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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再一次见到顾致是在江南的一个小镇,彼时我正牵着未婚妻乔言的手,而我们的婚礼安排在一个月之后。
五月,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弄堂的青石板漫着层层潮意,让出现在路的尽头的顾致好似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想,只要我再向前走一步,他就会消失,就好像无数个夜晚我梦到的那样。
可是我愈走近,彼端的少年就愈加真实起来,直到他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他抿着嘴,视线定格在我与乔言相握的手上。
我突然觉得有些心虚,却又不便就此甩脱乔言,于是我像任何一个习惯于做蠢事的白痴一样,胡乱地找了寒暄的话题:“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顾致这才收回了他的视线,道:“当然。”他答得毫不犹豫,眼眸中的倔强一如往常。
02.
住的地方是小镇上一家普通的家庭旅馆,打开二楼的窗户就可以看到那条贯穿整个镇子的河。老板娘是个四十开外的微胖女人,每天早上都会抱着一堆衣服去河边洗,遇到我们出门吃早餐就会笑着感慨现在这样早起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她的口音带着南方人特有的温柔,就好像门前淌过的河水声一样。
每次乔言听到她这么说都会微笑着跟她聊上几句,尽管是我提出要来这里度假,但她似乎比我更适应这儿的生活。
我和乔言都出生于所谓的书香门第,父母在物质上竭力满足我们的同时也对我们寄予厚望。朝九晚五的生活在他们眼里不啻是项重罪。学生时代我便保证每天六点起床学习外语,毕业之后也不过是将晨读改成了看报。
这种规律而积极的生活得到过很多人的赞许,唯有顾致会对我一脸讽刺:“哈,夏大少爷,你可真是早上八九点,哦不,六点钟的太阳。”
他勾起一边的嘴角,说这话的时候似笑非笑。
03.
我第一次见到顾致时他正忙着打架,吸引我停下脚步的是他嘴里叼着的半片面包,对方后来仓惶逃离,顾致不屑地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一口吐掉了嘴里的土司,然后转过身来,挑眉问我:“好看吗,优等生?”
他的面容分明还带着些许稚嫩,却偏偏故作老成。
我突然觉得他很有趣,点了点头笑着答道:“还不赖。”
他大约是没想到我会作如此反应,愣了片刻才别扭地转过头去“嘁”了一声。
那一年我十八,顾致十五。
后来我才知道他正在我曾经就读的初中等着毕业,而在这之前他早已在学校的橱窗见过我的照片,并把我归到了他最讨厌的那一类人里。
我问他为何后来没有继续讨厌我这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优等生。
他条件反射地答道“我有说过我不讨厌你吗夏大少爷”,然后又在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低下头嘀咕了一句“你笑起来比他们都好看。”
04.
上了大学以后我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当然不是为了那一小时三十块钱的报酬。
我循着便笺上的地址找到那个看起来有些年代的四合院时恰巧看到顾致被一根竹竿追打了出来。
“臭老头,你在我妈面前保证的‘不再动手打人’是被鬼吃了吗?”
“这种骗骗女人的话你也信,老子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货来。”
最后顾致带着一身的淤痕出现在我面前,他似乎对这些伤毫不在乎,只是在得知我就是他的家教时讥笑着打了招呼:“哟,优等生。”
嘲讽的气息未被遮掩分毫就扑面而来,我并不恼,反倒是他爸爸一个巴掌扇在了他脑门上,又转过来有些歉意地对我道:“这小子脾气跟成绩一样差,你教他的时候要是他不听话,直接打就成。”说完还朝墙角的竹竿努了努嘴。
因为还有事情,顾父在交待了顾致一些事情后很快就出了门,留下一脸戏谑的少年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第一次补习的开场白。
“你家的药箱呢?”尽管我并不想多管闲事,但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我无法忽视顾致脸上和胳膊上那明显的痕迹。
他不答我,只是视线在我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遭,似乎想看穿我的用意。我无意跟他解释什么,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药箱。”
他又看了我一眼,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但还是把药箱递到了我手里。
“刚刚为什么不躲?”我知道他完全可以甩掉那根不长眼的竹竿。
“臭老头子没打到我晚上会睡不着觉。”
“那你妈呢?不劝着他?”我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问道。
“喏,在那。”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照片,黑白的。
“我不知道,对……”
“拜托,你可别老套地跟我道歉。”他一副“我谢谢你了”的无奈表情。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他,想从他漫不经心的表情中看出些端倪,可是最终我却只是得出了顾致的眼睛长得真漂亮这样莫名其妙的结论。
05.
