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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传奇】鱼玄机

      雨哗哗地下着!郊外的咸宜观里,绿翘忙着收衣服。回廊下,一个头戴黄冠长身玉立的女道士走过来,旁边有一个男人,白面无须,极有威仪。绿翘知道那女道士是师父鱼玄机,旁边那个男人嘛——
      绿翘穿着月白衫子,挽着髻,在回廊下不停地忙碌着。
      “这个女孩子是谁?生得好清秀。”男人目光一转,看到了她,随口赞道。
      鱼玄机的脸色暗了暗,说:“她叫绿翘,是我新收的女弟子,初来乍到的,什么也不懂!”
      “不会吧?”男人看了看绿翘,“眼睛生的如此机灵,肯定是个伶俐丫头!”
      鱼玄机厉声说:“绿翘,你回到自己房里去!”
      绿翘应了一声,匆匆忙忙抱着衣服向里面走,只听男人的声音从雨中传来,“这丫头叫绿翘?好名字!”
      好名字?绿翘也不知这名字好在哪里。当初娘病死在床上,父亲为了买一口像样的棺材把自己卖给了咸宜观的女道士鱼玄机。从此,她就成了观里的女童,每日看着师父念经、做诗、接待形形色色的客人。刚才出去的那一个男人,好像是新上任的一个县令,素以诗酒风流闻名。
      城外的咸宜观整日人声马嘶,十分热闹。绿翘不敢再想下去,转身进了屋子。
      道观门外,鱼玄机在含笑送客,“官人冒雨前来,贫道感激不尽!他日再来,贫道禀烛候教。”
      送走了客人,鱼玄机看看白粉墙上贴的“鱼□□文候教”几个字,不禁叹了一口气,墙上的红色纸条被雨刷的褪了色,一滴一滴像是流下来的红泪。
      她想:明天重写一张,叫绿翘贴上。
      鱼玄机回到观里自己的房间,收了红油纸伞,见碧青的道服上洒落了几点雨珠,于是脱下来放在床边。撑开了紫纱窗,看到外面细雨濛濛,廊下的花和叶更显得娇艳青翠了了。
      二十六岁的女道士鱼玄机,原名幼薇,字慧兰,生于唐武宗年间。她五岁能诵诗,七岁习作,十一二岁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还记得,在自己的父亲去世后,她们母女搬到平康里。那一年,她在江边遇到一位满身书卷气的男人,在对江赋诗。在那里苦思一句诗而不得,被自己当场诵出,而使男人诧异地注视着自己。
      男人让她当场以“江边柳”为题赋诗一首,自己不慌不忙地说出: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这个男人就是大诗人温庭筠。
      于是,年轻的慧兰跟着温庭筠学作诗。看到女儿拿起笔来那痴迷的样子,她的母亲不禁叹气,“一个女孩家,不学习女红,整日吟诗作对,自逞才艺。只怕将来坏就坏在你这点才艺上!”
      窗外雨声打在树叶上,发出凄凉的低吟,想到远离长安城的温庭筠,鱼玄机拿起玉管笔,铺下雪浪笺,写下一首《遥寄飞卿》: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
      鱼玄机叹口气,自言自语:“若没有诗文,这样凄凉的日子,叫我怎生度过?”
      另一个男人的面庞浮上自己的脑海,那是自己的丈夫李亿——那是在唐懿宗年间,鱼玄机孤身一人来到风光秀丽的崇贞观中游览,见到一群新科进士在争相题作。这使她羡慕不已。
      在一片白粉墙上,一枝杏花寂寞而不甘心地把头伸出墙外,随着春风上下摆动。
      于是,轻褪罗袖,拿起紫毫笔,悄悄在墙上题下:云峰满月放春睛,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诗被一位身穿白罗衫子的年轻公子看到了——眼前这人儿,提笔沉思。穿着青布衫子,头插银钗,俏生生站在那里,如春天的一株婀娜柳树。
      “小生这厢有礼了!敢问小娘子尊姓?”他拿定了主意,上前搭话。
      “你这人真无礼!”当时的她十分恼怒。
      “小娘子才貌双全,小生有心结识。”那人涎着脸仍不走开,“小生李亿,世家子弟,初到长安,就是想找一个有才有貌的知音人。”
      “你当我是什么人?”
