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人》沾衣

2、第一章

　　佩芮琳日记：
　　十九岁，祖母说这是她能忍受我的最后年限。如果我再不浮上海面，她就不认我这个孙女了。
　　为什么上岸这件事，比我是她孙女还重要？

　　海水涨潮了，月亮温柔地照在海滩上，银白色和海水蓝交织在一起。海潮卷起浪花，白色的浪尖飞溅着细碎泡沫，映着月色的银白，闪亮得吸引每一个人的视线。
　　一波波潮间，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涟漪一层层扩大，中间浮起金黄色的发，在月光下发出比浪花更绚丽的颜色。
　　佩芮琳露出头，好奇地看着海上的世界。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啦，不过也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好。她想她对岸上的一切的抗拒大多来自姐姐们和祖母的全力推崇，一副好像她若不喜欢就是千古罪人的样子。她，佩芮琳，倔强是她的特质。别人都喜欢，她就要讨厌--换一个词，青春叛逆期。
　　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哗哗的声音。很安静的夜晚，让她有唱歌的冲动。佩芮琳的歌喉在海底是最有名的，人鱼的歌声是天籁，而佩芮琳就是人鱼之中声音最甜美的那个。她唱歌的时候，游过她身边的鱼会停下来倾听，海星附在她发上随着海水飘扬，蚌张开自己的壳，让光洁的珍珠也来听她的歌声，好变得更加明亮。
　　佩芮琳唱出声来，她的声音不是海上生命听惯了的语言，但美丽的声音是无关语言的。海岸上爬过的小动物，天空偶尔飞过的鸟儿……一切一切都静下来，沉浸在她美丽的歌喉中。安静，只有她的声音流动。
　　忽然，岸边响起脚步声。佩芮琳吃了一惊，向海岸看去，一个身影映在海滩上。
　　这……就是人吗？
　　佩芮琳微转头，月光下，她的金黄色头发闪着光亮，衬着她天蓝如海的眼睛，和白嫩的肌肤。密密的卷发垂在身前，遮住她美丽的身体，发端浸在水中，随水波微微动着。
　　海岸上是一名男子，在月色下佩芮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清楚他的身形。那腰下的两个柱子……那是腿吗？真的很丑哦。一个柱子动了，然后是另一个……男人越走越近，渐渐靠近海。
　　“你是谁？海里的精灵吗？这么的美丽，有着这么动人的歌喉……”男人开口说话了。啊！姐姐们和祖母都是白痴，她们平时说的“人类语”根本不是这个腔调！她们说的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多了一份海洋的味道，显得怪里怪气的，难怪被她讨厌了那么久。
　　佩芮琳一直不肯好好学习“人类语”，所以尽管能听得懂，却完全不会说。她讨厌这语言一方面是因为姐姐和祖母的强迫，另一方面也是她们的奇怪腔调让她不愿跟着学习--那么难听的调子，她才不学！现在看来，她的姐姐们大概是因为自己也说同样腔调的怪异语言，所以感觉不到她们的语气其实和真正的人类差得很远吧？至少这男人说的话就非常的--好听！
　　佩芮琳想着想着，几乎忘了那个男人的事情，直到岸边传来水的哗哗声她才回过神。那男人脱下长靴挽起长裤，进到水里。佩芮琳奇怪地看着他，他似乎发现了她的困惑，说：“你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靠近你，看看你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我的一个梦境。”
　　男人的声音很柔和，佩芮琳却吓了一跳：姐姐们和祖母读的故事里，常常都有美人鱼被人逮到卖掉的事例。当然这些故事没能阻止她们上岸的决心，却成功让佩芮琳对人类的恶感加剧。
　　她才不要被逮到呢！佩芮琳瞪了那男人一眼，素白秀雅的脸在月下格外美丽。那男人一愣，佩芮琳转过身，潜到水下不见踪影。
　　陆地，还是很危险的！