很多时候我就是这样沉沦在那些早已远走的时光之中。
那些从前以为稀松平常的事情在光阴的打磨下开始渐渐地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我想终有一天我将彻底失去直视它们的勇气。
“夏青远,早上遇到的那个男人是谁?”乔言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进了房间,而她的问题让我有了一瞬间的迷茫。几秒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男人是指顾致。
是了,顾致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竟仍以为他还是四年前的那个倔强而固执的少年。
我很想轻描淡写地告诉乔言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故友,可是我突然发现否定他之于我的重要正如当年承认这一点一样困难。
乔言向来是聪慧的女人,她并未继续追问,只是告诉我明天她要跟老板娘学做点心,就不跟我出门了。
我点头应好,点燃了一支烟。
心理学家说,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时间,不过我想,有的时候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第一次见到顾致抽烟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
我皱着眉头告诉他这不是健康的习惯,那时他对我的称呼已经从优等生变成了夏大少爷,所以当他听我这么说时照例扯了个嘲讽的笑容给我:“夏大少爷,不找人把你制成标本贴上健康生活的表情供人瞻仰真是可惜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听话”来,我明明清楚顾致从来都不是一个听话的人。
让我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再对我加以讥笑,他只是撇了撇嘴:“我妈的祭日,抽根烟不过分吧。”他的神情看不出有半分难过,然而那一瞬间我好像还是懂了他的心情。
我问他:“这样,要我陪你抽吗?”
他怔怔地看了我几秒,突然笑了。“夏大少爷,不如你先尝尝烟是什么味道。”下一秒我的嘴里被塞了半支烟,顾致歪着脑袋似乎是在考量我与香烟的匹配程度,我看着他嘴角尚未退去的笑意,想起来他到底不过是个刚上高中的狡黠少年。
顾致问我感觉如何,我狠狠地吸了一口,觉得这烟屁股上沾满了他的味道。
而后来当顾致离开,烟便成了我不动声色的想念。
05.
大一结束后我搬出了学校,租了附近的一间公寓。那个暑假我仍然在帮顾致补习,只是地点从他家改成了我的住处。他对这个改变很是满意,因为他墙上的母亲终于可以对他的不思进取眼不见为净了。
我很难解释我和顾致之间的关系,他的身上充满了与我的格格不入,就好像我的生活中有太多他难以理解的习惯;他受不了我对他所谓的“说教”,就好像我并不是真的完全不在意他对我的嘲讽。
但我很确定顾致对我而言是特别的存在,这或许是因为我的生活确实因他而变得鲜活起来,也可能只是因为在我告诉他我的梦想是当一个美食家时他并没有如我预期般地笑我脑袋进水了,而是难得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告诉我:“你有钱,吃得起。”
我同样确信我于顾致同样重要,尽管我想他大概不会承认,可是我的公寓很快成了他除家和学校之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不争的事实。
那个时候我尚未意识到我的生活正在一步一步偏离原来的轨道。
06.
伴随着顾致一起回来的,是同样与我久别的失眠。
所以当乔言喊着陆侑的名字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我可以及时安抚她“我在这里”。
尽管她真正希望在此陪她的那个喜欢了十年的男人此刻大概正拥着他的妻子安然好眠,但有一个我在总好过她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
某种程度来说,这正是我和乔言决定结婚的原因。
我们同样有着爱而不得的人,同样告诉自己时间就是上帝,最后一起被上帝判了这份感情的无期徒刑。唯一的区别是所有人都知道陆侑是乔言喜欢过多年的男人,而顾致只是我心中的一个秘密。
大二的那个冬天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的心情也因此很是低落。尽管我向来习惯于用波澜不惊的外表来掩埋心事,但那个下午,我突然很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当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拨通了顾致的电话。
“喂?”电话那端顾致的声音闷闷沉沉的,我想他大概又在睡觉。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故作轻松地说了一句最没有营养的话:“在午睡?”