      “是个可人心的好人啊!”青年公子说着就上前动手,被她一巴掌打在脸上。
      她快步走开,远远看见那公子还怔怔地站在那里看。
      过了几天,他将聘礼送到了她家里。
      娘亲怔怔地看着,自己也呆了,心想:亏得他怎样找来?
      自己和娘亲蜗居的小屋的床上,被身着鲜衣的仆人摆满了金银绸缎等聘礼。
      “小生李亿,发妻多年卧病在床,欲请小娘子管理家事,不知意下如何?”
      他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高傲的神态,而是十分谦恭地对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年老妇人说:“李亿初到长安,没有一门亲眷。若伯母中意,娶小娘子到家,我就把您当作岳母看待。”
      娘看看她,见她没有多少为难的表情,脸上还隐隐露出喜悦的粉红羞色,于是说:“小女娇养惯了,恐怕不中大官人之意。老身多问一句,你家大娘子为人如何?”
      “善良贤惠,是个出名的老实之人。”李亿说:“小娘子过去,只和她姐妹相称,断然不会受半分委屈。”
      娘回头看看她,说:“慧兰,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要拿主意才好!”
      “我听娘亲的。”她说了一句,看到面前的翩翩公子,不由得心也动了。暗暗想:他温文尔雅,容貌出众,又是世家子弟,嫁得这般有情有意的郎君,此生也不枉过了!
      娘亲长叹一声,“是福是祸,随你的命吧!”
      过了些时,一顶花轿抬走了她,正式嫁给了李亿,成为他的如夫人。
      李亿孤身来到长安,把她安置在林亭别墅里。那段日子,他们两人如胶似漆,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称他为:李郎,他叫她的字:慧兰。他们对月把酒吟诗,千种温存,万般恩爱。
      但是,她却没有再作出诗来,难道幸福可以磨灭人的灵性?沉醉在其中,忘了自己的本心?
      “这样也好吧!”她对自己说:“文字是忧患之媒!不做诗了,只做李亿的夫人吧!”
      那一天,李亿出门去了,她正对镜梳妆,雕花的铜镜是他买来给她,上面雕着两只戏水的鸳鸯。
      突然,门被撞开了,一群黑衣家奴簇拥着一个盛装的妇人走进来。
      “你就是那个狐媚子?!”只见妇人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戴八宝嵌金丝的满池娇金头面,柳眉凤目,带着一种煞气。
      “你是谁?怎敢擅闯民宅?”
      “我是谁?”妇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李亿没有对你说吗?”
      妇人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李亿明媒正娶的夫人裴氏!”
      早想到这一刻要来,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慧兰只好硬着头皮来见,“慧兰拜见夫人!”
      “给我打!”妇人厉声说。
      几个家奴上前拖住她,一手揪住了她的满头青丝,狠狠地用皮鞭在她身上抽打。
      她雪白的衣衫被抽得七零八落,血迹丝丝渗出。可她硬是一声不吭,不求饶也不哭叫。
      李亿的夫人还不解恨,劈手夺过家奴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打下去,“我打死你这个贱人!”
      “夫人,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李亿跌跌撞撞的从门外跑进来。
      他握住皮鞭,“打死了她,只怕要惹官司。”
      裴氏瞪着他,怒声说:“李亿!李亿!结发之时你对我说过什么话来?要今生不对我负心!不纳妾!我恨啊!我悔啊!”说完,竟从袖子中抽出一把利剪照着自己的嗓子扎了过去。
      “夫人,不可!”李亿上前夺了剪刀,不顾手被剪刀扎破了,说:“我李亿怎能负结发之情?”
      裴氏一转头,看见那面雕花的铜镜,上面有鸳鸯戏水的图案,雕工精致。
      “鸳鸯戏水,好风流啊!”裴氏抓起铜镜,用力摔在地上。
      铜镜被摔成了两半!
      “夫人息怒,我这就赔情道歉。”李亿完全吓破了胆,说:“这个女子,不过是我一时兴起娶了来,露水姻缘而已,怎比得和夫人是正经夫妻?”