　　“佩芮琳，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佩芮琳刚刚沉到海底，她的几个姐妹就围上来了。大概要不是她祖母年纪大了不方便多走动，也会出来看她吧？
　　“我被看到了。”佩芮琳对姐妹们的好奇眼光翻了个白眼，她们越热络，她越冷漠。不就是一个海岸吗？
　　“哦？是人吗？你第一次就见到人了啊！”姐妹们唧唧喳喳，“他长得怎样？身材好吗？男的女的啊？”
　　“雄性。”佩芮琳回答，然后转身就走。
　　“喂喂，小六，你倒是多说几句啊？他怎么发现你的？他说了什么吗？早就让你学人类语的你偏不学！……”姐妹们在后面喊着，佩芮琳不甩她们，往自己的贝壳宫殿游去。
　　佩芮琳在海底中属于地位较高的一个，她是海底的公主，尽管是一个每天只会胡思乱想的公主。在海之王宫里，六位公主每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小宫殿，她们可以任意装饰这属于自己的小小天地。佩芮琳的宫殿是珊瑚和贝壳的天地，她用贝壳装饰乳白色的墙面，在花园里种满了珊瑚--她说是种就是种吧，别的姐妹都是种花种草，只有她会有这么古怪的爱好。她的头发和尾巴上总是点缀着颗颗海星，颈上的珍珠是祖母给她的生日礼物。佩芮琳在心智上只是个小孩子，但她的美是海底鲜有人能及的。
　　她走进自己的宫殿里，一只海马跳跳地过来粘在她身边。
　　“小马，我今天到海上去了哦！”佩芮琳摸着海马的尾巴，对它挤着眼，“你去过海上吗？看过那明亮的月亮吗？当我唱歌的时候，有海潮的声音和我相合，海风吹在我身上，很舒服。”
　　“哦？你说你没见过海面？你去不了？”佩芮琳歪着头，眼里闪闪亮的，“要是你能在海上呼吸就好了，可以带你去看一看。还有哦，人类的语言其实很好听哦，祖母和姐姐们都走调了，真是的！”
　　她试着模仿那名男子的声音和语调，怎么都学不像，索性一拍海水激起一阵水流，然后闭上眼躺浮着，感觉温暖的水流在身边流动，陷入梦乡。
　　夜晚的海洋，其实比陆地上要明亮得多。可，也看不到幽黑天空上的点点星光。

