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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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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殿下。”外面两名侍女走入。
第一眼便看到其中一人手捧锦盒。呵,是白绫还是鸩酒。
昨晚他说后悔,今日他终于下定决心。
“公主殿下,这是圣上所赐。”侍女说完,跪到床前,举手呈上锦盒。
“扶我起来。”我自己根本无力起身。
另一侍儿立刻乖巧走来,扶我坐起,又为我裹上亵衣。
手伸向那锦盒,又停在半空。
“我要先行沐浴净身。”
一贯注意仪表,今日如此狼狈境地,怎可就此而去。无论如何,我毕竟是晋国皇女,无双公主,内里再如何不堪,表面光鲜还是要的。
由人扶着来到雾气氤氲的御洗,解衣入水,才发现浑身皆是青紫淤痕,有如被人暴杖了一顿。元冕是厌恶透了我罢,下手如此之重。只是,我兄妹之孽,赔上的何止是这皮肉之苦,伯爵府男女老少怕是都要与我去做伴了罢。兄妹之孽,赔上的又何止是这些人命,整个大晋不已成代价了么。
沐浴完毕,并无替换衣物,又是换上那袭银衣。还真是先兆,这白晃晃的素衣实在肖似丧服。
回头看向侍立一旁的捧盒侍女,她立刻走向我,盒子献到我面前。
镇定,伸手拨开盒盖。
里面并非我所猜想。
锦盒之中,是一个青玉圆钵,雕工精美的钵帽上所刻的,是碧竹蝙蝠图案。
竹蝠,祝福?
是否是我妄想天开。
急切取下钵帽,往里一看,钵中盛的是淡黄半透膏体,花草清香扑鼻。
“这是?”我疑惑看向托盒侍儿。
那侍儿笑着恭敬答道:“御赐蓉脂凝膏,这是用于外敷来化淤消肿的。”
她自己说完,脸上竟是升起红晕。
我哪里还顾得上害羞,心中只是酸甜苦辣,五味杂呈。
他不杀我么。
他昨晚那般盛怒暴戾,令我只觉江河停流,天地倾塌,自以为难逃死劫。可今日,竟又有如此出乎意料的转机。只是暂时缓刑,还是无罪赦免,又或者是长期惩罚。也不知,他要如何处置皇兄。
“殿下,可要奴婢为您敷抹药膏?”
木然点头,走到一旁睡榻,侧卧下,任那二人摆弄。
油膏所到之处,沁凉入肤,遍散及四肢百骸。
全身自发松弛下来,可我心神,还是紧绷。
方才开钵之时,还是心存侥幸的罢,否则以我这等贪生怕死之人,会那么平静么。想来自己不免唾弃自己,如此紊乱阴暗的生活,到底还是舍不得放手。当年受学之时,最不要看《女则》之类诫典,果然现在也成不了什么贞节烈妇。
敷完药膏,起身穿衣。走回内殿,便看到王德承候在那里。
“公主殿下,老奴奉陛下旨意,迎请殿下另居内廷远颐宫。”王德承一脸讨好笑意。
他终是要把我纳入后宫了罢。暗示试探,欲擒故纵这么久,最终竟是出了这档事,才使他下定决心。
盘书房的物事全部交由侍女宦官打理收拾,我只一人先随王德承去远颐宫。
步出轿辇,第一眼看到远颐宫,心下已是一动。
这分明是刚建不久的新室。窗台楼阁,庭院山墙,完全仿造南晋宫殿风格而成。再走入殿内浏览,内中布局,竟与我旧时所居景纹宫依稀相似。
“殿下!”熟悉女声响起。
转身一看,居然是惟银,渊碧,流朱三人跪在地下。
“快起来罢。”
三人站起,望着我,不禁唏嘘起来。
她们三人从我幼龄便伴我身边,数月未见,我竟也是感慨。
“你们三人,怎会再此?”我急问。
三人中,惟银稍能自制,抽噎了一下,上前与我说:
“今日卯时,宫里便来人,急征我三人入宫,包裹都未来得及打,只说以后再送来。我等便一路来了这里。”
“伯爵府未出什么事罢。”我最关心元冕会否不利于皇兄。
“府内一切安好,只是爵爷昨晚从宫里回去后一直呆在房中,连夫人也不许打扰。”
听到他暂时也还没事,稍宽下心。
“殿下,奴婢还当再没福分侍候殿下了,如今终于又可跟随殿下左右了。”渊碧流朱围上前,眼圈红红。
“既是如此,你们便安顿下来罢。只是,”想了想,还是要提醒一句:“跟着我,未必是什么好事,荣辱生死,只在旦夕。”
