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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恒源祥,羊羊羊 ...

  •   山月坞的正房里,太太端坐在一盘铺着絮了厚厚棉花的葛布褥子上,一旁菊金用红泥小炉焙了一盅红枣雪蛤汤,太太却已无心喝了。

      唐老爷在得知关于孙子的事是诈和一场后,气得大骂了太太治家不严,更要求严惩这个欺上瞒下二儿媳妇。

      唐老爷怒发冲冠,即便是柳姨娘也称病躲了起来,不敢为自己的儿媳妇说话。

      太太唯有借了山月坞的正房来将事情审审清楚,许家是从没经过宅斗的,赶紧腾出屋子来给太太摆场地发怒。

      太太再度端起那盅雪蛤汤,却仍旧是没有胃口,只是重重往桌上一搁。

      座下一溜黄松木的背椅上坐着唐有琴跟许大奶奶并着唐云暖,即便被这突然的声响惊了一下,也皆是一脸敛眉肃穆。

      “想清楚了吗,想清楚了就说吧。”

      太太指着这个惹是生非的二儿媳怒道,却见田二奶奶一身的猪血已干涸在裙上,褐红色的污迹很是碍眼,不时散发着腥味,她满头的金饰已经掉得七零八碎,形容很是憔悴……

      “太太,我是被冤枉的。”

      田二奶奶挺直了腰杆诉冤,随即又转头怒骂唐云暖:

      “寒门女养的贱种,只会耍弄手段陷害我,你跟你那不能见人的娘,只陪住在这样的乡下地方种地……”

      许大奶奶脸上现出一丝愤怒,唐云暖却仍旧维持脊梁笔直地端坐,却并不理会田二奶奶的咒骂,只是将目光移向二奶奶身边同样跪拜着的章郎中。

      这人倒会演戏,一脸委屈:

      “请太太容小的说一句,这有孕一事是二奶奶吩咐小的说的,还给了小人五百两银票,这银票还在这里。还说……还说若被人识破,就以猪血淋身来推给别人,若小的不从,二奶奶就要从此断了小人在前后两宅的生路。”

      章郎中的戏演得一流,即便是唐云暖都觉得有些信了。谁教他有陷害大小姐得霍乱一事的把柄被唐云暖捏在手里,章郎中这一次冒险揭发二奶奶,却也是逼不得已了。

      言之凿凿,证据确凿,太太如何能不信。当下将一碗雪蛤汤撇了出去,直淋了二奶奶满头。

      “田氏,你还有何话说?装孕、洒猪血,陷害云丫头,若不是世子爷带的郎中跟着,此刻云丫头又要被送进柴房了?”

      田二奶奶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的,冷笑一声,转头望向唐云暖:

      “这也是你一早设的局吗?你在柴房里想了那么久就想了一个这样的主意?唐云暖,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太太明鉴,我是给过章郎中五百两银票,我的确要除掉云丫头,其实这丫头根本没得霍乱,只是她三番四次冒犯我,我不过是一时气昏了头才跟这郎中串通。却没想到他反过头咬我一口,我怎么敢以有孕来哄骗太太。这猪血,这猪血是她放在汤婆子里陷害我的,太太若不信,自可以派人去水塘地下打捞。……”

      “啪……”

      太太一个耳光甩过去,整个屋子里静了下来。

      “打捞?你既敢说这样的话,保不齐就已经放了汤婆子进池塘了,田氏,你不是第一次向长房下手了,贪占长房的绸缎、动不动就朝大奶奶冷嘲热讽,怂恿你妹子勾引我姑爷,你当我是个傻子,都看不明白吗?”

      这是在许家的宅院里,太太即便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愿意再多做纠缠让亲戚家看笑话。

      当下指着年妈妈道:

      “把这个欺上瞒下,善斗善妒的疯妇给我绑了,送回田家,这样的媳妇我们唐家可不敢再留。”

      座下众人都是一愣,即便是唐云暖也不过只是希望灭一灭二奶奶的气焰,或者再如上一次般关上个几日,却并不想太太竟然要将二婶送回田家,这是要逼着二爷休妻吗?

