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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终章 尚阳——沧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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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尚阳——沧海
黑暗中,两个人都还睁着眼睛。
月亮狡猾无声地已经落下树梢。
有一只蝴蝶翩翩地飞着,在他们头上,洒下点点鳞粉。他伸手去抓,扑空了。蝴蝶从他掌心逃脱,悠然飞出窗外。她回头看,因为他的失误开心地哈哈大笑。肌肤擦过肌肤,难言的暧昧。血肉却是一片冰冷。
他想起什么似的。
“……你这边和我那边,想必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现在不谈这个。”
“啊,是我错了。”
他举手道歉。
静默。
云遮过来,又流过去。
她把脸往枕头里蹭了蹭。
“嗯,我跟你说,我啊,其实喜欢过泰王呢。”
他好像为了迎合她一样,作出个惊奇的表情。
“那个时候,看到他那双眼睛的第一眼,好像一下子变回还是思春期的少女一样,就知道自己忘不了了。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她闭上眼睛,仿佛依旧在回忆那夕阳的色彩。
他苦笑。
“结果呢?”
她自嘲般地笑笑。
“你难道不是明知故问吗?结果什么也没有。”
“……他七天前退位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嗯……”
那个曾最终战胜所有敌人和自己的男人,最后还是败给时间。
“……现在,阿要一定开始在寻找新王了吧。”
他笑了。“阿要,叫得多么亲切。难不成,你也喜欢过他?”
“啊……或许说喜欢是不准确的吧。只是我梦到过。幻想过。”
“多么糟糕。”
“如果我还留在蓬莱,也许也会和他相遇吧。有个长不过百年的人生,然后有许多孩子。”
“这可能微乎其微……”
她闭上眼睛。“是啊,不过万分之一,亿分之一。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的。”
万分之一,亿分之一,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蝼蚁之梦,多么渺小可笑。
他俯下身看她:“不要告诉我说,你还喜欢过许多许多别的男人。”
她忽然笑了:“一个女人一生会爱上很多很多的男人。以为自己独一无二,是男人最蠢的梦幻。”
用同样的庄严笑脸面对变换的群臣,用同样的慈爱母仪喜新厌旧的天下,谁又能要求她在漫长的人生里,只索取一份爱情。
他也微笑:“女人何尝没有这样的梦幻?以为理想的男人必定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这样的梦在你身上一定成空。”
“我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啊。”
反正得到的一定无法留下,留下的必定腐朽,何必要把心都放在一处。何况他的心是不能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若是为了爱停跳一下,他的国土便开始死亡。
“你喜欢过多少女孩子呢?”
“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那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呢?”
“……骨头都已经成灰了吧。”
“听起来真悲哀。”
“你这样说,会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呢。”
他笑着。
“……哪,问一下,你对我是不是也是一见钟情呢?”
“你每次都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每次末了我总是会忘记。”他微笑。“你知道,到了这种岁数,想要牢牢记住些什么,好难啊。”
她也微笑了。扶着她肩膀的男人的手,强健而有力。
除了眼睛里的沉浮,岁月可曾为他们改变过什么?
“……我也早就不记得了。”
她的眼光留连在几个世纪前的下午。那个带着恶作剧般笑容说自己是延王的人,容貌都已经模糊了。和现在身边这个男人,真的是一个人吗。
想起来就觉得好遥远啊。
“竟然已经过了那么长时间。”
他嗯了一声。
“是啊,我根本想不到自己还能走到今天呢。”
“我又何尝不是……”
他看着她。夜色中碧绿眼眸依旧如宝石般烁烁生辉,她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毫不回避。和那个当初在即位仪式上看着他还要害羞低头的少女,登基百年大典上躲到后殿扑在他怀中大哭的女王,已经多么不同。那时她说尚隆尚隆我害怕真的很害怕,有结束的时候害怕结束,看不到尽头的时候却又期盼终结,满心的焦躁疯狂。尚隆尚隆你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疯了?