　　过了几天，王宫里有一个宴会，祖母和姐姐们都去参加，佩芮琳偷偷摸摸浮上海面。
　　这是白天，蓝色的天空有点海洋的感觉，但是天空的蓝比海洋的蓝色要淡得多。天空浮着朵朵白色云彩，金黄色的光透过云层照在海上，一片温暖。
　　啊……好舒服……
　　佩芮琳闭起眼睛，狠狠呼吸一口海上的空气，海水的潮湿气息之外，另有一种阳光的味道，是她在海里闻不到的。
　　白天的海面，和夜晚又不相同。她闭起眼睛，耳朵就格外灵敏起来。海鸟的叫声，远处城镇的人声，还有……
　　“这是什么？！”佩芮琳忽然觉得全身一紧，然后领空而起。她睁开眼睛，只见自己在一张大网里。她拚命挣扎，却是越挣扎越紧。她抬头看向网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愕然地看着自己，手里还紧紧握着网的束口处。
　　“放开我啦！”佩芮琳叫着，但在对方听来只是一些不明意义的音符--佩芮琳只能听懂人类语，却不会说。
　　“美人鱼！原来你是……”抓着鱼网的男子忽然露出笑容--在佩芮琳看来，那是邪恶的笑。他话还没说完，只听旁边的船员说：“人鱼！想不到殿下竟然抓到了人鱼！”
　　“殿下”转过头：“人鱼？”
　　那名船员回答：“殿下，您有所不知，在我国人鱼是不祥之兆，如果出海碰上人鱼是会遭至厄运的，唯一的解救方法是把人鱼抓起来然后杀掉，吃他的肉！”
　　佩芮琳打了个寒战：不会吧？要吃她的肉？
　　“殿下”皱起眉头：“泊非海是你我两国的分界，为什么这种说法，我在我国就没听到过？”
　　“殿下您可能不知道，听说吃了人鱼肉会长生不老，所以……”那名船员话没说完，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王兄，你不能这么做！这名人鱼姑娘又没犯什么罪，怎么可以杀了她呢？”殿下身边一名穿着和他有些类似，长相也差不多的男子说话了。他握起拳头，表情激动。
　　“二殿下，你不能这么说，对于我们这些每天行船的人来说，忌讳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们不吃她，万一将来遇到海难怎么办？”那名船员对着身后喊了句，“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船员们非常齐心地回答。
　　“他妈的！”佩芮琳骂了一句，什么会导致海难，什么长生不老，她从来没听说过好不好？
　　这帮人真是疯子！她听他们的话，分明就是想吃她保持长生，拿什么海难当借口。她是海里的人鱼啊！会导致个头的海难！要是他们吃了她，堂堂海底的六公主，搞不好父王会下令翻了他们的小船才是真的！
　　佩芮琳在网里翻腾起来，想要挣脱。那名“殿下”握着网子，似乎有点握不住，旁边的船员眼疾手快，忙帮他抓住渔网。两人合力，把佩芮琳拉上来。她躺在甲板上，心里委屈得要死，嘟着嘴，泪珠都快流出来了--人鱼是没有泪水的，因为泪水在海里无法被看到。但她们有泪珠，珍珠，透明的珍珠。
　　“二殿下”还想说什么，那“殿下”笑起来：“伽卡布，既然大家都说不杀她会导致厄运，那还是宰了这条人鱼好了。”
　　“王兄，什么厄运，完全是无稽之谈--”伽卡布争辩，那“殿下”一挑眉：“伽卡布，作为王子，我们应该保障人民的利益。百台国是我国的邻国，你也将和他们的公主结成姻缘，他们国家的臣民自然就是我们的臣民，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风俗和做法。”
　　“还是纳罗王子明白事理！”领头船员哈哈大笑，带动全船船员的笑声。
　　“妈的，宰我就是明白事理？”佩芮琳瞪着眼睛，恨不得上去咬掉他们几块肉，先吃他们，再让他们吃自己。
　　“你们看这只人鱼气得鼓鼓的，好像真能听懂我们说话一样！”一个船员像发现什么希罕事一样，指着佩芮琳说。
　　“我本来就听得懂！”佩芮琳生气地大叫。
　　“不过……这人鱼长得真不错，身材也……”一名船员色眯眯地看着佩芮琳，她虽然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看他眼神在自己上身晃来晃去，觉得非常恶心。
　　“我想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吃这只人鱼。”纳罗王子开口，“是红烧还是清蒸呢？还有鱼肉怎么分的问题。”
　　船员们对视了一眼，论起分鱼，他们倒都没有声音了：谁知道到底吃多少人鱼肉才能长生不老？万一自己分得少了没有用处，岂不是吃亏了？这船上有邻国两位王子，有船长大副……该怎么分才合理呢？
　　红烧？清蒸？
　　佩芮琳忍无可忍，撕着渔网，想要把它撕破。纳罗王子走到她身边伸出手：“你安静一下--啊！”
　　佩芮琳对着他手臂一口咬下去，牙缝间渗出血来。她笑着松开口，看他手臂上深深的牙印--没咬下一口肉真是可惜啊！谁叫他要吃她的？
　　“这条死鱼！”纳罗王子恨恨地说，“你们去找一个木桶来，在研究出怎么吃她分她之前，先把她关在木桶里！”
　　佩芮琳摆了摆尾巴，又做了个鬼脸。
　　纳罗，她记住这个名字了，就算是死，她也要找他报仇！
　　不过……人鱼好像是没有灵魂的哦。即使死了也没有办法让灵魂缠在他身边直到缠死他--灵魂是这么用的吗？……
　　佩芮琳被放到木桶里，木桶窄窄的，她觉得非常不舒服。这时木桶狭小的口上面出现了一张脸，那名伽卡布王子拿着瓶瓶罐罐，往木桶里倒海水。
　　佩芮琳觉得好多了，她对伽卡布笑了笑，她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她开口谢他，尽管他听不懂：“你今天给我一桶水，若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用全部海水还你。”
　　不过，她恐怕是没有机会了……
　　“祖母、父王母后，罗嗦的姐姐们……我大概是见不到你们了……呜呜呜呜……”
　　“说什么陆地的世界多美丽，都是你们害的啦！呜呜呜呜……”