      许大奶奶是第一个跪下来的。

      “请太太三思,二弟媳妇饶是有不对的地方,不过惩戒一番,如今二弟不在家中,咱们跟田家又做着生意,真将弟媳妇送回去,他日两家的交情要怎么说?”

      她当然恨田氏,只是唐家此刻所有进项都跟田家有关,她管着家,知道每日要花多少流水银子,决不能因为一己之恨,断了这家中的收入。

      唐有琴自然也是这样想的,遂也切切道:

      “娘要着眼大局,田氏爱生事,不过打几下关起来也就罢了,这样贸贸然送回田家,田氏今后还要如何做人呢?我已经给二弟发了快信,不如等二弟归来再说吧。”

      太太不过也是一时气疯了,她不是第一日知道田有蝶是个难缠的,也没少为了唐家跟田家皇商的生意纵容她,唐家正在多事之秋,她不能贸贸然因后宅里的纷争而毁了整个唐家的富贵。

      利用庶子经商来养活整个唐家,在用这些钱来供自己的两个儿子捐官、参考以及疏通,这早就是她想好了的路子。

      幸而唐有书名没有让她失望,终于这个庶子背靠田家这棵大树将皇商的生意经营地有声有色,足以供唐家吃喝挥霍,而最后唐家的当家仍旧是自己房里的人。

      庶子则永远都只是个经商的庶子,不可能威胁到她两个儿子的地位。

      太太是当了几十年的家了,许多时候必须懂得有舍有得,如今许大奶奶也能做到这一点,倒叫她很是欣慰。

      只是太太心里有些犯嘀咕,一直以来任凭二儿媳妇兴风作浪,甚至宁可让自己的女儿受苦也放任女婿迎娶小妾,只是当那一滩血迹染红了田二奶奶的罗裙时,她不再淡定了。

      唐云暖暗暗地观察着祖母的表情变化,耳边响起自己那一日刚从柴房里被抬出来,她跟年妈妈之间的对话。

      “年妈妈,当日云暖在柴房里被火烧着,我娘亲去救却被你拦住,有这等事吧。”

      “云姑娘,这……这我也是为了大奶奶好,您知道,大奶奶是咱们家的管家人,若是烧伤了……”

      “解释就不必了,我这个人记性不是很好,若你能告诉我太太最忌讳什么,痛恨什么,我也就会很快忘记那天在柴房里听来的话了。”

      “这个……倒也简单。太太这个人,最忌讳的就是以孕争宠,因为太太年轻的时候就用过,可惜因计谋太过精巧而落胎了,不然的话,如今的三爷就是四爷了。”

      宅斗,终究是要有底线的,动手打骂她都可以容忍,但利用未出世的孩子来作为筹码,这是太太永远不能容忍的,而伤害骨肉至亲的亲人,同样触犯了太太的底线。

      唐云暖不信,两下夹击,太太仍旧能轻易放过田氏吗?

      她没想让田氏被休,但她要田氏永远没资格跟长房争斗。

      唐云暖再将思绪拉回来的时候,正对上田有蝶几乎有些放肆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决然,有赌博,就是没有一丝哀求服软。

      二奶奶在赌,赌太太不会狠心将她逐出家门,赌太太舍不得田家在皇商这项买卖上的帮助,赌太太会想从前一样放任自己欺侮大房。

      毕竟在这种朱门大户中,亲情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只会是银子跟体面。为了争宠可以置腹内的胎儿于不顾,也可以宁愿牺牲亲生儿子的利益而保持全家的体面

      太太忽然长叹了一声,整个人就像一把绷紧了的弓忽然松弛了下来,然后将头侧向唐云暖,明显有些讨好地问道:

      “云丫头,连你娘亲都为田氏求情,她毕竟是当家,面子我是不好驳的,只是被陷害的是你,你说一句话,太太便照你说的办。”

      唐云暖跟太太有些殷切的眼神对上,太太想要借她这个台阶下来再次放过田二奶奶的意图很是明显,这不过是走个过场,以堵别人的嘴。

      唐云暖略略以手托腮思考一番,然后浅笑道:

      “二婶明显是想要云暖的命,幸而云暖命大才没魂归西天,云暖请太太为我做主。”

      唐云暖如此直接的一句话几乎让太太惊掉了下巴,即便是唐有琴也有些惊异,遂拉着唐云暖的手道:“这可是你二婶啊。”

      唐云暖就知道众人回是这个反应,缓缓起身踱步,绕到二奶奶身后,轻道:

      “归根结底,二奶奶都是因我母亲管家一事而不服气,若太太这一次不严加惩戒,只要我母亲管家一日,二奶奶就不会放弃折磨云暖一日。”

      田二奶奶当即冷笑一声:“云丫头,你这个人冷漠又工于心计,没想到还很心胸狭窄,我并没有害你的性命,何以你要置我于死地?”

      唐云暖浅浅笑笑:“二婶,我从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我,要我放过你很容易,只要你一句话。”

      即便是太太都很感兴趣:“什么话?”

      唐云暖紧紧盯住田二奶奶的眼睛:

      “说,说你会永远放弃管家一职,永远只安心做一个庶子之媳妇,即便是有一日我娘亲不在人世,管理唐家大小事务的也永远不会是你。”

      唐家的踏青不欢而散,却以二奶奶毫发无伤、自去歇息而结束。

      唐云暖斗了一日早就一身疲态,可她却睡不着,许家的梆子已经敲了二更天,她仍旧端坐在八角亭中看池塘风平浪静的水面。

      天色早已尽黑,唯有亭子里的石桌上燃了一盏琉璃风灯,头顶亿万星辉投射在水面上,倒是一番良辰美景。

      许如澈身上的迷药这时候才过了劲儿,却还是昏昏沉沉的,走到唐云暖身边时候还很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倒是没想到你如此大方,竟然如此轻易地方过了你二婶,也不知道为你表哥我报仇雪恨。”

      唐云暖的面前是厨房新炖的一碗芥菜鸡蛋,这一次放入了、红枣、风球,再配两三片生姜,味道虽有些怪,但传说是能解春瘟的,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她吃得一干二净,才对许如澈道:

      “我们唐家的祖训是第一最好不宅斗,能不斗,便尽量不将她赶尽杀绝,有田家撑腰一日,二奶奶都不会被太太重罚,我反正也得了她那句永不争当家的话,又何惧她再生事呢。”

      说罢又叹一声:“只是平白担了一句心胸狭窄的虚名。”

      许如澈揉了揉憔悴的眼,笑道:“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做得对,只要问心无愧,虚名就虚名吧。”

      唐云暖遂觉得心胸开了不少,忽然想起两人之前在亭子的对话,又问:“你晕倒前说这园子跟段夫人有关系,是什么关系?”

      “哦,倒也没什么,只是段夫人是见过世面的,这院中一草一木倒都是经过她的手布置的,虽然不及你家后宅,我却很是喜欢。”

      唐云暖默默环视一下园中亭台楼阁,杨柳迎春,亭台雅致,遂也觉得这段夫人单单做一个酒楼帮厨可惜了,想来两家联姻后,许家定不会亏待段家的。

      唐云暖忽然有些忘情:“只愿段家哥哥能过得好一些吧。”

      许如澈的表情就颇有些玩味:

      “你跟他叹气的样子倒颇神似,那天你晕倒,幸而茶楼里还有些唐家下人将你送回来。从此他便日日追问我,你亲戚家那个晕倒的姑娘怎么样了。我就只得说不是什么姑娘,不过是个丫鬟,他怔了怔,却道,只愿这姑娘别被雨淋坏了身子,不然便是他赛马的罪过了。”

      唐云暖的心里动了动,仍旧维持着脸上的波澜不惊,只是她唯恐被段明朗认出了自己,才要问,忽然就觉得头顶上一阵杀气。

      一个颇有些冷绝的声音问道:“这个段家哥哥是谁?”

