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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自暴自弃却拼命地想活下来,于是屠大庆投身入流沙。
      和那个改名的孩子一样,他在这户人家得到了意外的安逸与幸福。

      刺杀一人的酬劳通常是白银三千两,其中八成上缴核心。
      余下两成,一成交给账房维持整个人家的日常开销;一成自留,可零花可储蓄。
      无论有没有接过任务,有没有为组织创过收,总之全年衣食无忧。换言之,任务的多寡只影响闲钱。
      鉴于三百两白银够普通四口之家八年开销,大家手头都宽裕,没人在乎这点闲钱。
      任务按例由核心分配,以高效和公平为准则,符合首领卫庄的一贯作风。

      “上缴八成?”盖聂惊讶地问。
      “听起来比赢政还黑,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见人表示过这方面的不满……”
      “因为大家都很满意。”
      “为什么?”盖聂更惊讶了。
      “盖先生,你知道最廉价的杀手有多贱吗?最廉价的杀手就像最贱的表子,十个铜板就肯卖。我曾经为两个馒头杀过人。”
      “两个馒头的酬劳……”
      “杀手谈不上风骨也谈不上尊严,除非你是流沙成员。暗巷中游荡的杀手投入流沙,就好比街头流莺进青楼,从此锦衣玉食琴棋书画,俨然风流交际花。”
      “照你这么说,天底下的杀手岂不是都盼着进流沙?”
      “要进流沙,必须厮杀,杀出一条血路活下来的强者才能得到流沙认可,所以想进流沙的杀手本来倒也没那么多。不过从去年开始,急于扩张的首领不再严酷选拔新人,导致成员鱼龙混杂,总人数在九个月内激增了两万。”
      “这回可真是天下杀手莫不归顺了?”
      “嗯,假如没有罗网的话。”

      “假如没有罗网的话?罗网……是指那个罗网?”
      “假如没有罗网与我们流沙分庭抗礼,我们的首领卫庄就已经是黑暗中唯我独尊的君王了。”

      罗网的大名盖聂也有所耳闻。
      这是一个神秘到了极点的组织,残忍恐怖,作案无数。
      谁也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究竟是何方神圣。

      “罗网,果然是暗杀组织?”
      “他们并不是接受雇佣收钱杀人,或许不该称为暗杀组织。”
      “那他们的经费从哪里来?”盖聂一针见血地问。
      “我们只知道罗网的财力雄厚得不可思议,简直富可敌国。”
      “了解他们的经费来源,大概就能挖出他们的幕后主使人了。”
      “盖先生,我们费尽心机刺探了两年,对罗网也只是略知皮毛。”

      罗网与诸子百家不同,是吸纳凶徒杀手的组织。因此,是流沙扩张途中唯一的绊脚石。
      最可怕的是,流沙在明,罗网在暗。对于习惯了在黑暗中称王称霸的流沙来说,这一点非常不利。

      “据说流沙禁止成员退出?”
      “没错,意欲退出者,视为叛徒处死。”
      “这是为了安全起见?”盖聂沉声问道。
      “没错,流沙有太多机密,事关全员生死。”
      “可若是流沙囊括了一流杀手,罗网就不得不来挖人。”
      “没错,迄今为止,共有五十四人叛离流沙,投了罗网。”
      “全部处死了?”盖聂皱起了眉头。
      “处死了五十二人。”
      “有两个漏网,不要紧吗?”
      “当然要紧,我们损失了七户人家,死伤不计其数。”
      “唔,嗯……我还以为小庄办事很牢靠。”
      “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我认为首领办事确实滴水不漏。”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叛徒里可能有流沙的西施。”

      西施?越国献给吴王夫差的绝代佳人西施?
      这是美人计的别称?

      盖聂并不知道罗网的主人是皇宫里出来的宦官,送美女没用。
      他只是觉得这种地下组织的首脑毕竟和国君不同,美人计恐怕行不通。

      “叛徒里有女子?”
      “不,流沙的西施并不专指美女。”

      梧桐不是一棵树,人家不是一个家。
      西施也是流沙的秘密机构,由黑麒麟全权负责。
      他们如同黑麒麟的肉身,存在又似不存在,带着光荣艰巨的任务,渗入诸子百家三教九流。
      奸细是个贬义词,太难听。流沙的奸细有美名西施,象征着崇高与牺牲。
      就连李斯的廷尉府,就连咸阳宫燕寝内,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

      核心三巨头,赤练掌控人家,是基石;白凤负责梧桐,是经络;黑麒麟管理西施,是突刺。
      却不知财务命脉把握在谁手里?多半是卫庄本人。
      盖聂突然发现自己从琐碎文书中了解到的流沙,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个组织庞大而精密,财势的深度和广度都难以想象。

      “盖先生……”妙手人屠欲言又止,打断了盖聂的沉思。
      “有话但说无妨。”
      “盖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盖聂微微一笑。