片刻沉默之后我听到他问:“夏青远,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如此容易让人识破。
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顾致第一次正正经经叫我的名字。
半个小时后顾致出现在我的公寓里,向来大言不惭“风度当然比温度重要”的他这次却裹得好像一个粽子。
进门之后他连口罩都没摘就道:“走吧,夏大少爷,带你喝酒去。”
他的脸被口罩遮了大半,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这是顾致浑身上下唯一不屑说谎和伪装的地方。
他的眼睛里没有刚才说话时的轻佻,却是隐隐约约地藏着一点关心和担忧。
“等我换件衣服。”
但是最后我和顾致还是没有去喝酒,这个正在发着三十九度二的高烧的笨蛋还没有走到饭馆就软到在了地上。
“你是白痴吗,这种天气发着高烧还跑过来你有没有脑子?”天知道我看着躺在病床上脸色潮红的顾致为什么会这么生气,因为从小所受的家庭教育的关系这二十年来我连不加掩饰的情绪外露都屈指可数,更遑论这样完全失了淡定。
“你有没有脑子……”可是我忘了顾致远比我容易愤怒,他一把掀了被子坐了起来,粗着嗓门吼道:“我他妈为什么发着烧跑来你不知道?”
他那双不会说谎的眼睛看着我,里边映着光,还有我远不能与之比拟的倔强。
我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却也没有力气阻挡他就要说出口的话。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也是在那一刻结束。
07.
我的人生一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赞扬。
“青远确实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妈一直在考虑要拿我去换青远哥哥回家呢。”
“这么优异又沉稳的学生,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遇到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诸如此类,举不胜举。
唯有顾致对我的评价不留情面一针见血。
“夏青远,我知道你是个胆小鬼。”
顾致出院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已是一个月之后。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夏青远是个胆小鬼的结论,然后不等我作任何反应就继续道:“所以我不会再说那句话了。”
然后他就真的从此绝口不提。
每个周末的下午他依然准时出现在我的公寓,在我忙着写论文的时候从容不迫地将它改造成真正的“男人之家”——拜他所赐,每个星期一我都必须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可是当我看到顾致翘着二郎腿啃着薯片喝着啤酒看着电视的时候,却并不想提醒他只要他的手再往前多伸十公分,那些垃圾就可以躺进垃圾桶里。
偶尔我晚上有课他也正好闲着无聊,顾致就会晃到我们学校跟我一起去听课,然后评论这里的教授其实跟他们学校的老师一样无聊。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来一次就意味着我需要熬一次夜来看书和补笔记。
还有的时候,阳光好得让人心醉,我们便会各自骑着单车出去溜达。
第一次顾致听我建议骑车去玩的时候挑了挑眉毛,“夏大少爷你还会骑自行车,我可真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呐。”而当我说要跟他单挑篮球的时候,我有抓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光芒。
冬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我给了顾致公寓的钥匙。
于是很多个周末,当我做完学生会的工作迎着寒风回到公寓的时候就会发现顾致已经在我的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就算偶尔听到我的动静醒了过来,也不过是晲我一眼翻身继续大会周公。
等他醒来多半已是傍晚,他会顶着一头翘得乱七八糟的黑发毫无内疚地打着哈欠对我说:“喂,记得洗洗你的枕套,口水不小心留上面了。”
我也就真的因此而在家备了半抽屉的枕套。
再后来顾致开始不再急着在我这吃完晚饭就回家。
他跟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不知他是属于什么体质就算看惊悚片也会睡着。有时他半途醒来会装模作样地说这剧情不错,慵懒的口气和我因被电影吸引而紧绷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多的时候则是他睡得东倒西歪,在我肩上留下一滩口水还好意思对我说:“夏大少爷,你选的电影怎么就这品味。”
我开始怀疑顾致来我这只是因为在这里睡觉比他家更加暖和。
又一次顾致从我的床上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特地跑到我家来睡觉。他又躺了回去,一把把我也拽倒在床上。
“夏大少爷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么舒服的床也不觉得是种享受哦?”顾致的口气还是要命的讽刺,而我没有提醒他他拽着我的手还没有放开。
我知道我们已经开始逾越那条眼睛看不见却其实泾渭分明的界线。
08.