      表兄妹一起抬头,能瞬间以气场截住别人的思绪,少年人里也就只有秦君凌能做到了。

      仍旧是那身闪着银光的白色飞鱼服,英姿飒爽,他眉间一点红痣因为凝眉这个动作而越发鲜艳,虎视眈眈地盯住了唐云暖:

      “可是即将迎娶你表姐入门的那个赛马好手?”

      唐云暖不屑一顾:“管的着吗你?”

      秦世子当下推了许如澈一把:“你表妹就这样跟我说话,你竟不管?”

      秦世子表情很是傲娇,想来是到许家这一日已经跟许如澈混得很熟,一副相识已久的亲热样子。

      许如澈才不想蹚浑水,忽然拍头做眩晕状:“这药劲儿好像还没过,我得躺躺去。”

      当下如风飘走,八角亭里便只剩下世子爷跟唐云暖。

      出来走了半日,再兼跟田二奶奶斗法运动了一回,唐云暖脸上的苍白倒退了不少,两颊颇显红润,美目被灯火映得明亮,如此唇红齿白,不施粉黛,倒叫秦君凌看得心动。

      表面上却得端着世子爷的架子:

      “我听说,这几百倾田地是你置办下的?你还挺会理家的么,有没有兴趣帮我理理世子府里的庄子啊,得有数百万倾呢,另有金银财宝无数,下人万千……”

      唐云暖懒怠理他,又唯恐二婶经过看到两人孤男寡女相对再生出事来,当下转身要走,忽然手上有人施力,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这一拽,就被拽入了他怀中。

      世子爷身上的男子气味便扑面而来,他眼里弥漫的大雾忽然浓重,就这样气势汹汹地逼迫着她跟这双眼对视。

      “你干嘛要这样别别扭扭的?”

      秦君凌实在不明白,他喜欢上哪个女子那人不是该拜佛烧香感谢上天恩赐吗,怎么这个姑娘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唐云暖竭力挣脱着,却不敢发出声响,只得压低了声音道:

      “世子爷,你不过就是想用我挡一挡三公主的逼嫁,云暖已经为你指出一条路了,如何你还要为难云暖,难道世子爷愚钝之极,非要云暖细细地告诉你怎么去靠拢皇后娘娘来打压宸妃吗?”

      秦君凌当即大笑:

      “怎么你跟你二婶斗的时候是个顶聪明的人,到了我面前就傻起来了?你告诉我三公主跟她母妃怕皇后娘娘,我爹便上书给皇上,指明皇上子嗣凋零要多垂怜后宫,万岁爷脸上才现哀伤之色,皇后娘娘立即主张于六月选秀,为皇上充盈后宫。你这计策真是好,宸妃一听说要有比她年轻漂亮的佳人入宫,还不赶紧布置筹谋,哪有功夫再管她女儿的婚事啊?”

      秦君凌忽然收住了笑,低低逼视唐云暖:

      “所以请你不要误会,我对你的喜欢,从来都只跟你的聪明通透有关,无关公主的逼婚,也无关你涂不涂黄粉。”

      唐云暖几乎哭笑不得:“世子爷,你不过就是我中了五石散那日见过我,不过就是我住了你提名的院子,你跟我说什么喜欢,不觉得这喜欢太浅薄了吗?”

      秦君凌表情一震:“果然你不记得那日对我说过了什么?”

      他满眼大雾的瞳孔让唐云暖不敢逼视,只因她前世就是死在拥有这样瞳孔的男人手上。男人若长了一双看不清焦距的眼,就如同妖孽一般,是会害死人的。

      唐云暖冷冷道:“我那日中了五石散,药力惑心,我说的都是疯话。”

      她不记得说些什么,却记得梦见什么,她梦见自己穿越前的一瞬间,梦见自己被最爱的人自楼顶推了下来,梦见筋骨瞬间跌碎,血肉模糊。

      秦君凌怒了:“药力惑心?是五石散让你像一只攀花藤一般贴在我身上,是五石散让你紧紧抱住我说你冷,是五石散让你的手在我身上游走这我都知道,可是为什么你后来明明用了解药,却还是一直说不让我离开你,说要我永远保护你离开这些争斗,唐云暖,你聪明,但你不适合争斗,因你总是在最后一步置人于死地的时候放弃,但如果你跟着我,我能护你一世周全。”

