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心思不断（下） ...
-
八阿哥奉旨回京，自有许多人来送行。
昨夜魏姜走后，我一人呆坐半晌，最后叹道，有什么好怨的呢？也许八阿哥他也并不知道可能要提前回京。而我之所以没能见到氤氲，还是来自自己，是自己没有尽到最大努力，谁也不能怪。
但是，我可以这么想，这么宽慰自己，却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八阿哥。今日事务繁杂，人员又多，我便偷偷躲在茶房烧水，任由香儿、翠儿在人前忙活。
忽然听见小太监喊：“十三阿哥到”。
我听见说他来，忙从翠儿手里接过茶点，端了出来，却见他身边跟着的是个不认识的小太监。一看氤氲没来，顿时倍感失落。但人已经出来，再回去是不能了，只好默默奉上茶碗。
他瞥见我给端茶送水时，盯着我看了一眼，复转过头去，笑着对八阿哥说道：“良妃娘娘调教出的人儿果然伶俐。我那儿的丫头愚钝的，不太好使唤。倒是新来的那个倒也还算机灵。只是就怕机灵太过，反不如愚钝的好了。八哥说对吗？”
他说的是氤氲？怎么突然提起她来。我有些平静不下，颇为戒备地瞧看了他一眼，他只笑嘻嘻地看着八阿哥。我自知插不上嘴，茶点侍奉完毕，即站立于屋子旁，暗自观察。
此时，八阿哥仍是微微笑的表情，轻啜了口茶，缓缓地笑道：“呵。十三你又来。谁不知道兄弟里十三最机灵，连皇阿玛都说你聪敏。想是再伶俐的奴才到了你面前，也机灵不起来了吧。”
十三阿哥，哈哈一笑：“八哥可真是在取笑我了。裕亲王也曾在皇阿玛面前多次称赞八哥聪明干练。区区一个丫头，倘若八哥真看中了她，良妃娘娘岂会不应……”八阿哥上身微倾，打断十三阿哥的话头：“我这里自是无碍，只是十三弟的新丫头，也该报备一声才是。你说呢？”
十三阿哥见他突然这么说，低头一顿，抬起头笑道：“十三多嘴了。八哥请勿见怪。”
十三阿哥和八阿哥两人，对视一笑，一时间又谈论起此次木兰秋狩的各种事情，二人谈笑风生，畅谈片刻后，十三阿哥道别，转而离去。
十三阿哥走后，又有人来。我借整理茶碗之故，出了屋子。将茶盘放回茶房，其他事情交代翠儿后，与蒋嬷嬷一起整理行李。
回京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去见你的，氤氲！
众人来来去去，听她们说十四，十五，十六阿哥都来过了，太子也派人问候了。哼，有什么意思呢，来来去去虚伪的客套。心里微微吐糟，一面和蒋嬷嬷一起将行李交给魏姜他们。
未时，八阿哥见过康熙皇帝后，我们服侍八阿哥上了车。车内留下香儿随车侍奉着，而我和蒋嬷嬷、翠儿他们一起坐另一辆马车向京城奔去。
酉时中，人困马乏，魏姜跨马前去探得前方有驿站。我们便随着八阿哥一起歇息在那里。
直到晚间用膳后，我仍在躲着他。说是躲着，其实也不算，该干的一样干，只是碰到面上的事情，我会尽量推托给其他人。自然某些人乐，我自己也安生。如八阿哥有吩咐到，我只应诺而已。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一路无话。
※
咸福宫内，残桂飘香，两个人影在桂花树下站着，一人伸手轻摘一朵残花，幽幽地说道：“快九月了。皇上走了有几个月了？”
另一个人回道：“回娘娘，有两个多月了。”上前一扶，接着道：“娘娘回去吧，中了暑热之气就不好了。”边说着边掺着往房里走。
而我早已泪眼朦胧。无音姑姑我回来了。
两人转身回房，这才看见早已在门口矗立了半晌的我们。良妃娘娘微笑着站住了，静静地看着我前面的人。
八阿哥见状，提步快走，来到面前，给良妃请安，而我也跟着跪下。
“回来了？”良妃欣喜地询问，接着笑着对跪着的我说：“玉儿也回来了，起来，这一路累了，去休息休息吧。”说完带了八阿哥离去，回了内室。
我从地上跳起来，拉住无音姑姑的手，悲喜交加，说不出话来。