那个时候的她多么可爱,失神间他能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很多年前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忧郁,和普通少年青春期的忧郁一个性质,没有道理,没有来由。那时候看什么都是美的,世界在他面前转瞬即逝,每一丝哀愁都惊心动魄。
如今全都淡忘了。
所以他只有苦笑,哄孩子一样地拍她脊背。
而现在的她也已经开始学会淡忘。
看她黑夜里的眼睛,她已经学会自己寻找乐趣,寻找继续下去的理由。
她和他已经是同样的生物。
凡人的百年寿限都是旅程,走完了,连头都不必回一回。
他们却被囚禁在这世界里,不可以说自己要放弃,不可以感到厌倦。
“怎可能不厌倦……”
她抬手遮了眼睛,喃喃地说。“连浩瀚都走了……”
曾陪她三更远望星辰的人,也已经不在。
“现在我只想睡觉。” 她打了个呵欠。
他苦笑,和多年前一样,哄孩子般地拍她脊背。
“那就睡吧。”
她想到什么,突然笑了。
“想一想,将来我放在棺木中的尸首,和多年前我刚到常世的样子没有任何分别,就会觉得很恐怖呢……好像这么多年的人生,都白活了……”
她和他的人生只有开始,和一个突如其来的结束。过程呢?过程到哪里去了?
这何尝不是剥夺。
他依旧只能苦笑。
“如果你总想那么多,迟早有一天会早衰的。”
“……已经将近两百岁的女人,还谈得上什么早衰……”
“那我又算什么?想想看你在棺木中躺着的样子,让人害怕……”
她突然用拳头打他的脸,困倦的眼睛笑得盈盈。
“看你那算是什么表情啊?玩笑而已,况且你见不到我的尸首。我一定会活得比你长。答应过要在你死之后帮雁国重整旗鼓,我可是说话算数的人。”
他无奈苦笑。
“你还记得啊……”
“忘不了的……你竟然就忘了吗?……我可是一直记得的……”
她仿佛不胜倦意,喃喃地说。
他把嘴唇贴在她睫毛下面。
“嗯,知道了,知道了。很晚了,睡吧……”
琐碎的话片片凋零。
她返身,紧抱着他。
时间在他们身周慢慢流淌。
曾在她和他身边的人,流水一般走了。
永不年迈的却要告老还乡,面孔年轻的却已经疲累不堪。有人远远离去,有人回了故国,有人选择家庭。
爱过那些影子,一个个都淡了。
而今终于走到这一步。常世漫漫变幻的风景里,当初站立在他们身边的,大都物是人非,竟只剩他们二人两两相望,紧紧相拥。
他看着她的睡颜。
她给他的诺言,他怎么可能忘掉。
给一千个女孩子的爱情宣言都忘掉了,维持寿命的不是雄心而是惯性,她给自己的诅咒却还一直刻在额头上。好多次看她沮丧,都忍不住想提醒她别忘了自己的话,他还等着,她为他收尸。
等待得越久就越不安。
并不是对永生的惆怅再次发作,并不是厌倦了欢乐,他只是不想见她在他之前陨落。
他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真正害怕过的事情的无非两件:基业在身后崩落,女人在面前死去。
她依旧紧抱着他。
一个女人一生会爱上很多很多的男人,从炽烈的火焰,到温柔的清风,到离去的身影,再到伴随在身旁的烛光,她的心可以给他们任何一个人,会为他们所有人在心底蕴满泪水,她可以为他们中的每一个呕出鲜血,把胸膛贴在荆棘上。
但她只会为一个男人活下去,哪怕前面只有荒原,碎石路一直通到灰色天边,她身边没有一个同伴,她也要为了他一直把路走到尽头。
活得,比他更长。
天亮了。
他起身,吻吻她额角。
她依旧没有醒。
他笑了一笑。并不是不想看她刚睁开眼睛的样子,只是,他和她再玩失踪下去,自己的蠢麒麟,还有她那位潜意识中已经把他当作情敌而自己丝毫没察觉的迟钝呆台甫,非一起抓狂不可。
虽然这种事情是两个人的责任,不过自己总是要负起点通知之责。
浪荡子延王和勤奋的景王,到头总会各自就位。
他走出房屋,牵了骑兽,头也不回的去了。
她突然在梦中轻轻微笑。
阳华六出全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