      唐云暖怔住了,只听见红豆忽然来报了一句:“不好了,二爷来许家了,一定要休了二奶奶。”

      待唐云暖赶到许家正房时已是三更天了,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各房各院的主子奴才都在,即便是许家舅母也坐在大奶奶身侧,一脸不忍。

      唐家二爷唐有书正立在正房中央,一脸肃穆表情,而二奶奶田氏虽然已经换了新衣,头上再度插了金饰,脸上,却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挫败跟绝望。

      她仿佛是为了夫君归来重新打扮了一番,却没想到迎回来的却是一个已经跟自己恩段情绝的夫君。

      唐云暖再看太太,本以为太太会是一脸惆怅表情,却让她出乎意料,太太正专心致志地品一碗雨前龙井,眉眼中是闲适的神色,唯一能看出的唯有决断。

      唐云暖能感觉出,她在八角亭里跟世子爷斗了嘴的这段时间里,情势俨然大变了。

      “二叔……”

      唐云暖轻唤一声,唐家这个二爷素来对她高看一眼,即便是寄送回来的礼物,唐云暖的也总比唐风和的要丰厚。

      他是早看出唐云暖这个孩子不简单的,却没想到自己那个笨媳妇竟然已经跟她这个通透的侄女斗到今日这个地步。

      当即便爱怜地看了唐云暖一眼,却让唐云暖更困惑了。

      即便是偏爱这个小辈一些,也不至于就偏爱到休妻这个地步。二叔爱妻也是出了名的,田二奶奶多番出手他不可能看不出来,却从来都缩在田二奶奶后边不肯开言。

      若他肯说一句,事态也不至于如此难堪。多事的人都说二爷是怕媳妇,怕田家不肯在生意上提拔照拂他,唯有亲自为田二奶奶送过棉被的唐云暖知道,唐家二爷,是真心疼爱田二奶奶的。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爱妻的好男人,却大老远的漏夜自京城里赶过来,为的就只是休妻吗?

      唐家二爷脸上满是歉疚,朝许大奶奶又作了一礼:

      “让嫂子跟云丫头受气了,是我这个做二叔的不对,只顾着忙咱们家的生意,一丝一毫都不知情,如今既然长姐快马送信通知我了,我定要休了这个妒妇。”

      唐云暖这气不受也受了这么久了,他二叔一句话就将自己推得干净,人家混迹商场这么多年自然不是白混的,唐云暖却也不介意。

      却惊诧于二叔仿佛这一次是动了真怒。

      唐有书不过是个年过三十的公子哥,虽然没有唐家大爷的儒雅气质,却生得一身水滑白皙的皮肤,跟柳姨娘一样长了一双丹凤桃花眼,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比唐家大爷生得还有些体面。

      精通珠算,善应酬,掌着两家铺子,休妻另娶,倒不是一件什么难事。

      只是唐云暖不懂,即便二叔为了亲戚下了休妻的狠手,难不成也不在乎唐田两家的交情跟皇商的生意吗?

      “二叔,云暖并没吃多少苦,你跟婶子,切不要因为云暖而就此别离,二叔请三思。”

      唐云暖当即跪下,也是一脸决断,她此番是真心想求,即便田氏犯了妯娌不和这样的忌讳,但到底算不上犯了七出,不至于走上休妻这条绝路。

      宁拆十座庙,也不该毁一桩婚,何况田氏早答应了不会再觊觎管家之位,休妻再娶,将来进来的还不定是个什么货色呢。

      唐有书的丹凤眼微微挑着,思索都没思索便将唐云暖扶了起来:

      “云暖还小,并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我跟田氏,此番是必要分离了。”

      田有蝶的眼泪当即流了出来:“相公,你竟这样狠心吗?”

