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4、夜遇

　　再七天，任清欢就回来了。
　　在这个府邸，我真正自由的时间，就只剩下七天而已。而我的秘术课程还相差甚远。
　　“没有办法。”神秘的老师也不禁叹息，“除了幻术，现在的我根本无法施展别的秘术，没有示范的学习，能到这个程度已经很了不起。”
　　但还不够。不能凝聚魂魄的话，怎样都是不够的。
　　我默然离去，抱怨无济于事，我所能做的，是想其他的办法。
　　情绪纷乱，我不想回到排云居去，索性在滑脊上坐着吹风。
　　“现今皇城的治安如此不好么？飞贼也如此大胆，偷到长乐侯府也就罢了，还在这里坐着吹风。”
　　我吓了一跳，听界全开的时候我能听清三射之地的人言，虽是分心，也不该全然无知地任他站在我的身后。我讶然对望，却差一点叫出那个名字。
　　月光下白衣胜雪，清瘦的男子长发披散……但，终究不是。他流散的长发耀着蔷薇般的红，眸深似海，幽暗幽蓝。
　　“幸会。”他俯首看我，变幻的眸子里有捉摸不定的情绪。
　　我站起来，转身向他，“飞贼，那是什么？”
　　“你不是真不知道吧？”他似乎也听出我并非玩笑，微微吃惊地笑。
　　“我不知道。”
　　“飞贼就是盗窃别人东西的人，别人不愿给你的东西被你悄悄带走了，你就是飞贼。”
　　“是这样啊。”好象……似乎我真的是飞贼呢，我盗走了凭宵雀的珠尘，我盗走了餍王的力量，我盗走了母亲的梦境……“那么，别人把你不愿接受的东西给你，又叫什么？”
　　他略略沉吟，然后问我：“你不是长乐侯府的人？”
　　“哦。”我迟疑着，说是或不是都不足以回答。
　　他却把我的回应当成了肯定，“果然呢，长乐侯府怎么会有这样单纯的女孩子。”他接着问我：“那么，你想要来长乐侯府偷什么宝物呢？”
　　宝物？我垂首看自己袖端露出的手指，我想要的……是力量，是可以把一半被拖拽到冥府去的圻离的魂魄拉回常世的力量！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手掌从袖下一寸寸探出，掬了一捧月光。“这里的月色很好，我很喜欢。”我淡淡地说道。
　　他微笑的脸上看不出怀疑的痕迹，“这样吗？可是，这里的月色不是最好的。”

　　平生第一个谎言，说得拙劣。我有一点懊恼，为什么我要与这个陌生的男人离开侯府，去那个所谓有着最美月色的六合塔？
　　但是，真的，想看一看呢，所谓皇城的根基，六合塔，以及哪颗皇城独有的守护之星。
　　十一层的高塔，风声猎猎，扬起我的长发，掩住我的视线，然我并不在意。满城灯烛之光闪耀，一如天上星辰，月光水一样流淌，令我心亦惶惶。
　　“如何？”他笑问我，却不防我已满面泪水，一下子愣住了，“你……”
　　我推开他的手，拼命跑开。
　　星星……死去的人的灵魂会升到星辰之上……如果我死了，会在那里看着你……
　　可是，是哪一颗？当人间灯火璀璨，为什么我只能从星空中找寻你的痕迹？而我熟读星占和天象，却永远不知道你的灵魂会在哪里！
　　我沿回路狂奔，虽然捂住耳朵，却还是听见冰凌迸碎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
　　停下来的时候，泪已被回程的风吹干。我抬头望屋舍装潢，是又回了长乐侯府，我觉着熟悉，但又是陌生的地方。啊，是了，这里应该就是与我初到时所居东外院相对的东内院，难怪觉得眼熟，格局本就一样。
　　不过，到了哪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孤零零地站在漆黑的院子里，突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油然而生。放弃……一瞬间我竟然想到了放弃，到底要怎样才能继续下去？就连救离也是这样这样地难。如果连离也不能救，我来皇城又有什么意义？执拗地保留餍王的能力，冒着陷入阗朝政权争夺的麻烦，这一切有什么意义？
　　我这引起了种种灾祸，让多少人作出牺牲而留存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你在这里。”追踪而来的男子展开慰然的笑颜，“跑得好快，我几乎也追不上你。”
　　心思陡然聚拢，未及答言，突然有奇怪的声音冲进了耳朵。
　　“什么？”我细细分辨，也听不出什么含义，几乎类似呻吟，却又没有痛苦的感觉。“什么声音？”我抬头看他。
　　他似乎也早听见那奇怪的声音，嘴角噙一抹神秘的微笑，“那算什么，你的声音一定好听多了……”他垂下的目光撞进我满是疑惑的眸子，言语却突然地卡住了，笑容也一点点消逝。
　　“走吧，这里是靡院。”他说着，伸一只手过来，为我把被风掠乱的发丝掠起。我微微皱一皱眉，不喜欢，但甚至懒得躲开。
　　声音愈大起来，传在我耳中异常清晰，不知怎的，双颊烧热起来。对了，这种奇怪的声音是听过的，就在丹州，那个女知州吴妍的房间里，而飞涟也在。我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看一看吧。”我向他说。
　　他表情一僵，却立时转成了无可奈何般的笑，“真是好奇心盛的丫头。你真要去看？”他捉住我的手，“那么，不要出声。”
　　他拖着我往声音传来的屋舍走，到了窗下，空着的手按诀往墙上一按，整幅墙面仿佛顷刻间消失掉，整间屋子的内容在我眼前显现出来。
　　红帐香暖，锦衾中翻滚的两人，肌肤相亲，唇齿相连，彼此的脸上尽是些痛苦而又迷醉的表情……其中的男子突然抬起头来，望向我们的方向，英俊的脸上露出邪气的笑容，眼里却是刺骨的冰寒。
　　手心一紧，他携我跃上屋脊。“你快走。”他说着，却不立刻放开我的手，而是俯身下来，轻轻碰一碰我的嘴唇，“明夜此时，再来见你。”
　　“你叫什么名字？”
　　“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我越过几重屋脊，看见身后爆出的幽蓝的光，却不停下脚步。任清欢。我果然没有听错，他根本没有离开皇城。
　　我微微一笑，把思绪甩离他，在排云居的主宅前停下来。右手依次按诀，按在墙上，墙面化为无暇的透明，宛如不存在一般。我缓缓放开右手，左手单纯地贴上墙面，刚刚恢复实体的墙面再一次化为乌有。就是这样，阗朝的秘术和餍族的咒术虽然完全不同，骨子里却有相通之处。遭受那样的无礼也没有关系，这意外的惊喜已足以弥补。
　　我的手抚上唇瓣，嘴唇很冰，方才的灼热早已消散。

