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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再世人 ...


  •   “六爷,你醒了?”

      蒲师蘅怔怔地望着眼前肤若桃李的女子,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的雅园向来清冷,丫鬟婆子也不愿来他这里伺候,主屋那边送来的女子不出一日便被他遣了回去。何时又冒出这样的人?

      “六爷,你醒了。可把我急坏了。”清怜见他醒来,忙不迭地贴上前,“六爷不认得奴婢,奴婢是清姨娘前些日子遣过来伺候爷的,不巧那时爷受伤了,来不及请安。”

      蒲师蘅拧眉沉思,虚弱地问:“这几日都是你在伺候?”

      清怜泪意盈盈地点了点头,“您可把我吓坏了,血流得满身都是,怎么止都止不住。大夫都说,让人准备后事。可是,我不信,我相信六爷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这不,奴婢守了好些天,总算有回报了。”

      “沐儿呢?”

      清怜愣了一愣,“沐儿姐姐……”

      “席沐儿呢?”他的身子骨还虚弱,语调却是严厉,隐隐含着怒意。

      “沐儿姐姐好像出去了,傍晚的时候有人送信给她,她匆匆出了府。”清怜看了他一眼,迅速移开。

      他又问:“她时常出府?”

      “这个奴婢不知,奴婢一直守着六爷,什么都不知道。”清怜捧着一碗熬好的药,“您看,连炉子都搬到这里,就怕您有个闪失。”

      席沐儿不知道就在她出府的当会,有人把她的功劳全给顶了,顺理成章地赖在六爷身边不走。

      这一日是惊蛰,春雷阵阵,乌云阴沉沉地压了下来,雨将下未下,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席府屋后的桑园内,上万只的蚕卵破壳而出,黑黑的一小条条在圆形的竹编大盘中蠕动。席沐儿将新采摘的桑叶盖在蚕宝宝上,喜出望外地吩咐婆子们喂饱这些刚出生的小生命。

      席府这片桑园是开元寺建寺之后遗留下来的,尚未被砍伐的七里桑园之一。

      相传,在唐时泉州城便以盛产丝绸而闻名。城中有一名叫黄守恭的大财主,拥有一大片的桑园。这位财主在梦中遇到一位僧人,向他索要一块“袈裟”大的土地兴建寺院。财主欣然应允。不料,僧人张开他的袈裟遮住太阳的光线,凡袈裟所遮盖之处便是他要的土地。于是黄守恭提出,若是他桑园的桑树在一夜之间开出白莲花,便募地建寺。第二天醒来,满园的桑树果然遍开白莲。黄守恭深为佛法无边所震撼,便依诺捐出土地,由尊胜院匡护大师主持建寺工程,取名莲花寺。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赐名开元寺,寺中大雄宝殿亦是取名“桑莲法界”来纪念黄守恭梦后桑树生莲舍园建寺的因缘。

      席府与开元寺一街相隔,桑园之中的几株桑树便是采开元寺中仅剩的一株桑莲栽种而成。成片的桑树巍峨葱郁、浓荫蔽日,是不可多得的养蚕佳品。

      自得了席府之地,沐儿就寻思着重开桑园,好不容易重新找回昔日的养蚕能手,无奈囊中羞涩,只能先给些茶水钱。蒲师蘅的伤势已大有好转,等他醒来之后,她不愁没有开销的银子。

      她如此想着,却没想到被人摆了一道。

      雨天路滑,水雾弥漫。

      席沐儿裹着一袭簑衣,头戴斗笠回到雅园,正屋孤灯长明,笑语晏晏。

      她不禁心中嘀咕,出门前她分明将门关好,吩咐不准任何人进去,此刻为何烛光摇曳?

      不疑有他,推门而入,被雨淋湿的衣裳薄薄地贴在身上,一阵冷风掠过,打了一个喷嚏,吓得坐在榻前的人儿魂飞魄散。

      “沐儿姐姐。”榻前那人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头压得低低的。

      沐儿面色一凛,拧眉道:“你为何在此?”