      “夫人累了,回家和相公商量,再发脱她也不迟。”有家奴上来劝说。
      人们一阵风地来,又一阵风似地去了。
      风吹动门扇,留下一地狼藉。
      慧兰从地上坐起来,拣起半片摔裂的铜镜,照着自己恍惚的容颜,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有无限悲哀的意味。
      她看了看那半掩的房门,猛地把铜镜摔在地上,铜镜终于摔得四分五裂,永远无法弥合了!
      过了两天,一纸休书送到她手中,她不再是李亿的如夫人了。
      慧兰回到家中,没有想到娘亲看到她的处境,本来就病弱的身体禁不起这样的刺激,竟然病情加剧,过了几天竟然与世长辞了。
      她披麻戴孝为娘亲送葬,哭倒在坟前,“娘啊!娘啊!不孝的女儿没有听你的劝,如今悔也迟了!”
      风吹动纸钱,像是满天飞舞的白蝴蝶。她哭得撕心裂肺,最后竟然吐出血来。
      葬了娘亲,她就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李亿暗地里在曲江一带找到一处避静的道观——咸宜观,又捐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油钱,把她安顿在那里,观主给她起了一个法号叫作“玄机”。
      道观在郊外,窗下有几杆碧竹,到了夜晚,风一吹,就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
      再相见的时候,李亿对着她垂泪,“慧兰,我误了你!”
      “官人不要如此说,你与裴氏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夫妻,我和你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
      李亿看了看她,似又不舍。
      “慧兰,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她打断他的话,“我当然知道官人是爱我的,只不过,官人你心中所爱的人,不是我一个。而最爱的那人,也不是我慧兰。”
      李亿无话了,过了一会儿,放下一包银子,说:“找时机再来看你!”
      “我送官人。”
      她把李亿送到观门口,见他上马,李亿向她望了又望,才恋恋不舍地催马走了。
      李亿受夫人制约,没法前来,过了半年,捐了官下来,他就抛下鱼玄机,和家小到扬州任官去了。鱼玄机深受打击,此时观主已经逝世,观中只有鱼玄机一人。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姻缘,怎值得自己留恋?她在观外贴出“鱼□□文候教”,顿时观中宾客盈门,人人都说温庭筠的女弟子、大户人家的如夫人在此招接文人墨客。
      她容颜美丽,极富才情,加之性情孤傲,每日谈诗论文,只招接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如此一来,也得罪了不少人。
      当时她青睐一个落第书生叫左名扬,他的容貌十分俊美,酷似李亿。
      两人在凉亭中饮酒,皓月当空,风声变得柔曼。
      “观主,相交这么久,还未知道你的名字!”左名扬说。
      鱼玄机头上戴着一顶紫玉莲花冠,穿着紫色的睡罗襦,正在举杯把一杯酒送至自己的红唇边,问言轻笑了一声,“我叫慧兰。”
      “慧兰,慧兰,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随着酒杯中酒的消失,她的眼神迷离起来,“是我美还是她美?”
      “自然是你美。”左名扬没有听明白她的话。
      鱼玄机看看夜色渐沉了,说:“你去吧,在房中等我。”
      “好。”左名扬禀烛离去了。
      鱼玄机又饮了一杯,想:也许这样,才会让自己平静。
      她推开门,心里明白——里面有一个男人在等她。她刚走进去,一下子被热情如火的男人抱起,扔在了床榻上。
      他急不可耐地褪下她的衣服,想:是巫山一梦也罢,今夜绝不能枉度。
      两人的灵魂与身体在一起缠绞。她是醉的,但也是清醒的。
      “李郎!李郎!”她绵长地叫着。难道这个名字如此深入自己的内心,不可以连根拔去吗?
      左名扬的动作停下来,原来——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把自己当作另外一个人!
      第二天清晨,左名扬留书离去了。男人都有自尊,她伤害了他的自尊。
      鱼玄机醒来,暗自思想:也许,他不是我所要寻觅的那个人。诗文和爱情,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东西。诗文,已在我心里。爱情,还需要我继续去寻找。

      当时有一位官人裴澄,是来京候选的官员。他对鱼玄机十分爱慕。但他是李亿的夫人裴氏的远族兄弟,所以她对裴澄的态度十分冷淡。
      那一日,裴澄在外递进名帖,说明要求鱼玄机的一首诗。而鱼玄机在里面不理不睬,只是让侍女绿翘出来说:师父身子不快,改日吧!