无音轻轻环住我，这一路的遭遇，在见到无音后，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无音轻轻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肩膀。一阵宣泄后，我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
我慢慢离开无音的肩膀，不好意思的用手擦了擦眼泪，看着无音又笑了。无音侧了侧头，看了肩头侵湿了一片的泪渍，无奈地笑着，拉了我回屋子里去。
我洗了把脸，然后很为难地对无音说：“姑姑，氤氲她…她……被十三阿哥要去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好低头沉默。
无音坐在我对面，宽心似的对我说道：“贝勒爷来信说了。我们都知道了。你也别放在心上，都是自己的命。跟了十三阿哥，也算是她的造化了。”
造化？我抬起头看着一脸微笑的她，原来，这就是造化。“难道能被这些皇子看上，就是造化了吗？就是福了吗？”我喃喃地问。她脸上的微笑在我面前无限的放大，一直笑是欣慰地笑：“十三阿哥年纪虽小，可甚得皇上宠爱，能跟着十三阿哥，怎么不是福气？”她又微微叹息：“我们做宫女的，不奢望能跟咱们主子一样，虽说到了年龄就能放出去，可毕竟是老姑娘了。若父母在世还好，若无父母依靠，只能孤单度日。更有甚着，配了太监的也有的是。氤氲这样能跟了十三阿哥，真是她的福气了。”
我无言，她也不再多语，恍如陷入沉思，空余一室静寂。
我以为，氤氲的情义得不到十三阿哥的谅解，对氤氲不公平，何况这个问题也是由我而起。即使无音说，那是氤氲的好福气，我依然觉得，如果氤氲不被十三阿哥理解，我的良心会一直不安。如此想过，便静待氤氲他们回宫。
只有见过氤氲后，我才能知道以后自己该怎么做。
※
秋风渐起，当庭院内落英阵阵时，康熙皇帝的龙辇，从热河回到了紫禁城内。这个消息对于咸福宫的其他人，并无多大影响，感到兴奋的只是良妃和我。
一句口谕传来，一件赏赐送来，足以让良妃欣喜，是叩谢皇恩，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出来，公公临走时，我看到无音姑姑塞了什么给他，他一直不耐的脸上，才泛起丝丝得意。而良妃，则捧起那个赏赐，爱若珍宝，喜气盈腮。
这，就是良妃的快乐。
不愿在看下去，跟无音告了假，溜出了咸福宫。因为我知道，氤氲，你一定回来了。
出了咸福宫门，左转，沿着西二长街一路向北走，西二长街顶端，便是一片房舍，沿着这片房舍，穿过御花园，绕过钦安殿，经御花园后门，然后向东过去，便是阿哥所居住的兆祥所了。这条已经打听了无数次的路途，今天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
一路走来，颇为顺利，西二长街顶端，便是一片房舍，沿着这片房舍，穿过御花园。正当我经过御花园，打算绕过钦安殿时，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花团锦簇的人儿，正迎面走来。
见此情景，我已不似最初时的慌张，自知定是哪个“主子”来了。自觉的静立一旁，弯腰低头。
一阵香风侧面前扑来，莺声燕语中，飘来几个字眼“皇上”、“赏赐”、“弯贵人”、“恭喜”……我轻轻抬眼，在她们经过的一瞬间，目睹那个贵人的玉手，正在反复抚摸着一个玛瑙红的镯子，同方才赏赐良妃的一般模样。
“皇上是真疼贵人主子呢，听说这镯子是只有妃子才有的，偏也给了咱们主子。”一个小丫头奉承着。
我在后面听了，不禁扯了扯嘴角冷笑。
那是弯弯吧，当年亲手把我带回咸福宫的人，如今的贵人主子。康熙啊，在你的眼里，究竟把这些女子当成了什么？
罢了，她们的事情，我管不了，能顾好自己便不错了。抛却为良妃哀叹的心思，一路向阿哥所奔去。