元冕赐我新宫,又使旧时侍女回归我身边,样样种种,对我照顾有加。简直令我怀疑,那晚怒海惊涛是否我所幻觉。可是,自那晚起,我再未见过他。这远颐宫墙,仿佛隔障,我闭不出室,也无人到访。
日子一晃便是七天。我又恢复旧习惯,全日无所事事躺躺睡睡。
“殿下,王公公来了。”惟银进来禀报。
假寐的双眼立时睁开,起身。
走到前殿,看到除了王德承外,另站了一列小太监,个个手捧镏金托盘,托盘之上,皆覆红绸。
看到我,王德承脸笑开了花,躬着身子颠步走来。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他一连向我作了数揖。
“圣上旨意,择黄道吉日,三月二七,要册封公主殿下为贵妃娘娘,特令老奴先行将行礼袆衣、凤冠一应物品送与殿下。”
说罢一挥手,众小太监一个一个走到我面前,揭开手中托盘红绸,让我过目。每看一样,王德承就唱一回名。
“九龙三凤贵妃朝冠。”
“袆衣、揄狄、阙狄三翟。”
“黄罗鞠衣,青罗青衣,绯罗硃衣。”
“首饰大小花各九树。”
“玄组绶带革带,白玉佩。”
我根本无心去听,更加看也未看那上呈之物。心思只是一片混沌。
元冕他要册我为妃。
并无喜悦之情。晋国公主,齐国皇妃,决非光彩荣耀。莫说我要以何种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母后,就是昔日晋人,也不知要对我作何感想。
只是,罢了,还想他人感想作甚。这条路不是自己走出来的么,当日打开锦盒,看到那琉璃对樽时,不就作了打算了么,如今也算得遂己愿,又何必假惺惺的瞻前顾后。既然那所谓贞操名节,都是自愿放弃,就该有觉悟,忍受不堪。
安定之心也是有的。既然册妃,就是生路,既有生路,便可再在这浮世挣扎下去,包括我自己的,那数百条人命捏在手中,也好再支撑下去。
“殿下。”王德承唤我,才意识到献礼已毕。
“这几日,外头是由侍仪司设册宝案于乾天殿御座前,并遣官祭告天地、宗庙。殿下这儿也该斋戒沐浴,准备册妃大典了。还请殿下容老奴多言几句,为殿下讲解齐礼。”
絮絮叨叨,详详细细,一通礼法教授,全被我虚应过去。
茹素三日,焚香祷告,沐浴净身,全套功夫做足,便到册妃之日。
这些时日,夜夜难眠。我半躺在床榻上等到四更,惟银便入来叫我起身。
洗漱过后,便是绾发上妆,更衣着舄,起冠佩绶。这些工序,都有尚礼女官完成。惟银三人,只得在旁看着,无权插手。
身着深青织成,翚翟纹形,饰有五色十二章的袆衣,配以那璀璨凤冠掩映下的青白面色,成像在镜中的我,可真有肃穆之感。
一切装成,我便由司仪左右掺扶,南面而立于远颐宫大殿中,候等。
同时,元冕应是高坐于乾天殿御座之上,当全朝百官之面,颁旨,授节、册、宝予侍仪正副使。
此时此刻,会有人面谏元冕,阻止册妃么。我是众多人眼中的亡国祸水,绝世妖姬,恨不能除之后快。不知元冕走到这一步,要力排多少异议。
“殿下,奉节奉册奉宝官已到中门。”
一经礼官提点,我中断思路,依礼跪下。
数十人持仪仗入殿,为首一人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若曰:上京伯爵之妹,妘氏锦绣,门承华烈,代袭清猷,诞锺粹美,含章秀出。固能徽范夙成,柔明自远,修明内湛,淑问外昭。是以选极名家,伉俪天人,式光典册,俾叶龟谋。尔其虔恭所职,淑慎其仪,惟德是修,以承休命。钦此。”
我叩首:“妘锦绣谢主隆恩。”
继续跪着,接过使官递来的贵妃册宝,才算礼毕。
我一站起,殿内所有人等,便齐齐跪倒,高呼恭贺。
无比熟悉的一幕,看到众生匍匐在脚下。当年,是自傲骄矜,将这视作理所当然,现在才知,这富贵浮云,何其瞬息万变,难以掌握。
是夜,按规矩是皇后大宴内外命妇,并接见新妃。
上半日的虚礼应对已是劳人身心,但这晚间群宴才是真正虎穴龙潭,须叫人强打十二分精神。
首先这赴宴礼服装扮就要拿捏分寸。衣着太过华美,有喧宾夺主之嫌,衣着太过简约,又是不恭不敬。未必屑于这些繁琐顾忌规矩,但我志不在为此等小事挑衅皇后权威,徒起风波,因此还是中规中距换了硃衣,去佩去绶,只头上顶戴妃制大小花六树,别无他饰。
