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琴代语》姽婳怜翩

3、三

　　春去秋来，树木枯荣。我重归裕宫已有一年了，这一年里的生活可谓平淡，而这份平淡在向来暗潮汹涌的宫廷内实属难得。

　　随着学习的逐渐加深，引弦的曲调初有小成，邵帝似乎对他甚为上心，常常召他前去奏乐以验成效。

　　天气日趋寒冷，我身上的病症也开始显露出来，引弦见我时常无故晕倒，体虚力乏，眼底明显多了些担忧，“先生，我去帮您请御医来看看吧。”

　　我摆摆手，“不必，我这病是多年顽疾，医不好的。”

　　他蹙着没，不甚赞同，“可是……”

　　“当真无妨，我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过来的。”见我态度坚决，他只好蹙眉，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几日后我在授琴时突然口吐鲜血，引弦大惊，抱起我便冲向太医院方向，我浑身无力，屈指尽力扣住他的衣襟，“别，引弦……我、我不去。”

　　引弦大怒，他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前些时日我便见你面色苍白，欲请太医替你诊治，你道是顽疾不愿医治我也不曾勉强你，但现今你竟呕血还不愿去看么！你是想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到什么地步才开心！”

　　“…………”我怔住了。

　　这是我自认识引弦以来第一回见他发火。他向来温润，清雅的眉目隐隐含笑，而今怒火中烧的模样着实罕见。

　　他疾奔间余瞥了我一眼，忿道：“你还有心思笑！”

　　我立即敛容，“不笑不笑。”

　　既然他这般着急，去见见太医也未尝不可，不过，我这病症并不是稍作诊断就能医好的。

　　如我所料般，见了太医后，太医为我把脉数时，方才问道：“据闻此乃先生旧疾？”

　　“数年以来都是如此。”

　　太医捋了捋胡须，道：“可否仔细描述描述病症？”

　　“其他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天一入寒便体虚力弱，时常晕倒罢了。”见我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引弦眉眼间笼上一层寒霜，“那先生今日突然呕血是何缘故？”

　　他站在我面前，素白的衣袍上攀附着红色绣纹，却掩不住我沾染上去的鲜血，如点点梅花，盛开在他身上。

　　“…………”我一时语塞。

　　他弯下身直视我的双眼，“先生，您教导我音律，便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身体之事岂能玩笑，希望您能体谅我这弟子的心情。”

　　我垂目不语。他跟随我一年，于我的脾气多少也是明白些的，见此便知我不愿多说，一路上紧绷的脸顿时软了下来，“先生。”

　　太医见此，适时出言道：“先生这形容，看来并非风寒之症。倒是与老夫所知的另一症状极其相似……”

　　引弦忙问：“是何症状？”

　　“这……”太医没有回答他，转目看着我，“不知老夫的猜测是否正确。”

　　我心底长叹一声，“太医医术高明，正是您所想。”

　　“那便麻烦了。”白须的老太医往椅上一坐，蘸了蘸墨开始写方子，“老夫无能医治，只望先生自己注意，切莫受了寒气侵蚀，否则性命难保。现下为你开几副方子，调理调理身体，总好过没有。”写着字，又絮絮叨叨地道：“看先生这脉象，过去一载怕是劳力颇多，又不曾保暖，以致今年症状加剧。”说完，放下笔吹吹墨迹，引弦连忙上前接过方子。

　　我下了床榻，倒了杯茶漱口，冲掉满嘴的腥气。引弦折好方子立在一旁看着我，神色莫辨。

　　我也懒得去辨，冲太医拱手道：“劳烦太医，萧离便不打扰了。”

　　太医径自整理他的草药，想了想，转头劝我道：“先生还是自爱些罢，否则连今年冬天都过不去。要知道今年自入冬，已冻死不少人啦，这低温怕是百年罕见。莫说先生先天体质所限受不得寒，即便受得，这症状也多半也会要了你的命。”

　　“多谢太医关心，我自然省得的。”

　　从太医院出来，引弦那张脸比进去时还黑，我笑道：“早就说不来了罢？看，来与不来都是一样，又何必多跑这一趟。”

　　他瞥瞥我，没说话。不过那眼神真真教人不能忽视，三分怨念三分责难，又带了四分的哀痛。

　　我收了笑，没再言语。

　　今年的天气的确寒冷，离了太医院的暖炉，步于长廊内时，呼啸而来一阵寒风，直吹得我身心俱凉，止不住一阵发颤，喉头隐隐有些腥甜，甚至喘不过气。

　　忽然肩上一暖，我随即被拥进一个怀抱，单薄而又温暖，如风雪之下傲然挺立的梅花。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怠倦，这世间之事，总归如此，当真无可眷恋。适时眼前发黑，便力乏晕了过去。

　　.

　　自见过我呕血后，引弦待我愈发细致，连我饮食起居都一一照看，冬日渐寒，旁人只着两件衣衫，我却已被催着穿了四件。我有些好笑，“明明病的是我，为何你如此大惊小怪。”

　　每每提及此事，引弦都会不由瞪我：“先生不知爱惜身体，引弦自然要多督促些。”

　　“…………”我这病症来源已久，早早便习惯了，哪里会注意那许多。

　　他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那就别怨我管的多。”

　　“…………”可是真的不需要如此小心翼翼啊。

　　他面容沉下来，无端有股压迫感，“其他都可不放在心上，只有身体之事不行。”

　　“…………”好吧，我扭头望向窗外，他既然在这件事上这样执着，我当然也没有立场反驳。

　　不过，就算犯病，难受的也是我罢，现今反是他比我还紧张。

　　之前接连数日乌云都阴沉沉地压在空中，扰的我心情着实不好，这天难得放了晴，我便架了琴在院子里奏曲，琴音流泻正畅，不想引弦突然拉开院门，这样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让我琴音为之一滞。晨光落在他松散的衣袍，飞散的发丝上，带着浅淡的金黄。他微微喘着气，目光灼灼看着我，眉眼间竟现艳色。我心中蓦然一动，垂目避开他的目光。

　　他稍稍平缓了呼吸，一步一步走至我面前，也不言语，手却按在我琴上。

　　我停下手，摸摸鼻子，决定打破沉默，“这个……引弦啊。”

　　他曲起一指压在我唇上，止了我的话头，我只得抬头望向他，果然在那双清雅的眼中见到了恼怒。自打知道我身患顽疾后，引弦的情绪不再如以前那般平淡，最近尤甚，时不时就同现在这般寒着脸瞪我。

　　我暗自反省，莫不是我又做了什么惹了他？

　　不等我询问，他已然出言，“先生好兴致啊，这么早就起来抚琴。”

　　“难得见天气好，心中畅然，便出来了。”

　　他眸中怒火更盛，“先生只顾畅然，便不知穿上衣服再出来么！”

　　我一怔，低头看看，瞬时尴尬地笑了笑，“那个……我……”我一时只顾抱琴出来奏，居然没有穿上外衣，只着了件褥衫，难怪他这般生气。

　　不等我编完理由，他便扯着我边走边道：“先生喜音律我自然明白，但您一定要记得着衣御寒，不然您病倒了，我该怎么办。”

　　“…………”我由他拉着，耳边只得了他那一句“我该怎么办”，手上他的温度直直烙在心底。

　　我突然希望这路无尽无穷，让他一直伴在我身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