜自然是模模糊糊,由里向外看却异常清楚。

      两人戴着斗笠,一来不便去见外男,二来日光也着实太晒,像唐云暖这样的大户小姐,出门自然是要戴着一顶的。

      却没想到一下车的瞬间,唐云暖的余光也瞄到三奶奶身边的白棉也戴着了一顶。

      紫棠跟红豆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细细去看,只见那白棉头上所戴的是蔷薇紫折枝花纱,同身上罩纱的长衣是一套的,虽然这衣服的材料并不值钱,但胜在配成了一套,人群里越发惹眼。

      唐云暖只装作没看见,在许如澈的带领下进了山月坞。

      仍旧是住在西院,唐云暖正遗憾着日光太盛再不能坐在天井里看云,却在踏进天井的那一刹
      惊喜地“呀”了一声。

      红豆跟紫棠也很有些兴奋:“姑娘你看,那天井上架了葡萄架子,正好遮阳。”

      唐云暖眼前满是绿意,那天井石凳上架起了几竿竹子,绕着竹架上爬满了葡萄藤,繁密的叶子正遮出一方绿荫来。

      唐云暖回身见舅母已将三叔三婶安置到了东院,就轻松摘下斗笠朝许如澈一笑。

      “表哥倒是有心了,我以为这田庄事务繁忙,想不到你竟有这等闲情逸致。”

      许如澈却有些惭愧,想来是这几日的确在奔忙,从前唇红齿白少年早晒成了小麦色,更显得目光炯炯。

      “云妹妹客气,只是这一声谢字不敢当,这葡萄架子可不是我搭的,而是小段子那家伙吃饱了没事干,烈日炎炎里搭了两日才搭起来的。”

      唐云暖心中一叹,忽然想起来两日的确以“狐仙姐姐”的身份传过字条给段明朗,说姑娘要到山月坞暂住,却没想到,段明朗这人竟然这样有心。

      抚摸着那藤蔓,唐云暖有些哀伤,再有心又如何,从确定了他已经是皇子的那一日,她跟他之间,就已经隔着千山万水了。

      段夫人是想求一世太平的,可是皇上手可通天,若有一日查访出来自己在民间还流落着一个儿子,翻覆整个天地也是一定要找出来的。

      那时候她,又要如何自处呢?

      红豆见姑娘脸色一变,唯恐被许家表少爷看出什么了,当即喊了一声:“姑娘快别摸那叶子,仔细上面有虫子扎手。”

      红豆指的是葡萄上生的一种毛虫,那毛虫不仅模样吓人,但凡被虫毛扎到的人皮肤一定红肿痒痛。

      唐云暖是最怕那种虫子的,还不吓得赶紧收回了手,却听许如澈大笑:

      “我也跟小段子这样说,我说这院子平素不住人,你弄这个做什么,仔细招来虫子,你们猜这呆子怎么说?”

      唐云暖心中有鬼,越发不肯听下去,许如澈一提起挚友就顾不得别的了,自接自话道:

      “那呆子说万一他日有人来住,在这里坐卧读书,有一方阴凉该有多舒服,你怕虫子这好办,我日日在这里熏香,必保不会有虫子靠近这里。”

      唐云暖有些惊讶:“你是说这葡萄架下,还要日日熏香?”

      段明朗笑得更厉害,仿佛是又见到了段明朗那副呆样:

      “可不是,你说这人可是爱洁净到了一定地步了,一个葡萄藤有什么还值得熏的,他却一早就起来去后山树上采香料,然后大中午地来这里熏香,我说中午太晒,不如等太阳落山再来,他却说,日晒的时候正适合熏香,那香气被阳光一晒,就更浓烈更能赶走毛虫了。”

      唐云暖心里泛起一丝清凉,忽见门口有一青绿身影闪过,那人仿佛端着什么,一见院子有人,一个闪身赶紧跑了出去。

      却被许如澈叫住:“小段子,你跑什么?”

      那青绿身影只得停住了脚,缓缓转过头来,说也奇了,这样暴晒的天儿,许如澈都晒得黑了几分,段明朗却仍旧肤白如脂,只是略显清瘦。

      一身青莲绿软麻圆领袍,下踩着一双墨绿皂靴,在发顶上高高束着如瀑青丝,插了一支青石簪。

      整个人看起来,格外像一颗欣欣向荣的嫩竹。

      因唐云暖这一次并不是跟着唐家那个难缠的太太来的,所以许如澈也略有些放肆,拖着段明朗到唐云暖身前,唐云暖吓得赶紧将斗笠戴上,朦朦胧胧地望着近在眼前的段明朗。

      段明朗脸上的不好意思,就差透过纱网扑面而来了。

      许如澈却仿佛并未察觉,就只是指着唐云暖问段明朗:“你猜这个是谁?”

      段明朗两眼望天,两手画圈圈:“我,我不知道。”

      许如澈大笑:“我就知道你猜不着,偷偷告诉你,这就是唐小暖,那个元宵节里跟咱们偷跑出来的唐家小公子。”

      段明朗仍旧是那副表情,许如澈没有捉弄到段明朗,很有些不高兴:“你竟然不觉得吃惊,唐家的这个小公子,其实是个姑娘。”

      唐云暖唯恐老实的段明朗会露出马脚,赶紧朝段明朗拜了一谢:“上一次我被歹人掳走,还未拜谢段公子赶来相救之恩。”

      段明朗赶紧还了一礼:“段某倒是没做什么,还是姑娘那一日英勇过人,再也是铁盟卫彪悍,世子爷……”

      段明朗想起那日世子爷气势十足,不免有些难受,他虽然呆,却不是傻瓜,世子爷那样霸气侧漏的情谊,他是看在眼里的。

      眼前的佳人虽然不是那等虚荣女子,但若世子爷发力,他不过一介布衣,如何竞争呢?

      唐云暖隐隐一笑:“那就只当是谢段公子修的这个葡萄凉棚吧,如今云暖坐享其成了。”

      许如澈也自觉有趣,拍了段明朗的头道:“你这小子,呆头呆脑的,竟给他人做嫁衣了。”

      段明朗却是怒了,只因许如澈这一句话竟然让他想到了世子爷:

      “才不会,才不会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恒源祥,羊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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