      唐有书目光冷冷一扫,直扫得田氏一哆嗦。

      “你还有脸给我提什么狠心吗?这么多年你们田家辖制着我,因我只是个庶子,必要仰仗丈人的门路才有口饭吃,你便就此在我身后兴风作浪,搅得家宅不宁。当日我不知晓却还好说,如今我知道了,必不会容下你的。来人,笔墨伺候。”

      眼见太太连一句规劝都没有,菊金便会意,当下递过来笔墨纸张。田有书虽不是读书人,休书却写得比别人都痛快。

      “立书人唐家二子有书,系京城人,从幼凭媒娉定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妇多有过失,多言善妒,妯娌不和,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回本宗,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

      这休书写得缭乱,也能看出唐有书心中尚有不忍,长姐唐有琴并着许大奶奶多番劝阻却如何都拦不住这位二爷。

      一笔挥就,便将这休书摔到了田二奶奶面前。

      “看清楚吧,带着你的嫁妆,跟你们田家那些撺掇着主子生事的刁仆滚回田家,再不要踏我们唐家的门半步。”

      事态发展之快是唐云暖始料不及的,怎奈唐有书仿佛在路上就已经下了决心,扔下休书之后再不看田氏一眼,只是亲去扶了太太回房去,像是要商量些生意上的事。

      唐云暖再看向田氏时,这个再不是自己二婶的田氏,已经面如死灰了。

      屋内的人尽数离开,许大奶奶是一脸唏嘘,唐有琴是一脸惆怅,其他仆妇丫鬟们,脸上讥笑者有之,嘲讽者有之,即便是惋惜的表情,在田氏看来也尤为刺心。

      待闲杂人等都散了之后,正房的烛光就熄了不少,昏暗场景中,田氏像忽然被抽走了几条魂魄,颓然倒地了。

      唐云暖不知为何心里像刀剜地一样疼痛,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跟田氏的恶斗,竟会间接导致田氏被休的下场。

      失去了这样一个对手,唐云暖觉得心里空空的,她可以跟这个二婶争斗叫骂,但她始终当田氏是个家人,即便有时候危及性命,也从来没想到或者有一日,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

      也从来不想她从此成为被休弃之人,一生都遭人鄙视。

      在古代,被休的女人尚不如去死。

      “二奶奶……”唐云暖轻轻唤了一句。

      田氏像是才回过神来,却说了一句很不着边际的话:“你二叔,在京城的那两个买卖,想来是已经独当一面了。”

      唐云暖当即如醍醐灌顶,没错,如果唐家的生意还需要田家的照拂,不仅唐有书不敢轻易休妻,即便是敢,太太也不会放任眼看唐田两家决裂的。

      可话却不能说得太明白。

      “二奶奶,我二叔也许有苦衷。”

      唐云暖不忍雪上加霜,只因田氏此刻的模样,比一朵芙蓉被雪霜打了还要萎靡。

      “云丫头,我已经不是二奶奶了……”仿若杜鹃泣血,田氏的声音很是哀伤。

      “我的确曾对你爹有意,可是自从那一日我被关在佛堂里,自从你二叔送了一床棉被给我,我是真的一心一意跟他过日子的,如今我被休了,夫妻恩情没有了,我的儿子也没有了,我怎么回田家,怎么跟我父母交代?”

      忽然田氏就像被疯了一样,径直冲向了正房的硬木方桌,唐云暖心知田氏是要寻死,赶紧冲上前去挡住了田氏的头,自己却被撞得头昏脑胀,仍旧死死拖住田氏: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知道,在未来的未来,很多女人失婚后都能活得很精彩,甚至找到第二春,二奶奶,你不要做傻事啊,你如果死了,我会痛苦一辈子,我会认定你的死是由我造成的。你忍心看我良心不安吗?”

      唐云暖的话发自肺腑,即便田氏都有些感动,紧紧盯住唐云暖:

      “我那样害你,你竟不恨我?”

      “二奶奶的话好傻,你害我,不过是因为咱们站在了利益对立的一面,你并不是因为厌恶我唐云暖的为人才来害我,换句话说,即便站在你对面,涉及到你利益的是田姨娘,你一样不会手软,宅斗,从来只是发自于亲人之间,既然是亲人,难道就要眼看着你去死而置之不理吗?”

