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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一念三千 10 ...


  •   或许是承了于闲止的天分,阿南生来就格外聪颖伶俐。

      一岁便会说成段的句子,到两岁,已能出口成章了。

      刘府有个管家,会些说书的本事,战时世道太乱,等闲不能出府门,刘府的仆从丫鬟们闲来无事便聚在后院的天井里,听管家讲些沙场风云。

      彼时阿南两岁,每每等到管家说书了,也搬着小杌子去听。

      当时恰逢慕央与沈羽在北道峡口杀得不可开交,阿南每回听了书,便回来转述给我,说他的慕世叔如何如何神勇,大随兵将如何如何掠阵杀敌,又说那沈羽如何如何可恶,辽东反贼们如何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时而阿南仰头问我:“娘亲,他们都说辽东人个个长得奇形异态,尤其是那反贼头子沈羽,听说他眼如铜铃,额生双角,浑似一个活阎王。娘亲,世间真有如此奇貌之人吗?”

      我不由失笑。

      沈羽披甲征战的样子我没见过,只记得那年他常住宫中,一身锦衣佩玉徒写风流。

      民间总是这样,把对敌之人说成寇,说成匪,说成乱臣贼子,连带着他们的样貌也要恶化十分,好似这样就能为随军增添一些威风。

      阿南生在淮安,从小耳濡目染,亦觉得他的慕世叔与二舅舅带的兵就是正义之师,是好的,反之他们的敌人就是反贼,是坏的,该当杀之。

      自然他也晓得他的阿爹是远南王,奈何府中甚少有人与他提及远南与随的战事,他年幼,便不会推此即彼地想太多。

      自从那日在霖山见过于闲止,阿南便安静了许多。

      白日里仍去学武,仍跟着刘寅念书,可闲下来,却不再缠着武卫带他外出猎物下水捉鱼,有时甚至会见他独自一个人搬着小杌子坐在院中发呆,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我知道那日在霖山亭间的纷争,在他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痕,看他这幅样子,心中不是不心疼的。

      可我仍吩咐旁人不去打扰。

      这样也好,有所思才有所得。

      他身上毕竟流着于家与朱家的血,终有一天,他要独自面对这一切。

      这些日子于闲止为了联兵的事,倒是来过淮安府几回,每回皆是议罢正事就离开,没提要来看我,更没提想见一见阿南。

      他到底是个狠得下心的脾气,凡事都能想得透彻,明白眼下当以大局为重,更明白这三年他从未陪在阿南身边,便是相见也于事无补。何况这些年远南与大随交战不断,他无力化去横亘在我与他之间的天堑,若阿南问起爹爹与娘亲为何不能在一起时,他又当怎么答?

      倒是阿南,听说远南王来了淮安府,去刘府前厅张望了几回,我问他可是想去见他阿爹了,他又摇头说不想。

      这日夜,我熄了灯,刚要入睡,忽听床榻里侧传来一句细微的:“娘亲。”

      阿南往我身边靠了靠,轻轻地问:“娘亲,阿爹他不好吗?”

      过了会儿,他又问:“阿爹他是坏人吗?”

      我为他掖了掖被角:“你为何会这么想?”

      “因为……因为那日在亭子里,阿爹要与二舅舅和慕世叔打起来。”

      “只是这样?”

      “还有……”阿南似犹豫了一阵,闷闷地道,“阿爹是远南王,可是大随与远南在打仗,娘亲,远南也和辽东一样,是大随的逆臣,是敌寇、贼人吗?”

      我道:“若远南是,你要怎么办呢?”

      阿南将半截脸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阿南不知道。”

      我又问:“你喜欢你阿爹吗?”

      阿南一时没答,过了会儿,才颇是委屈地点了点头,又补了句:“可阿南不希望他是坏人。”

      我道:“你阿爹他不是坏人。”

      “果真?”阿南从被子里露出脸来,“那他为何要与慕世叔与二舅舅打起来?”

      “因为他也有他的为难之处。”

      见阿南仍是懵懂,我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娘亲病了,你眼前有一张馍,娘亲吃了这张馍就会痊愈,不吃就会死,你会为娘亲把这张馍取来吗?”

      阿南立刻点了点头。

      我又道:“可是,隔壁小虎子的娘亲也与娘亲得了同样的病,但馍只有一张,你要怎么办?”

      阿南问:“不能分食吗?”

      江山只得一座,一山岂能容二虎,我摇了摇头:“不能。”

      阿南怔怔地看着我,片刻,垂下眸去:“阿南不知道。”

      我又道:“但这还不是最令人为难的。试想在你身后,需要这张馍的不止娘亲一人,还有你二舅舅,你的大舅舅,慕世叔,绣姨,刘爷爷,我们都等着这张馍来保命,这时候,你要怎么办?”

      “若是这样,那阿南,愿意去为娘亲抢这张馍。”

      “可是隔壁小虎子也一样,他身后也有他的家人,他的至交亲朋,若你抢了这张馍,他的家人就没了,你能说你做得对吗?或者反之,若小虎子来与你抢馍,你又能说他做错了,事坏人吗?”

      我续道:“甚至有时候,你背后还不止家人,你若为王,身后便是你的臣民百姓,你有你的朝廷与城郭,你要对他们担起责任,心中就必须有所择选。”

      阿南似有所悟,问:“娘亲的意思是,阿爹他也是这样的,他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

      我点了点头:“差不多是这样吧。”

      自古国与藩不两立,国强则灭藩,藩强则祸国,两相威胁,两相忌惮,若能维持表面平衡,倒是能暂得数十年安宁,可这样的平衡一旦到了临界点,一旦被打破,天下大势所驱,不争则亡。

      这是江山数代遗下的沉疴,沉疴难治,不伤筋动骨一番,何以痊愈?

      我对阿南道:“平西起兵后,江山里,人人自危,你阿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情,便只剩一条路可走。他从前与我说,既要争,既然只能争,就要争赢。但你要知道,有时候,他也身不由己。”

      阿南仰头问:“阿爹那么厉害,也会身不由己么?”

      我温声道:“身在高位,高处不胜寒,身不由己的时候反而多,这些道理你日后慢慢就会懂了。”

      阿南低头思索一阵:“阿南明白了,阿爹是王,他身后有千千万万的人,所以他要去为他的臣民百姓争那张馍?”

      我点了点头:“等你渐渐长大,懂得更多道理,你就会知道,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的阿爹,他其实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我不希望阿南只因从小养在我的身边,养在随境,就对于闲止心存恨与怨。

      我希望他能理解他的父亲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困苦,我希望他能敬重他。

      阿南问:“慕世叔与二舅舅要带兵打仗,他们身上也有这样的责任吗?”

      我道:“他们也是。”

      阿南又问:“那娘亲呢?娘亲也有吗?”

      我笑道:“娘亲是大随被废的公主,但自小在大随天恩的庇护下长大,眼下纵不用与你世叔和舅舅一样征战四方,心中也始终站在随这一边的。”

      阿南听了这话,皱起眉:“娘亲与爹爹一人站了一边,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我道:“这是千古难题。读书而问道,习武以强身,你念完《千字文》就该读《论语》了,《论语》里‘为政’篇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等你日后念更多的书,时时学而思,思而学,常有所得,这样的难题,到了你手中,或许就会有两全之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4章 一念三千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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