皇后在仪凤宫宴厅升座,我得了消息也就前去。叫她久等,又会被人看作托大。
行到皇后宫门口,司礼太监一见了我,便是高唱:
“远颐宫妘贵妃到——”
陌生的叫法令我滞了一滞,才抬步迈进宫槛。
皇后面含亲切笑意,看我走入。
到她面前,行个屈膝礼:“妘锦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愈发热情:“妹妹快快起身,来此上座。”
一声妹妹叫得我极其别扭。落座环顾四周,多数人还未到。
“我倒是来早了。”好意与她寒暄一句。
“可不是,妹妹一向动作快,上回与圣上一齐自甘阳殿不辞而别,今日已成贵妃娘娘了。”她笑吟吟。
我只淡淡,也不再说。
这会陆陆续续一拨接一拨嫔妃诰命都已到来。一律先向皇后请安,再跪倒我面前,口呼“兹遇贵妃娘娘膺受册宝,临位远颐宫,妾等不胜欢庆,谨奉贺”之言。
这其中,也有妤融,看不出她表情,只是恭恭敬敬随众人一同跪拜。
“永安,你来了啊。”皇后一声真切欣喜的招呼,让我不由仔细去看来人。
那女子一笑:“儿媳来晚了,还望母后恕罪。”说完又转到我面前。
看清她周正端庄的容貌,我忆起,她正是太子妃曾氏。
“臣媳曾永安恭请贵妃娘娘金安。”盈盈拜倒。
“曾妃平身。”这比我年龄还长的女子现今成了我的小辈媳妇。
她起身后,也不立刻就座,站在跟前与皇后闲话几句。
“永安呐,你心中挂念之事求我是无用了,你倒是向贵妃说说,她或许能在圣上面前替你求个情。”皇后凉凉说出一句。
曾女脸一红:“这叫儿媳如何说的出口。”
“贵妃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一旁看在眼里,心中约摸了然。
能让曾女如此扭捏,除了她夫君元翎,还有何事。他夫妻二人新婚不过三月,元翎就外调永州,于她实在是个牵挂。皇后自己不响,怂恿曾妃求告我,恐怕内心也是盼着这唯一的儿子能回盛天罢。只是,此中内情,她们居然不知,还来求我这事由。我在元冕面前,莫说替元翎求情,就是提到元翎二字,元冕大概就要不悦。
“臣媳有一事,实在难以启齿,可是心中又难以放下,今日斗胆说出,恳请贵妃娘娘为臣媳做主。”曾妃难得娇娇怯怯。
“曾妃但说无妨。”我客气。
“月前,父皇降下圣旨,命太子远赴永州任知州,臣媳暗想,这突发调动,定是元翎有事触怒父皇,所以招致,因此今日赧颜向娘娘求告,娘娘可愿为太子在父皇面前求情开脱。”
她说完,竟是跪下一拜。
“曾妃请起。”我先道,又装成略作思量一会,才道:
“太子外调乃属朝廷政事,我等妇人原也不该过问。不过太子妃请放心,陛下此为自有考量,未必是惩戒太子。太子日后要当大任,此番外放地方历练,有益无害,太子妃倒也不必太执著于儿女私情。适当时候,陛下自会令太子回宫。”
一番话说完,婆媳二人面色均不好看。无论我说得多么委婉,他们自知这是回绝之意。曾女至多失望,皇后就不知要往何处歪想了。
“太子妃如真的不放心,我日后若有适当机会,便去劝劝陛下,这总可以罢。”空头允诺,只好作出。
气氛这才稍稍松驰,大家挂起笑颜,开宴。
只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必有一日这皇后要得知真相。母鸟护雏,迁怒于我,也是难免。
夜里回到远颐宫,远远便看到宫门口站了许多御前侍从、黄门、宫娥。
元冕来了么。
自那晚起,已有近二十日未再见到他了。
无暇多想,赶紧先入殿。
他正站在外殿中央,背对大门。
“锦绣恭请陛下圣安。”走到离他尚远,便立定。
他回身,看到我,也不笑,只若无其事问一句:
“从仪凤宫回来罢。”
“是。”
“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还好。”
接下来便相对无语。
隔了很久,他最终说:
“今晚就不扰你了,好好休息罢。”
说完,便走了出去。
外面响起王德承德高喊:“圣上起驾——”
渐渐,两列宫灯悠荡着隐没在暗夜中。