      田氏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丝绝望:

      “如果我一早能明白这些道理,或者我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唐云暖心里却是长叹一声,就算田有蝶没有对长房下了这么许多黑手,看才刚二叔休妻的那个决断劲,凭他才在生意场独当一面便休妻的凉薄劲儿,他跟二奶奶也不会长久不会举案齐眉。

      唐云暖是被八角亭里的世子爷感动后才到了这里的,可此刻心里的那些感动早就被田氏的眼泪所浇灭了。

      富贵夫妻,总是有太多的心计要藏,总是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总是有太多除却情爱之外的事情要应付面对。

      于是便没有了心思相爱,没有了柴米油盐的情趣,没有了爱的感觉。
      世子爷言之凿凿的喜欢,甚至还算不上爱。

      唐云暖唤来了柳橙。

      “一定看住你家主子,若她做了傻事,我会逼得你一家也跟着做傻事。”

      柳橙早就没有心思再跟在二奶奶身边伺候了,可是二房一倒,正房是整个宅邸里绝对的主子,唐云暖放出这样的狠话,柳橙如何敢不听?

      待柳橙扶着田二奶奶缓缓归去之后,唐云暖发觉自己身上宛如打了一架般酸痛。

      二奶奶这个名词,或者她很久都不会再用了。

      唐云暖宛如行尸走肉般飘出了许家正房,黑暗中也不知道自己走在一处什么地方,只是斜靠在一面种满了藤萝的矮墙边,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这种哭泣,甚至是在她被锁在柴房奄奄一息的时候都没有的绝望。

      她深陷在唐家这个宅院里,嫁娶不由人,即便她摆脱了秦家世子的纠缠,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太太配给一样像二叔这样精明凉薄的富贵子弟。

      像二奶奶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不见得她不会遇上。

      抽泣之中,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踏进草丛的声响。

      一个好听的男声划破寂静的夜:

      “是有人在哭吗,可是在草里遇见蛇了?”

      唐云暖惊慌中认出了那是段明朗的声音,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只是唐云暖却不知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遂赶紧掏出个帕子挡住脸:

      “不,不是,你别过来,我是唐家的丫鬟,受了些委屈不打紧的。”

      段明朗当即收住了步子,作了一礼解释道:

      “姑娘不要误会,在下并不是有意冒犯的。我娘是许家帮厨的厨娘,我如今也暂住在这里。只是在下听你哭得伤心,唯恐是出了什么事。”

      唐云暖不知道要如何打发走段明朗,忽听段明朗又道:

      “在下有一件事想问个清楚,我知道你家前几日有个姑娘昏倒了,不知病情如何,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云暖听这段明朗问的仿佛是自己,遂捏尖了嗓子道:

      “公子听说的是那个姑娘昏倒了?”

      段明朗也觉得问得有些唐突了,遂解释道:

      “只是那日赛马见到了你们唐家一个姑娘晕倒了,仿佛是被我的马吓着了,你可知道?”

      唐云暖自然不知段明朗已经认出了她,还道他是因内疚才发此问,能被他这样小心翼翼地问到,心中的确觉得有些温暖:

      “那位姑娘的病早就不碍事了,如今能跑会跳,公子你不要太过于担心。夜太深了,我得回去了。”

      唐云暖转身要走,段明朗又远远作了一礼:“谢谢姑娘相告。”

      就在唐云暖轻手轻脚地将要走远之时,段明朗忽然又道一句:

      “也请这位姑娘看开一些,人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就如我去赛马,一心想得一只鸽子,最后却用赢来的银子赔了人家的马。”

      唐云暖心中犯疑,他早就知道段明朗如此执着于赛马是为了买信鸽,却不想问他买这信鸽是要做些什么。

      她得多么聪明,才能猜到是段明朗看到许如澈有信鸽可以跟自己传信,那段明朗才也心心念念要一只的。

      唐云暖也不敢问,唯恐听见段明朗说要同自己未婚妻传信这样的话,只得淡淡道:

      “公子才刚劝了我一句,倒教我解了心结,如公子不嫌弃,我是养了一只信鸽的,乃是我家主子不要了,吃了也可惜,不如送给公子吧。”