      “我……”清怜偷偷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六爷,可怜兮兮地回道:“奴婢怕六爷有个闪失便作主……”

      “六爷有什么闪失也轮不到你作主。”沐儿气不打一处来,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清怜那日故意不给六爷喂药之恩,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大夫的问题。现下见她贸然而入,指不定又是受了谁人指使,祸害来了。

      “沐儿姐姐。”

      “别喊我姐姐,我承受不起。若是算起来,我还该喊你声姐姐呢。”清怜十七,比沐儿还要大两岁。

      “奴婢不敢。”清怜怯怯地缩了缩脖子。

      沐儿径直走到暖炉边,挑起衣裳在炉边烘烤,“你有什么不敢的?我还真没看出来。”

      木炭毕剥声声,一室温暖如春,待她烤干衣裳,两颊烫得红霞横飞,目含水意。

      她转过头,见清怜仍在屋内不走,“还不退下去?”

      “奴婢还要伺候六爷。”清怜仗着有人撑腰,底气也足了,腰板挺得笔直。

      沐儿见她神气十足,懒得与她多费唇舌,款步上前,神色如常地往榻前一坐,抬手掖了掖被角,指尖在他胸口处撩起敷药的棉布,见无异状,转腕把手一伸,望向昏迷中的那人。她的手倏地停在半空,双眼用力眨了一眨转向别处。

      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屋内的摆设都跟她出门前一模一样,暖炉烧得正旺,乌木圆桌连方位都没有变化,还有外间一进进的书画都保持原样。说明她的眼睛没有花。

      侧过头瞥了一眼如弱柳扶风般的清怜,肌肤水灵,一把就能掐出汁来,两颊酡红似春情荡漾,眸中含情,风情万种地朝榻上一个劲地来回瞄。

      沐儿定了定神,收回目光,深深一个吐纳,准备接受她方才所见之事。

      *

      “看够了?”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赫然响起,带着熟悉的冰冷扑面而来。

      沐儿迎向他不再紧闭的棕眸,一如他受伤前的寒彻心骨,叫她坐在榻前的身子一僵。

      “出去。”

      她松了一口气,挥展衣袖,正欲起身。

      “你坐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性口吻,即便是声调不大。

      她没有动弹,别扭在坐在原处。却见清怜咬着唇,风情万种的目光已然化作一把锋利的刀,斜斜向她飞出,万分不甘地退了出去。

      她一撇唇瓣,长睫一抖,只当视而不见。

      “还知道回来?”

      沐儿拂了拂袖,“若是知道你醒了,妾身会早一些回来。”她不避不闪,微扬下颌与他的视线交汇,云淡风轻地一笑,挡下他凌厉的目光。

      蒲师蘅挑眉,压着怒意继续道:“把我丢给一个陌生人,你就如此放心?”

      方才进门时的训斥,她不信他听不见,也就懒得解释,“妾身去叫大夫过府一趟,六爷可有想吃的,一并吩咐厨房去做。”

      “席沐儿,谁借你的胆子?”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如此怒气冲冲,他只知道在清醒的那一刻,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他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而她,随时都能取他性命。

      “六爷,您要发火也得等填饱肚子再慢慢发泄啊,妾身不信您饿了这些天,都没有感觉的?再者说,您这伤也不算小伤,昏厥多日,总得让大夫瞧瞧,万一您这要是回光反照……”沐儿连忙闭了嘴,挑衅地扬了扬眉,“还是小心为上。”

      蒲师蘅躺在榻上稍微一动,伤口处的结痂便被牵动,扯得他的伤处似火灼般疼痛。他的发髻未束,一头鸦发披在肩上掩住他半边脸颊,衬得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愈发深邃幽暗。昏厥多日未曾进食的他,脸颊瘦削,胡渣丛生的下颌尖得渗人。

      “席沐儿,谁借你的胆子,让陌生人来照顾我,还不给我沐浴更衣……”蒲师蘅醒来时感觉糟透了,头发有一股子酸味挥之不去,发未束起,一片凌乱,他甚至能感觉到头梢可能已经打了结。更不必提半掩在他身上的亵衣。他明明记得,他所有的亵衣都是清一色的白,怎么他抬起衣袖却更像是腌在瓦罐里的酱菜,连味道都那般的相似。