闭门羹。
阿哥所的小太监对我说，氤氲不得闲，不见外客。
好，我等明天。
“氤氲姑娘随十三阿哥出宫去了。”
“氤氲姑娘服侍十三阿哥歇息去了。”
“氤氲姑娘给十三阿哥准备去书房的用具。”
“氤氲姑娘……”
…………
无数次碰壁后，我甚至怀疑，门口那个小太监根本就是看见了我就编一个理由出来，不让我见她。
即便如此，我仍旧对自己说，你一定会见到氤氲的。
八阿哥每日来请安，有时我在，有时我不在，只见他也来去匆匆，在良妃面前，孝顺的附和着，说着让良妃高兴的话，无论他自己的精神是好是差。
由于我经常性的外出，亦引起宫里人的非议。无音无法，只得禀明良妃，将我禁足一个月，直至冬雪飘临。
八阿哥益发忙碌的紧，甚至连请安都少了很多，常常是人刚坐在这里，门口便有人追来。良妃见此情景，也命他不用日日请安，他每每应诺，却仍是天天过来。
他似乎益发瘦了，时常能看见他眼睛下有浅浅的阴影，只是步履依旧坚定。而我，当初的怨气早也消失殆尽，看着他每日匆忙的样子，隐约有些心疼。却不去想自己为何如此，只是在他来的时候，捧上适当温度的六安茶，拿去自己做的一些点心。
只是，我打不起精神。心里憋着事情，禁足让我感觉自己像在熬日子！恍惚度日如年！
转眼已是腊月初七，早在前几日，无音已经跟我和墨竹嘱咐过了。这日傍晚，墨竹将腊八粥用的糯米、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总计不下二十种果品取了出来，伙同我和另外两个小宫女一起熬煮。
腊八那天，大家快忙的翻天。墨竹出去将咸福宫的腊八粥交给总管太监拿去供神祭祖，之后，便是皇上赐粥，良妃微露笑颜，领着我们拜领，紧接着八阿哥也带着府上煮的腊八粥也送了过来。
无音前去拿我们煮的腊八粥，而我则在庭院里将腊八粥摸在玉兰树和桂花树上，正拿毛笔一株株的涂抹着，八阿哥的太监赵福靠了过来，走近我身边，低声说道：“姑娘跟我来。”
是他，要做什么？我有些疑惑，轻声问：“去做什么？”
他也不明说，只说道：“姑娘快跟我来，晚了怕赶不及，是姑娘朝思暮想的事儿。”
我朝思暮想的事儿？
莫非，他要带我去找氤氲？
我一时激动，放了手里的物件，正要走，却想起来自己正在禁足中，颇有些为难。赵福在旁边一直催促，我把心一横，拉了一个小宫女，让她跟无音说我出去片刻，即刻便回。看见她进了小厨房，便扭头跟他出了咸福宫。
却不是拉我去阿哥所，而是直奔咸福宫前面的长春宫来。
长春宫内也是一片繁忙，赵福对我说道：“左边厢房第一间屋子就是。姑娘快去，赵福在这里等姑娘出来。”
我越过他去，进了左边厢房。果然见氤氲正在忙活。听见门响，抬头一眼，对上我的脸。氤氲先是一愣，继而欣喜的表情一闪而过，最后留在脸上的，是一片木然。我满心愧疚，却依旧笑兮兮歪了歪头对她说道：“怎么了？不认得我了么？”
边说着，边往她身边走去，却见她不自觉后退，低下了头，不说话。我止住脚步，不再逼近：“我…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你怎么样。”
静静的等待着她的回话，她却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
桌子上的沙漏，沙沙的声音，此刻变得异常清晰。
“自打我醒的那一刻，有个小姑娘她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她对我说：‘玉儿姐，你终于醒了。’
还是这个小姑娘，她教我这个失忆的人一点一点的学规矩。她帮我隐瞒我失忆的事实，告诉我这个该做那个不该做。
那一天，她对我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她说那个人是她心中的太阳。她说，她只要能待在有太阳的地方就知足了，可是她离她的太阳那么遥远。