　　又是夜晚，满天的星星也在为她流泪。佩芮琳想着自己明天将会变成红烧鱼或者清蒸鱼，眼泪不自禁流下，哀叹自己悲惨的命运。透明的泪珠落在水中，浮在她身边，贴着她，似乎在安慰她一般。
　　“呜呜呜，我才十九岁啊！祖母说我会活到三百岁，怎么这么早就死掉了，我不甘心啊！”
　　“小鱼，你在哭吗？”佩芮琳在哭泣中听到一个声音，她停止了抱怨，睁大眼睛看向对方。
　　星星很多，月色有点暗。她依稀仿佛看到了一个轮廓，但看不清楚对方的长相。听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因为佩芮琳还不会说人类语言，所以也很难辨别人类声音的不同。这，是学外语的悲哀。
　　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流着泪珠：“呜呜呜……”
　　“珍珠……”那个人把手伸进木桶里，拿出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多么美丽的珍珠。”
　　再美丽也没有办法挽救她的被宰命运，呜呜呜……
　　“不要哭了。”那人忽然用手一推，把木桶推倒。佩芮琳顿时成了横卧，海水流了一甲板。她甩甩尾巴，但木桶太窄，根本甩不开。
　　那人笑了一声，佩芮琳抬起头愤怒地看着他。他忽然俯下身伸手把她从木桶里面拉出来，将她抱在怀里。
　　悬空了……有点怕怕的……
　　“别怕，我本来想带你回王宫的，但看这样子是不行了。只能晚上过来放了你。”佩芮琳听他说话吃了一惊，想抬头看他，但那人抱她的姿势有点奇怪，她没有办法看到他的脸。
　　“你应该能听懂我说话吧？我的宫殿就在泊非海东岸，如果你记得我，以后游到那里的时候去找我吧！”那人的声音很温柔，脸俯下来在她脸颊边一吻。
　　佩芮琳的脸马上变得通红，她想了想，从尾巴上拔下一片鳞，痛得她又流了几颗珍珠。她把鳞片交给对方，手里比比划划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意思。
　　“送给我的？”那人笑了，她能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谢谢你，不过你得快点走，万一被船上的人看到就跑不掉了。”他说完弯下腰，尽量接近水面，然后一松手……
　　耶！终于又回到海里了！
　　佩芮琳高兴地叫了一声，那人低声喊了句：“傻鱼，会招来人的，想害我也不是这么做的！”
　　佩芮琳吐了吐舌头，对那人挥挥手，然后潜入水中。
　　哈哈，居然捡回一条小鱼命～陆地上的人还是有好的的！
　　而且……他吻她脸颊耶……
　　佩芮琳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的脸浸在水中，水有些凉，却不能平息她脸上的热。
　　呜呜呜，她生病了……

　　佩芮琳坚决不肯说出自己这一天半夜去了哪里，引起祖母和姐姐们的一顿臭骂--不去参加宴会到处乱玩啊，一点不听话啊……种种罪名。
　　在她们骂完了之后，佩芮琳揪住脾气最好的二姐，犹犹豫豫地问她知不知道什么伽卡布王子。
　　“哦？你怎么会对他感兴趣起来？”二姐有些好奇地问她，“你知道，在泊非海东岸是亚弗利国，他们国家有两位王子，纳罗王子和伽卡布王子。听说他们都是非常出众的男子，在亚弗利国和其它国家里很受欢迎呢！怎么，你见过他们？”
　　纳罗！
　　听到这个名字，佩芮琳几乎连眼都绿了。就是那个说要红烧清蒸了她的坏蛋！
　　“他们是兄弟吗？”真不幸，那么好、那么善良的一位男子，竟然有那么狠毒无耻的哥哥！“那他们谁会继承王位哦？”
　　“当然是纳罗王子，他可是亚弗利国所有人心目中的偶像呢！”二姐说，带着一脸梦幻的，“听说他非常聪明，武技也很高，他在十三岁的时候……”
　　二姐滔滔不绝，佩芮琳一挥手：“二姐，拜托你不要说了……”她一听到那个死人的名字就想吐！“我想知道的是有关伽卡布王子的事情。”
　　“哦，听说他和邻国--也就是百台国的公主--可能要结婚了，听说他和纳罗王子这次被请去百台国，表面上是祝贺百台国王生日，其实是过去准备婚礼的……”二姐说。
　　“结婚，就是像父王和母后那样子？”佩芮琳问。
　　“是啊，他们结婚之后就会生活在一起，一直一直……”二姐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他眼中只有她，她眼中也只有他，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
　　只有她？
　　佩芮琳觉得不舒服起来，难道那个叫她“小鱼”的温柔又有点调皮的男子结婚之后，眼里就只有一个人吗？
　　好像有点不好玩……脸颊有些不舒服，嘴不自觉地嘟起来。
　　“小六，你不会真的对那个伽卡布王子有意思吧？”二姐看到她这样子，惊慌起来。
　　“二姐你不要乱说，什么叫做有意思啊？”佩芮琳说，半是反驳，半是默认。
　　“小六，你要知道，我们和人类是不同的……”二姐说，“我们没有灵魂，而人类有；我们可以活三百年，人类的寿命只有不到一百年；我们有尾巴，人类只有腿……最重要的是，人类的感情，我们是感觉不到的啊！”
　　“哎呀，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又没有要怎样！”佩芮琳叉着腰，“我又不知道那个什么王子是圆是扁，问一问有什么关系！”
　　“可你对陆地和人类本来是不感兴趣的……”
　　“突然感兴趣还不行啊？”佩芮琳有点恼羞成怒，一甩尾巴游出去，“不和你说了，平时总抓着我说这说那的，我问两句就这么多事！”
　　“小六……”二姐看佩芮琳游走，眼里充满了担忧。
　　这个小六性子最古怪，如果说姐妹中有哪一个会爱上人类，她想一定是她。
　　怎么办？早知道就不要逼她上岸了，这下子……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