      心上人死讯传来后,整个世界都暗了。
      然而黑暗并不等于死寂,在黑暗中,也有温暖。

      “按说别人的任务我不该打听,这是规矩。”
      “你要打听谁的任务?”
      “我想知道郎师傅去了哪里,是不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郎师傅再也不会回来了?”盖聂吃惊地问。
      “赤练姑娘说她也不清楚,只有首领清楚。”
      “我可以帮你去问小庄。”
      “多谢。”妙手人屠郑重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离死别。
      生离死别固然是人间憾事,可最凄惨的是,你不知道眼前的生离其实就是死别。
      最最凄惨的是,你总是不知道眼前的生离其实就是死别。

      ********************

      盖聂走进书房时天色已黑,卫庄正在烛火旁温习春秋。

      左氏传的简牍就在案下堆着,卫庄慢条斯理地翻阅,沉思,偶有所得,不疾不徐提笔写下。
      这读书心得并不打算公诸于众,字迹也就不再工整秀丽。
      先秦时代的笔与后世的毛笔大相径庭,更似竹签,所以他稍有懈怠,字体便扭曲如蝌蚪。
      盖聂瞧得有趣,在他耳际发出了一声轻笑,他却佯装浑然不觉。

      积压文书都解决了,卫庄的生活总算回到了正轨上,可以早起晨练,深夜温书。
      他大部分时间都散发披肩,以示桀骜不羁。惟独在温书时例外。
      飞扬的发丝会干扰功课,这种时候,他总会把长发高高绾起。偏偏又不屑于绾齐整,总会零零落落垂下几缕。

      晚风拂过,有一缕鬓发飘到眼前,盖聂随手握住,绕在指间,心情十分复杂。
      霜雪般的白,也有人赞叹其瑰丽脱俗,盖聂却总觉得惨淡。
      惨淡的白发似乎在控诉盖聂昔日的罪孽,尽管卫庄从不开口诉苦。

      “喂。”

      最近卫庄对他采用第四种称呼,就是这个喂。
      比师哥师兄盖先生盖聂更不客气。

      “抱歉,打扰你了。”

      盖聂讪讪地松开手里的发卷儿。

      卫庄的双眸今天没有发红,是正常的深褐色,明亮而又锐利。
      反倒是盖聂,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迷失感。

      他哪知卫庄神定气闲只是作伪,卫庄的视线定在简牍上,心却随着发丝忽上忽下,悬在半空。好几次发丝都被提到了盖聂眼皮底下,卫庄总怀疑他是要吻,十分紧张。偏偏紧张之余又不断落空。故此心烦意乱。

      “劳驾,出去。”
      “我想与你闲谈几句。”
      “我很忙。”
      “这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知道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吗?出去。”
      “这些天我老觉得饭菜不合口味,突然发现是掌勺大师傅换了人。”
      “哈?”(盖聂也会觉得饭菜不合口味?他居然还有味觉!)
      “你把郎师傅派哪儿去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郎师傅是谁?”卫庄的口吻非常冷淡。
      “就是以前的掌勺大师傅啊。”
      “伙房里的掌勺大师傅一直是陈师傅,做了两年了。”

      霎时间,盖聂的神色凝重无比。
      如此彻底地抹杀郎师傅的一切,可见其处境危难之甚。

      “小庄,流沙的事你明明对我无所不谈。”
      “别扯了,瞒着你的机密多着呢。”
      “你这样抬杠,我就没有办法说话了。”
      “谁想跟你废话?出去!”卫庄愤愤然将竹笔掷于地下。
      “小庄,小庄!上次是我不好,一开始我就不该望见你在我房里就试图回避……”

      卫庄静候着后半句——但是你错得更离谱!
      结果居然没有,居然没有转折没有指责,更没有谆谆教导循循善诱。
      盖聂只是恳切地看着他,好像很希望和他言归于好。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卫庄顿时有点得意,又有点过意不去。
      “我保证不会泄密,我有分寸。”盖聂替他把笔捡在手里。
      “门外偷听的那个呢?”
      “老屠这就走,这就走。”外面立刻传来了慌慌张张的声音。
      “进来吧。”卫庄垂下眼帘,若有所思地笑了。

      身边正缺人,他正有意提拔妙手人屠进核心。
      这家伙功夫差点,胆子小点,可处处为人着想,拎得清。

      “我派白凤去桑海,是为了送西施入罗网。”

      送西施入罗网?送西施入罗网!

      “西施不是麟先生负责的吗?”妙手人屠失声反问。
      “前些日子收到了可靠的线报,说罗网之主亲临桑海,要办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果我们及时送西施入罗网,或许可以揭开罗网之主的神秘面纱,甚至让罗网的黑幕大白于天下。不巧麟儿已被我派去咸阳,此事只得从权交由白凤办理。”
      “郎师傅他……”
      “我挑选郎玉宁给白凤当助手,是因为他近年来埋头在伙房做饭,江湖上认识他的人少。”

      郎玉宁,郎玉宁,妙手人屠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牢记他的名字或许并没有什么意义,但牢记总比忘记好。

      “他还健在吗……”
      “至少五天前他还健在,这边收到了他放出的传书鸟。”