　　清晨我方合眼，却被闯进我卧室的云姬惊醒。她几乎狠狠地扑过来，我讶然避开，为她古怪的样貌失笑。
　　如今的她，雪白的皮肤上烙印般浮着一朵朵鲜艳的花朵，连脸上也满满的都是。而且她大约是一早就发现到这异状，连梳洗也顾不得，披头散发，恐惧的眼睛几乎鼓出来，大张着嘴嚷嚷，那模样，象极池塘里的青蛙，尤其她穿着碧绿的纱衣。
　　“你这个银发妖女！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快把我变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眼泪因恐惧而流下。
　　“我没有对你作什么。”我认真地回答，挣开她捉着我衣裳的手。但她却象攀着救命稻草般立刻又捉住我衣裳的其余部分，手用力得几近痉挛。我无奈地一笑，“真的不是我。”我试图令她冷静下来。
　　“胡说！除了你这个银发妖女，还有谁能接近我？一定是你的妖术！快，把我变回去，要不我要侯爷杀了你，不，把你剁碎了喂狗去。”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令她的威胁没有什么力道，但从她眼中闪耀的点点凶光看得出，若有机会实施她的威胁，那将是她衷心所愿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把几乎扑到我身上的云姬推开一点，明明为了今晚的事准备稍稍休息一下，为什么她非得用噪音来打扰我的安宁呢？罢了，就算试验一下吧。我按住她的手，“好吧，我帮你恢复原样，不过，你今天不许再来吵我了。”这时荷香也冲进我的小屋，我连忙补上一句，“她也一样。”
　　“云姬，云姬，不是她！我知道了，是那个秘术的反噬……”荷香的话语顿住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姬身上的鲜艳印记一点点消失，雪白的皮肤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我将昏迷的云姬推到地上，示意荷香扶她走，荷香犹疑了半天，才胆怯地挪过来。
　　“是秘术·芳香是吧？”我扯过布巾，拭去手里沾染上的云姬的汗水。
　　“啊，是。”荷香惶恐地答，“云姬每晚沐浴时都要用的。”
　　难怪需要鲜花浴了。“这种小秘术，即使反噬印记也留不了三天的，居然吓得好象……”我微微一笑，“扶她去休息吧，印记提前消失，她至少要休息半天。”
　　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我张开右手，纤细的手指几乎透明，我依次吻一吻它们。老师说过，秘术是需要天赋的，各种繁复的秘术间，只有极少的人才能触类旁通，学得更好更多。我似乎并不是蠢材呢，太好了，离，很快，你就不会再受苦。我抬头，对空气中的某处轻声许下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