小镇的早晨迷雾蒙蒙。
尽管一夜未眠,我还是在早上七点准时出门。
身后乔言在床上扭了扭嘴翻身继续睡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并不会醒来。她很少有这样的情况,或许昨晚梦到陆侑费了她太多力气,我想。
因为每次我梦到顾致的离开都会在醒来后浑身无力。
四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在母亲的暗示下约了她很喜欢我也并不讨厌的一个姑娘,并且很快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顾致第一次在我的公寓见到她时愣了愣,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就跟顾致的突然出现一样让人措手不及。
我当然没有追出去。
事实上,我只是用我精湛的演技露出了跟女友一样的迷茫,然后耸耸肩继续跟她一起看《霸王别姬》。
我轻而易举地成功假装我对顾致毫无感觉。
看完电影我送女友到小区门口,看她上了出租车,又像天下所有的男朋友一样嘱咐她到家之后记得给我短信。
我看着她羞涩的笑容,心里却装满了顾致戏谑的嘲笑。
骄傲如他,一定无法第二次接受我给他的失望。我努力忽略胸腔中那颗好似突然消失掉的小苹果,决心从这一刻起要恢复生活的正常。
可是当我打开公寓的门,却看到顾致正坐在沙发上。
他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可是他却扬起了嘴角,笑容干净而不带半点讽刺。他说:“夏青远,恭喜你彻底打败了我的尊严。”
09.
我在小镇的一家老字号吃早餐,点的是以前顾致向我推荐过的生煎。
顾致的母亲正是出生在这里,他曾经想要跟我一起来看看他不曾到过的母亲的家乡。
那时他快要过十八岁的生日,而我刚在女友的陪伴下吹灭了二十一岁生日的蜡烛。
顾致说:“那个地方没人认识我们。”
我知道他的意思,十八岁他想要的生日礼物,是希望我在陌生的地方以他希望的身份来陪伴他。
我们并肩漫步在烟雨长廊,在拐角的地方他悄悄伸过手来牵住我,然后假装看不到偶尔路过的行人异样的目光。
我们坐在河边小小的饭馆,顾致风卷残云般扫荡干净饭碗然后托着下巴嘲笑我的细嚼慢咽,然后我睨他一眼,抹掉他嘴角的饭粒,由着他继续感叹我“不懂生活真正的意义”。
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酒吧,顾致喝多了说起话来像个十足的傻瓜。邻桌有女生偷偷打量我好久,顾致恶狠狠地警告她收好自己的目光不要乱看别人的男人。
最后我扛着烂醉如泥的顾致回到旅馆,他在梦里都会勾起一边的嘴角说“夏大少爷,你的酒量真差。”
我给顾致盖好被子,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告诉他我喜欢他,然后等着顾致第二天醒来告诉我他做了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我花了四年时间来假想我们一起度过的这一天,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在我脑海中有清晰的画面。
我越想,越因为这记忆的真实而怀疑四年前的那天其实我并没有扔了顾致前一天给我的车票,而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他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10.
顾致真的消失了,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没有告诉过顾致,我喜欢他把我的公寓当成他自己的家,因为我总是小心翼翼地在他离开后将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我没有告诉过顾致,我喜欢他臭着一张脸随我走进教室然后想尽办法地分散我听课的注意力,因为当班里女生问我他是谁的时候我的回答是那是我的一个表弟;
我没有告诉过顾致,我喜欢他骑着单车配合着我在郊外晃晃悠悠,却从不愿意公寓所在的小区跟他并排行走;
我没有告诉过顾致,我喜欢他跟我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因为我明明知道他最爱看的是爱情片却一部都没敢跟他看过;
我也没有告诉顾致,我喜欢他靠着我睡得天昏地暗毛茸茸的头发却搅得我的脖子和心脏一起痒痒的,因为那个下午我看着《霸王别姬》,没有推开身边一看就是偷偷装睡靠到我肩膀的姑娘。
11.