      卫庄从锦帛堆中取出一根黑布条。
      皱巴巴的黑布条,把写着报告的素帛缠在鸟腿上,谁能想到这黑布条才是紧急文书真身?
      所以流沙成员严禁退出,意欲退出者,一律视为叛徒处死。

      黑布条浸在密制的药水里,片刻之后,浮现了两行模糊的白字。

      ——西施已获罗网之主宠信,请静候佳音。
      ——你最忠实的仆人白凤敬上。

      “忠实,仆人,这两个词和白凤搭配在一起,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小庄,你不信他又为什么要用他?”盖聂的语声中满是焦虑。
      “因为我本来就不相信任何人。我相信只要条件适宜,任何人都会背叛我。”
      “我不会……”
      “你是傻瓜,所以不会。”
      “小庄,我……”

      妙手人屠无视这两个疑似打情骂俏的人,只管在一边握着黑布条发抖。
      鸟健在不代表养鸟的人还健在。这黑布条或许已是遗物,或许即将变成遗物。

      “屠大夫,你若是真为他好,就该像我一样,只当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是,是,我懂。”
      “日后有缘,自会重逢。”
      “是,是,我懂。”

      忽听砰的一声,门窗俱裂。
      竟是赤练惊慌失措地撞了进来。

      “桑海城内的一百三十七个兄弟,包括两个梧桐,以及隐蝠,全都投了罗网!”

      “什么?”妙手人屠大惊失色。
      “数月来我们这边收到的报告全是假话,桑海城早已失控。秦军对儒家大开杀戒,城内四处着火,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
      “什么!”盖聂霍然而起。
      “那女人呢?”卫庄淡淡地问。

      盖聂曾经许下诺言,只要卫庄不提端木蓉,他就与她彻底了断瓜葛。
      可是瞧他那副暗自发急又不便询问的样子,卫庄忍不住帮他问了。
      当然,高傲的卫庄先生决不会承认这是体贴师哥的表现。

      “什么那女人?”端木蓉只是进城的借口,赤练已经把她忘了个精光。
      “你不是去桑海劫墨家那女人的吗?”
      “啊,哦,对啊,墨家落脚的山谷已化为焦土,端木蓉下落不明……”

      “卫庄!”盖聂伸手,一把攥住了师弟的胸襟。
      “你莫名其妙叫什么叫?”
      “你派人去劫端木姑娘?你派人去劫端木姑娘!究竟有何图谋?”
      “啊,这是因为盖先生你……”赤练正要作答,就被卫庄抢了话头。

      “因为你处处袒护那女人,还让我吃了平生第一个巴掌,我要把她抓来先奸后杀,以泄心头之恨!”

      卫庄气急败坏地大吼。
      噩耗让盖聂失去了镇静和判断力,但这个噩耗显然不是盖聂的专属。

      作壁上观,坐收渔翁之利,是卫庄暂居在此的目的。
      如今计划满盘皆输,流沙的损失更是不可估量。

      “你不是说他认错了!”盖聂向妙手人屠怒目而视。
      “谁说我认错了!”卫庄也向妙手人屠怒目而视。

      妙手人屠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盖聂!你刚才惺惺作态地道歉,只是因为你听信谣言,以为我早就认了错,是也不是!”
      “卫庄!相信你会悔过会认错的我,果然是愚不可及的大傻瓜!”
      “你这样活蹦乱跳,就说明我根本没错!你要是死了,我倒可以马马虎虎朝你的遗体认个错!”
      “很好,很好……”

      “都给我闭嘴!”

      赤练一掌把案几拍得粉碎,制止了越来越低级的争吵。

      “此地已经暴露,不可久留。”妙手人屠见缝插针地进言。
      “嗯,我们这就准备撤离。”

      卫庄勉强恢复了平静,传唤大小头目到书房来,有条不紊地下达各种指示。

      “喂,罗网是不是流沙的心腹大患?”
      “喂?喂!什么叫喂?”盖聂的叫法让卫庄暴跳如雷。

      “我去挑了罗网,从此你我恩怨两讫,你看怎么样?”
      “你担心那女人那孩子的安危,想去桑海锄强扶弱,就直说,拿我当什么幌子!”
      “说定了,告辞!”

      如果卫庄立即出手,大概来得及拉住盖聂。
      然而卫庄犹豫了一瞬间。

      挑了罗网,这句话从普通人嘴里说出来,是不知天高地厚。
      从剑圣盖聂嘴里说出来,分量就大不相同了。
      一瞬间,卫庄怦然心动。

      迟了这一瞬间,他出手抓住的只是盖聂的衣袖。

      “你不了解罗网,这样自投罗网,等于找死。”
      “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可以如愿以偿地朝我的遗体认错了。”

      竹影闪过,半幅衣袖落在卫庄手里。
      盖聂一纵身,几个起落之后,便踪影皆无。

      卫庄如果要追,也未必追不上。
      但卫庄不仅是盖聂的师弟,还是流沙的首领。
      他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座位上,用一种阴沉得可怕的口吻,继续向部下布署应急措施。

      (待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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