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炉一片雪》风羽

82、第八十二片

　　“笃笃笃”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难言的沉默。
　　“君上，夫人。”
　　是隐娘，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被玄夜抱在腿上，慌忙推了他一把。所幸他这回没再阻拦，任我跳到了地上，手忙脚乱地抹平身上衣裙。
　　又听他在我身后“嗤”了一记。
　　我匆匆打理好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隐娘抱着一摞被枕走进来。
　　这是做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
　　隐娘笑得尴尬，“是，是君上让我送过来的。”
　　我扭头看向玄夜，他撩着眼皮瞥了我一眼，朝床榻的方向点了点下巴。隐娘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把手中被褥一一铺好，手脚麻利地很，没一会就收拾停当，无声无息地退下去了。
　　新居屋小，床榻也不大，不比烟霞宫中的大床，那里几乎能跑马。
　　我眼睁睁地看着新床上将将摆下的两副枕席，头对头脚并脚亲亲热热地地挤在一起，一时有些懵。
　　这时旁边那位大人已经好整以暇地踩上床边脚踏，展开双臂候了一会，见我没有上前服侍的意思，便从善如流地自己宽衣解带起来。
　　“你……你要睡这里？”我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凉凉一笑，“你是夜宫主母，你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殿，本君不睡这里睡哪里？”
　　我定定地站了一会，一步一步挪过去，俯身抱起自己的睡枕。还没等我直起腰，眼前天旋地转，竟被他扯住手腕丢进锦被里，身躯像座山一样压过来，脸瞬间放大到眼前，眸光清寒，利刃一般：“你还要去哪？”
　　双臂被一手按在头顶上，我被他抓得好痛，眼睛眉毛皱成一团，眼泪都迸出来，“哪都不去，我要睡外面，不要睡里面！”
　　他一瞬不瞬地盯了我好一会，这才慢慢撤开身体，想来是以为我要走，气得眼睛都红了。
　　我撑起身体，不由咧了一下嘴，右侧肩胛似乎被他刚刚那一下抻到了筋骨，疼的很。慢慢地揉了几下，才将将能动。我抹掉眼泪，掀开被子缩进去，蒙住了脑袋。
　　即使看不见，依然能感受到身侧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他在床边站了会，一动没动，又过一会，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声，身边床铺轻轻塌陷下去。
　　被子里很黑，我紧闭着眼，听到他轻浅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把自己蜷成一团，紧紧贴在床边，右肩还是很痛，僵着身体不敢动，那痛处还是一抽一抽的，像有把锤子在重重地敲。
　　良久，一只手来拉我的被子，我全身紧绷，攥得愈发紧。停了一会，他又来拉扯，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我还是不撒手，把头埋得更深。明知这种反抗其实无济于事，可就是莫名地较着一股劲，不与他如意。
　　他突然一扯，将我连人带被子一股脑地卷进怀里。
　　伤处被使劲撞了一下，我闷哼一声，咬住唇。
　　他三下五除二便把我的脑袋从被子里刨了出来。四肢却还困在被卷里，我动也不能动，只能怒目相视。他竟扑哧笑了，一手抱紧我，一手伸进我领口，指尖划过锁骨，激起微微一层颤栗。
　　“你要干什么？”我惊慌失措，张嘴咬在他腕上，他嘶了口气，却也没恼，低声说句“你乖些”，仍然探进去，长指覆在我扭伤的肩头，不消半刻，疼痛全消。
　　他把手收了回去，另一只臂却搂得更紧。
　　“放开我。”
　　“不放。”
　　“放开！”
　　“就不。”
　　他长手长脚，将我卷在怀里，我手脚被缚，挣得气喘吁吁：“再不放开，我就咬你！”
　　“好极，咬哪里？”他的眸子亮晶晶，里面蕴着不以为然的笑意，“这里？”他把嘴巴印到我唇上，“还是这里？”这回是脸颊，“还是这里？”他掂起我的下颌，拇指抚上来，我瞅准机会咬过去，尖利的牙齿划过指腹。若不是他闪得快，定能咬个正着。
　　他啧一声，翻身将我覆在身下，眯起一双凤眸：“真敢咬？惹火了本君，现在就要了你，有的你哭。”
　　我瞪着他，眼中腾的起了雾气，雾气渐渐聚拢，眼眶盛不住它，无声无息地淌了下去。
　　玄夜正在发狠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从我身上翻下去，“哎，真是恶人先告状，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我哭得更凶，呜咽出声，“夜轻寒，这是你的宫宇，你的地盘，你要住过来便住过来，谁拦着你了？你凶什么？”
　　“好好好，我凶，我是恶人。”他扯了袖口在我脸上抹一把，“都是我的错，快别哭了。”
　　“你还缚住我，仗势欺人！”
　　“我没有，是你自己裹在里面出不来。”一宫之主，睁着眼睛狡辩。
　　我打也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心里发堵，连日来梗在胸中那些莫名的委屈，忽然涌了出来，“就算你要我，我也没有不给，那天是你自己要走，走了还要生气，回来也生气，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就告诉我。我也想努力地做个好娘子。”
　　玄夜轻拍着安抚我的手突然顿住了，隔了很久，才极缓地落下来。他的怀抱紧了几分，下巴在我头顶无意识地摩挲，“筝儿，你没有做的不好，我亦知你颇为努力，我讨你欢喜你便欢喜，我要你温驯你便温驯，你不仅任我亲近，还想把整个人都拱手相送。”
　　他苦笑一声，“可是筝儿，我知道你做的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亏欠，你给不了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就一门心思地补偿我，我收下一分你便解脱一分，收下十分你便解脱十分。”他低下头，直直看进我的眼睛里，“然后你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爱我，是不是？”
　　他的目光近在咫尺，令人无法遁形，我垂下眸去，听他贴在我的脸颊喃喃道：“我怎么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筝儿，我怎么可能给你这样的机会！所以我走了，不是走，是逃！我宁可不见你，也不能让你一日一日地把我推得更远。你想都别想！”说着，他忽然咬住我颈侧软肉，痛得我轻呼出声，双脚踢开了被子，扑腾着想挣脱他的掌控，却被他一条长腿拢过去，镇压得严严实实。
　　还好他很快松了口，继续闷声道：“这些日子我夜夜难眠，想你会不会为我担忧，为我思虑，是不是也会想念，哪怕只有一点点，可原来都没有。没有我，你过得自得其乐，你说你是不是可恨？恨到牙痒。”
　　我争辩：“我没有，我没有不想你，那天我还想去湖心殿等你，就是想让你不要生气。”
　　他哼了声，“你去了么？你等了么？你听到少阳说我另有所爱，就如释重负地放了心，回来继续过你一个人的好日子，还迫不及待地把当家主母的位置让出来，恨不得立刻有别的女人顶上去，好省了你的麻烦，分了你的忧。夫人，在你心里，对我这个夫君可有一丝在意？”
　　我被他眼中的痛楚蛰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不在意你。”
　　“你在意？像在意一朵花似的在意，还是在意一只鸟似的在意？”他垂下眼皮，掩住所有情绪，“筝儿，我初遇你的时候，你心里头装着一个人，每每提到他，眼中便有光，那常常令我感到惊异，你可知我见过多少璀璨绚烂的星魂，又见过多少横亘万古的流光，却怎么会对一点微芒起了贪恋？”
　　他抬起手，指尖轻抚过我的眼，“后来我渐渐醒觉，满天星河，光是冷的，而你眼里的光却那么暖，不仅是暖的，它们还会说话，说的都是你有多么心悦他。我忍不住地去想，要是你心里头的那个人是我，要是你能那样心无旁骛地望着我，暖着我，该是一件多好的事。”
　　静夜无声，他的低语仿佛呢喃，我听得呆了，半晌都回不过神。
　　“少阳说得没错，的确有个女子，我心心念念地想把她接回夜宫，她说她最爱的地方是她的家，那是一个极美的地方，到处都是繁盛的草木和珍奇的鸟兽，山中有池水，纤尘不染，一眼就能望到底，我便把青云湖从里到外换了个遍，引入地泉，终年清澈。她还说，在她的家乡种着许多杏树，杏花开时漫山遍野，如烟似雪，真想一辈子沉醉其中，哪都不去。可惜杏树不能在魔界存活，我便移栽了万株蝶舞，只因白蝶飘落的样子，与她心中美景别无二致。”
　　我静静聆听，越听越觉得熟悉，越听越觉得不安，“你说的是，是……”
　　他瞥了我一眼，继续道：“所有这些只花了三天，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因我与她有约，相约三日之后在凡间相见，我要把她带回夜宫，给她最好的一切，请她留下来。”
　　“你说的是我？！”我顿时醒悟，脱口而出。