      沐儿很想翻个白眼送给他,也不想想自己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鬼门关都走了不知道几趟,谁还有功夫惦记他的仪表仪容。能醒来已是大幸,哪来这些讨人厌的毛病。

      不过,沐儿只能腹诽而己,脸上堆起乖巧顺从的淡雅笑容,“那六爷的意思是……”

      “沐浴更衣。”蒲师蘅薄唇紧抿,头转向另一边,双眼阖起,不再给她反驳的机会。

      沐儿倏地立起,淡淡扫过他如刀刻般的侧脸,以更坚决的口气说道:“妾身先去请大夫过来诊脉。”

      一刻钟后,小松澈也带着黄大夫前来,尾随其后的哲别倚在门外,一声不吭地望着大雨倾盆,雨落成河。

      黄大夫对自己的医术似乎很有自信,一手捋着花白的胡须,一手诊脉,面带微笑。半晌,他挥笔开了药方交予沐儿,“腿上的骨折没有大碍,这几天卧病在床没有移动,有助于骨骼的愈合,再躺半月方可下地走动。胸口的伤恢复的很好,只是尽量不要让病人动怒,牵动伤处。否则,再一次的昏迷,老夫是扁鹊再世,也束手无策了。”

      蒲师蘅黑着脸,只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加上身上的伤也确实痛楚难挡,便躺在榻上任由她去摆弄。怎料,她送走大夫之后,竟一去不复返。

      蒲师蘅清醒后的隔日,无论是蒲府还是泉州城,一股汹涌的暗流借着春雨绵绵,渐渐地浮上水面。一场恶战正在蓄势,等待雨过天晴的那一日,冲破九霄。

      蒲府内外的护院明显是往日多了起来。一个个神情肃穆,目光凌厉,黑衣皮弁,腰胯三尺长剑,一看便是训练有素的武者。

      这些武者出现的当日,蒲家那些族叔伯们纷纷作鸟兽散,躲回自家老巢,捧着《古兰经》早晚祷告,乞求安拉真神的庇佑。

      “这些都是流冰台的人?”蒲寿庚冒雨探视儿子,袍裾湿透,一张黝黑的老脸皱了起来,“你当真要开杀戒?”

      “孩儿只是要自保罢了。”蒲师蘅躺在榻上,尽量忽略周遭传来的阵阵酸味,“在完成娘的心愿之前,孩儿不能死,也不会死。是以,流冰台不再是一个隐形的存在。孩儿不会再坐以待毙,姑息养奸。当然,孩儿不会随便开杀戒。只是摆个样子,先唬唬那些叔伯,省得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再者,少林千僧抗元一事不能再心慈手软。倘若泉州城一日不平,开港之事便无从谈起。你当日拒宋投元之举,便是趋炎附势,贪生怕死。时日一久,您的苦心就白费了。”

      倘若为母亲完成心愿是一项无利可图的买卖,他也绝不能让人在他身上讨得半分便宜。

      所谓的家国故土,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停泊的港口而已。终有一日,他会扬帆远航,驶向他梦想中的彼岸。

      “其实要完成你母亲的心愿很简单。”蒲寿庚拂了拂灰白胡子,深灰色的眸光幽幽一转,“娶回回女子为妻。”

      蒲师蘅轻哼一声,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意,“既然如此,您为何还要留下席沐儿?是对席家上百口人命丧你手的心存愧疚,还是以此来牵制邱少卿为你卖命?”

      “为父觉得,她和你母亲很像……”倔强而不固执,顺从而不盲从,乖巧却只是表面,“想驯服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会让她成为第二个小松雅子!”蒲师蘅闭上眼睛拒绝与父亲再谈下去。

      “你应该清楚,你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进蒲家宗庙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你必须清楚你一生下来就是回回人,信奉安拉真神。你只能娶回回女子为妻,这是蒲家的家规。”蒲寿庚面色一凛,厉声提醒他。蒲家的家规不容更改,他若是要进宗祠,就必须按家规行事。“但是,你可以立她为妾。”

      蒲师蘅不再接话,任由雨声嘈杂淹没此刻的沉默。

      雨打芭蕉落闲庭,雾拢云未散,母亲的叮咛犹在耳畔,离愁依依,不敢相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9、再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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