我倚在宫门口,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第二日上午,我坐在远颐宫书房中临字。没写几笔,流朱来报,说是李婕妤前来请安。
心中有些厌烦,笔一丢,走到外殿。
那妇人这次又是领了她的皇六子元翊一同前来。
“臣妾李冰如给贵妃娘娘请安。”
“儿臣元翊给贵妃娘娘请安。”
母子跪在地上。
“平身罢。”
命流朱给他们张罗坐下。
婕妤开口道:“昨晚贺宴,人多口杂,臣妾也无机会好好给娘娘道个喜,心里实在不安,今日特地前来给娘娘请安。”
“婕妤殷情,我心领了。我倒不是个讲虚礼的人,日后婕妤不必如此客套讲究。”
李氏听出我冷淡之意,却是牢坐席上,并无离意。又东拉西扯宫中琐事,顺带奉承于我。
正心想这如何托个说辞逼这母子去了,外头便已响起传禀:
“皇帝陛下驾到——”
元冕大步走入,看到李氏母子,有些意外:
“你们怎么在这儿。”
李氏乍然得见皇帝,又惊又喜。元翊也是立刻乖巧上前,给他父皇磕头。
“儿臣叩见父皇。”
元冕应了一声,便问:
“翊儿最近学业如何,怎么今日不去学书,却来了这里。”
李氏忙替他回答:
“陶性馆的师傅章琦山常夸翊儿好学敏思,今日是例常假日,臣妾才带他来拜见贵妃娘娘的。”
元冕点头:“翊儿倒确实是几个孩子中较聪颖的一个,不过如此便更要勤读圣贤书,修德养性,别落了旁门左道去。”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近日儿臣按章先生布置,写了几篇文章,父皇若得暇,请来母妃宫中指点儿子一二。”元翊恭恭敬敬说道。
我在一旁看着,心中不免对他刮目相看。这十岁余的小儿,居然能够不动声色为其母邀宠,倒不是个简单人物。
元冕点点头:“朕会抽空。今日你们先回去吧。”
二人告退。
“今日陛下怎会有空,朝中无甚大事要理?”我问元冕。
他惯来白日皆在含雍殿理政,极少会到后宫。
“事情也是有些的,只是先来看看你,怕你一人在此发闷。”
我迎向他看我的目光:“我是深宫中长大之人,早已习惯,自有消遣之法,又怎会闷。”
他静默。
我也知他好意,不愿再逆他。
“刚才写了几个大字,是要给我那书房起号,陛下可愿过来瞧瞧。”
他转有欣然之情:“好极。”
到了书房,我写之字正敞铺于书案。
元冕上前。
“网师?”他念出来。
“是,这书房馆号我便叫它网师,”我诚心实意看住他双眸:“网师,渔父,意境上佳,只求相忘于江湖,淡看孤鸿明灭。”
为了我与皇兄之事,他心中对我必有芥蒂。如今许是不舍我美色,留我在身边,我若不化开他心结,究竟还是危险。今日就是特意选了这网师二字,写给他看。这一招,不知是否有用。
四目相视,良久,他开口:
“你有这份心意,倒也不错。只是,”他停下来,走前几步靠近我:“我也不要你独钓江雪,拒人于千里之外。”
说完,他环臂紧紧拥住我。
转眼已是六月。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
可惜,这宫闱生活若真似古井无波,岂不乏味。
自从册妃,我便受专房之宠,圣眷恩浓。朝廷内外,口诛笔伐,直谏元冕要雨露均分。其中叫嚣最凶,便是郑亮畴、郑作霖之流,甚至诬我狐媚妖孽,蛊惑君心。
而我,在元冕面前不计前嫌,力荐郑亮畴顶替内阁郭尚先告老后之宰辅职缺,外加郑作霖也被擢升。
朝中澜平,皇后又生一计。三年一度,宫廷选秀,这一回是隆重操办。以往秀女出身,仅限氏族豪门,亲贵公辅,今次变成不问出身,只求淑德仪容,遍选天下良姝。
观颜,问礼,考书,授仪,层层筛选,终于选了二千又三百美人,充入后宫。这其中,排次前三百的美人,又要再经皇后及贵、德、贤三妃亲自面试,再精选五十人荐于元冕。
这日早晨,仪凤宫常侍杜鹃便来相请。
“奴婢请贵妃娘娘金安。慈安殿中秀女甄选已准备就绪,皇后娘娘命奴婢前来知会贵妃娘娘一声。”
“我这便去。”
头梳望仙髻,身着金玉羽衣百褶绣裙,伶俐侍女尾随身后,施施然踏出远颐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