“夏大少爷,生煎味道好吗?”
我抬起头,看到顾致一脸饶有兴致的笑意。
“还不赖。”我答道。
“嘁。”他偏过头去,满脸都写着“你好没新意”。
我突然有一种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的错觉,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
“下雨了诶。”他突然道,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果然河面上已经起了层层涟漪。
“要不要出去逛逛?”
“随便。”顾致答得满不情愿。
可是我知道,这个已经褪去了青涩的年轻男人,依然还是四年前的那个他。
因为他那双从不说谎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尽管我总骗自己我希望顾致可以忘了我过得幸福,可是原来我这么希望他的喜欢没有输给时间,就如同我在这四年里一天比一天更加确定我对他的感情。
小镇的廊棚一路绵延,雨水打在上面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是在跟我胸膛里跳跃着的小东西合奏。顾致在我身边沉默不语,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的情绪。
不远处有一个拐角,我本能地在将手插进了裤袋,假装没有注意到一路都紧握着拳的顾致在我这一个动作后放开了手掌,就好像他终于不用在担心它会忍不住干什么坏事一样。
我问起他这四年的生活,他的回答轻描淡写,一付没什么好说的样子。真巧,除了无数个与他有关的梦境,我的生活同样不值一提。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我们随意找了一家餐馆。顾致吃起饭来依然像从前一样狼吞虎咽,有一粒饭粘在了他的嘴角,我顿了顿手上正在夹菜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同样的地方,道:“你这里有东西。”
“哦。”他应道,漫不经心地抹掉了饭粒。
吃完饭乔言打我电话,说她在旅馆待得闷透了,问了我所在的地方就赶了过来。三个人一起逛了一个下午,气氛意料之中地有那么一点尴尬。顾致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好在乔言向来跟我一样处变不惊,几番自讨没趣的对话后也不过是转而自己欣赏风景。
最后乔言提议一起去这儿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感受一下这属于江南水乡的纸醉金迷。我想要阻止,顾致却破天荒地一口就赞成她的提议。
“顾致要不要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几杯酒下肚后,乔言似乎忘记了我们的婚姻没有爱情,她就像一个普通的新娘一样对即将举行的婚礼充满期待,热情地对顾致发出邀请。
“我没兴趣。”顾致的拒绝毫不婉转,他看向已有几分醉意的乔言,张口似乎欲说些什么。我没给他这个机会,近乎慌乱地问他要不要再来杯酒。
他沉默地看着我,直到我在他的目光中彻底溃败。
我早该知道,打败我们的爱情的从来不是时间,只是我一开始就在现实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曾经那条被我们逐渐逾越的界线其实完全是顾致一个人偏执而委曲求全的努力,而我所做的,不过是在默认甚至期盼着他的靠近时站在原地努力维持他人眼中那个优秀的形象。
夏青远是个胆小鬼。
自私的胆小鬼。
12.
一个月后我和乔言离开了小镇,婚礼如期举行。
仪式开始前乔言偷偷拨了一个电话,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又听到了怎样的回答,我只是看到乔言挂了电话后流下了眼泪。
可是当她跨进教堂,她是笑得最美的新娘。
“夏青远先生,你愿意娶乔言小姐为妻吗……”
牧师的话庄重而肃穆,我扫视了一遍教堂里的亲友,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我们的祝福,年轻的姑娘更是掩饰不了对我们的羡慕。
“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
顾致自然没有来,可是透过长长的过道我好像可以看到他对着一身西服的我满脸轻蔑地嘲笑,只有他的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地倔强。
我看到它在说话。
它在说:“胆小鬼少爷,你愿意下辈子为我变得勇敢一点吗?”
“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13.
那天晚上顾致到底还是喝醉了。我打电话找旅馆老板娘帮忙扶乔言回去,自己则将顾致扛回了他住的地方。
我为他脱了鞋,又给他盖好被子,我听到他醉梦中说着话。
不是“夏大少爷你的酒量可真差”,而是——
“夏大少爷我可不可以收回以前的保证,再说一次我喜欢你。”
那天我第一次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俯到他耳边轻轻说——
对不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