　　当日情形历历在目，我们在人间分别那夜，他为我解了与天佑相连的血魄，让我在原地等他三天，他说，“你只须等我三日，三日后的子时，我来这里找你，带你去一个地方，给你看最美的星河，有重要的话跟你说。”可就在当晚，杏姑将我急召回山，随后便随同师兄回了天宫。
　　是我失了约。
　　我太过震惊，以至语不成句，“可这些……你，你为……为什么从没对我说？”
　　来夜宫这许多时日，他宁可用大把的时光与我饮茶赏花，相伴无言，却从没有一次邀我出门，出门看看他花了如许多的心血为我在夜宫重造的谪仙池与杏花林，也从没有一次提及当年满心欢喜地回到人间却遍寻不见的焦灼与绝望。
　　“说了会有用吗？你自设的牢笼，我拆也拆不得，闯也闯不得，逼你又舍不得，只有等。想想也罢，光阴绵长，我等得起。”
　　我被他拥在怀里，在咫尺之间的距离，无言以望。
　　他将柔软的唇贴在我的额头，慢悠悠道：“筝儿，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要的不是你的顺从，更不是你的怜悯，你要是觉着亏欠，便来偿还，可这偿还须是投之以桃，还之以桃；投之以李，还之以李；投之以心，还之以心。我说过，我要你一颗真心，别的都不行。”

　　那天夜里，玄夜与我说了许多的话，比我来夜宫之后对我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多，小小的床帏，狭窄的陋室，一灯如豆，像是被忽然碰触到什么开关，他的心事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我在低沉而沙哑的耳语中渐渐陷入朦胧之境，意识的边缘飘入淡淡一声叹息。
　　“筝儿，我独行半生，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期待，直到有了你，若你也不要我，……便罢了，一生再长，总会过去的，你说是不是？”
　　那声音又轻又软，拂过我的心尖。
　　悠悠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