      段明朗当下大喜,却又觉得很有些不妥:“初次见面,怎么能要姑娘东西,姑娘若要回去,小心脚下吧……”

      唐云暖却没给段明朗拒绝的机会:“就这么定了吧,明日一早,公子就来这里取鸽子吧。”

      段明朗只听见树丛一响,就看见那姑娘的身影一闪,不见了踪迹。

      她才说自己是个丫鬟,如今却自作主张不容反对,如今又匆匆消失在树丛里,倒叫段明朗很有些惊慌。

      月黑风高,一阵冷风袭来,段明朗忽然背脊上淌下冷汗:“我不是遇见了狐仙吧。”

      还不赶紧逃走。

      段明朗在床上翻滚了一夜,越想越惊心,果然书上说的都是真的,在荒凉之地遇见女子哭泣,是不宜上前劝解的。只是自己一向有些呆气,保不齐就中了狐仙的道了。

      可是,他真的好想要一只鸽子。

      第二日中午,段明朗强忍着害怕,一身冷汗地寻来这处所在,花墙仍旧是那个花墙,却早已经没了什么姑娘,段明朗手执一根树枝细细翻找,忽然听见“咕咕,咕咕”的声音。

      循声觅去,果然见一棵大树上拴着一只洁白如雪的信鸽,信鸽一只脚被细线绑紧在树的根部,表情虽然有些呆滞,却很是可爱。

      段明朗惊喜地将那鸽子捧在手上,也不管是不是狐仙显灵,当即抱紧了鸽子要转回家中。

      却听见树枝上树叶一翻,惊得段明朗当即大叫:“狐仙来了……”

      树叶里露出唐云暖的头来,眼见段明朗慌不择路地逃走了,不看正脸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的呆气。

      他将自己当做狐仙了,哪有这种像圣诞老人一样的狐仙,还将礼物放在树下。

      唐云暖轻轻下了树,自心里羡慕起许如清。

      寻夫君,自然是要寻一个真心爱慕自己,肯为自己奔赴刀山火海的,段明朗为了一只鸽子尚且这样殷切,何况未来媳妇的人生。

      唐家当夜就结束了踏青回了后宅,一整夜唐云暖都听着兰溪庭那边哭声不断。

      红豆自然也睡不着,有些刻薄地骂着:

      “没见过柳姨娘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昔日二奶奶,啊不对,昔日田氏手里掌着厚重嫁妆时,柳姨娘待这个儿媳妇是百般呵护,如今田氏被休要离家回京,柳姨娘立马翻脸不认人,一会儿说那个汝窑的花瓶是唐家的,一会儿又说那个雕花梳妆镜也是唐家的,总之将田氏的嫁妆瓜分个干净,什么都是唐家的。”

      唐云暖将自己紧紧裹在棉被里,已经是三月初了,她却觉得斗春院里格外地冷。

      “被休之人,也唯有任人宰割了。”

      兰溪庭那边忽然又传来田姨娘的哭诉之声,想来是姐妹洒泪相别,给这本来就有些落寞的春夜更无端添了些凄楚。

      红豆苦着一张脸道:“姑娘一定要嫁给一个永远待姑娘好的人,田氏即便可恶,可也太可怜了些。”

      唐云暖将头埋进了杏花春雨撒金的红缎子被里,此刻田家两姐妹的哭号想来已经传遍了唐家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是女人听见了这样的哭诉,想来都会推己及人,在心中哀伤吧。

      唐云暖正欲要睡,红豆却忽然来揭了被子:“姑娘你听,仿佛是有什么声音?”

      唐云暖侧耳倾听,果然听见了笃笃的声音,是自窗棂那边传来的。

      红豆大着胆子去推开窗子,赫然见到一直毛色雪白的鸽子立在窗户边,仿佛是为了闯进屋子来一个劲儿地用嘴啄窗子。

      唐云暖望着那鸽子,它脖颈上的一圈白毛还有被绳子缠过的痕迹,脚下绑着一张字条。

      红豆惊奇道:“这不是今早咱们家丢的那只鸽子吗,我还道带去许家丢在了那儿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恒源祥,羊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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