于是我对自己说，我要帮助这个妹妹，如同她帮助我一样。我想尽办法，却是阴错阳差。我让她到了太阳的身边，可是，这个太阳却要烧了她。只是因为我的失误，让我们俩功亏一篑。
她被她的太阳带走了，没有半点消息传来。我被困在狭窄的墙里，心急如焚。那天，我在清晨碰到了她。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垂下了头。那毫无感情的一眼，让我感觉冰冷。那个是曾经是我妹妹的人啊，她怎么会不理我了？我想同她说话，可是，我没有机会，没有机会……
现在我站在她的面前，等着她。”我静静的诉说着，回忆着，等待着。
“回宫以后，我知道妹妹回来了。我天天告假，日日外出，满心期待地跑去见她。门口的小太监怕也认识我了。他的回答日日翻新，甚至连正在沐浴都出来了，你说好笑么？
可他就是不让我见妹妹。为什么啊？我天天想问他，却一次也没问。我知道，不是他不肯让我进去，是妹妹不肯见我。
她恨我吧。恨我将她推进太阳的残忍里，让她承受灼烧。所以她不愿意理我，不愿意见我，甚至，不想听我说话吧。”眼眶里的眼泪终于承受不住，一颗颗滑落下来。
我知道，她终究不会回答，于是依旧笑着说：“我想她现在也听烦了。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些。虽然我很想对她说：‘姐姐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不奢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只希望妹妹能不恨我，她每恨我一点，她的痛就多痛一次。我只希望妹妹以后的日子，能好好的过，希望，妹妹的太阳能变成温暖妹妹的太阳。
姐姐，走了。”
微笑着转身，拉开厢房的房门，看见原本站立在门外的赵福，跪在地下。他的对面，站立着十三阿哥，妹妹的太阳。
我不去在意他一脸的深思和隐隐透露出的愧疚。冲着他深深的一福：“十三阿哥吉祥。奴婢斗胆，向十三阿哥说几句话。”也不听他的回答，竟自说了下去：“今日奴婢来此，是为了解开奴婢的心结，也是为了解开氤氲的心结。奴婢不知道阿哥听了去多少，也知道再说多少也是无用，十三阿哥既然已经认定奴婢是什么样的人，奴婢也不敢辩驳。
只是氤氲不同，她只是单纯的喜爱您，您一句话，可以让她乐上一天，同样，也可以让她苦闷一天。您是她的天。奴婢不敢奢求什么。只是希望十三阿哥能摈弃因为奴婢而对氤氲的偏见，真真切切的看见氤氲的心。奴婢的话，说完了。任凭十三阿哥责罚。”
片刻过后，“啪啪啪”掌声一下一下的传来，“嗯，巧舌如簧，刚才那番话说的不错，旁人若是听了，怕是要对你刮目相看。氤氲服侍的很好，我自会‘好好’待她。今日你的心结可是了了？既然心结了了，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受罚，惹得有心之人心疼罢。氤氲，过来伺候！”
说完，叫着氤氲，往德妃的内殿走去。
我这才起来，木然地回头看了看氤氲刚才站的地方，“哈…哈……哈哈哈哈”多么可笑的事情，我究竟是在做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不禁大笑出声，泪水滚滚而落，不顾众人的眼光，没听到赵福在旁边喊着什么，笑着跑出了长春宫。
西二长街的路突然变的很长，我边跑边保持着微笑。临走时，氤氲遗留在房内的水渍在我眼前不断的晃，十三阿哥说会‘好好’的照顾她。
“呵呵呵呵……呵呵…咳咳咳……呵……‘好好’照顾她……”
氤氲，你以后的路还有很长。我不能再去见你，不能再打扰你，你自己要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心思不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