      这时,观外来了三位贵公子,还携带乐师,大模大样地进去了。裴澄心里哪有不明白的?顿时怒火中烧,取出笔和随身携带的铜墨盒,在白粉墙上赋诗一首。然后掷笔离去了!
      观内,鱼玄机对几位公子倒是司空见惯,但那位俊雅的乐师陈韪却让她心中一动,好像又见到了久别的李郎!
      看到她频频看自己,陈韪哪有不明白的,也以目送情。
      热闹了一天,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鱼玄机把他们送到大门外,看着他们绝尘而去。她一转身,看到白粉墙上的诗句,不禁皱眉,“谁在这里乱涂乱画?把我好好的白粉墙弄脏了!”扬声叫道:“绿翘!那干净抹布来,把墙擦干净!”
      绿翘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可能一时有事要做,没有立即出来。
      鱼玄机借着夕阳的金色光芒看了看那些黑色的墨迹。陡然间像是被雷击了一般站住了,她小心地再读了一遍,不禁失声说:“好诗句!好诗啊!我慧兰竟然遇上这等才子,他是谁?”
      天边翻滚的彤云压住了日头,光线昏暗,风也变得暧昧。
      她的目光凝滞了,说:“裴澄?!”

      当天夜里有人叩门,竟然是白天来过的那位俊雅的乐师陈韪。
      他对鱼玄机说:“我赶了五里路才跑了来,请仙姑开门。”
      鱼玄机正沉浸在对裴澄的思念中,听他如此说,不禁动了怜爱之心,想:裴澄终是与我没有缘分啊!
      两人在房中,陈韪说:“我宁愿沉沦在此,而永不愿离去!”

      一日,鱼玄机出去游春。行人如织。见到郊外一位美貌女子,梳着望仙髻,戴着两个金玲珑。她向鱼玄机看了又看,终于开口说:“对面那位仙姑,可是咸宜观的观主吗?”
      “我是鱼玄机,请问小娘子是谁?”
      “我是紫蓉楼的沈轻莲。”
      沈轻莲是紫蓉楼的名妓,号称“花魁娘子”。
      “轻莲向来慕鱼观主的文才。”她上前一礼。
      她身穿织金花的八步湘裙,不带一丝风尘气息,竟有大家风范。长安城里,像大家闺秀的妓女才能成为花魁,这也许是人们的一种逆反心理——当这个女人是妓女时,人们反而希望她不像妓女。
      鱼玄机和沈轻莲谈谈说说,发现她竟然是一个极有见识的女子。
      “听说观主与陈韪过从甚密?”沈轻莲问道。
      “是。”鱼玄机惊诧这个青楼女子消息之灵通。
      “观主休怪轻莲多言!据轻莲所知,陈韪相貌虽美,人却轻薄无形,只恐对你并无真心。”
      “妹妹,我一声追逐真情爱,不管他是不是真心,总要看看再说。”一瓢冷水,怎能泼灭心中那一簇火焰?
      也许,爱情就一定是有什么遮蔽了双眼,一定是盲目的。太清醒了又怎么能够去爱?
      沈轻莲叹了口气。
      游了一日,天色晚了,鱼玄机与她殷殷道别。

      回到了咸宜观,绿翘开了门,鱼玄机闻见了一股酒气,皱眉说:“你到哪里吃了酒来?莫不是趁我不在,又回家去了?”
      “啊,没有。”绿翘说:“陈韪大官人来找您,见您不在,就走了。我请他留下,他自己喝了一杯,让我也喝了一杯。”
      鱼玄机想:陈韪每次都等自己回来,今天如何会走了?心下顿时明白了。
      于是她把绿翘叫进房内,严厉责问:“你和陈韪做了些什么?如实说来!”
      绿翘低头不语。
      “不要问她,问我。”陈韪走进房来。
      趁此机会,绿翘一溜烟出房去了。
      “问你?”
      “我回来拿东西。”陈韪把搭在床边的长衫拿起,说:“不要难为她。”
      “你和她?”
      陈韪冷哼了一声,“不错,我是和绿翘有了床第之欢,怎么样?”
      “你?你怎能负我?”鱼玄机愤怒了。
      “我负了你吗?你是我的妻子吗?我是你的丈夫吗?”
      陈韪披上长衫,潇洒地出门去了。
      鱼玄机追到门外,门外的风和细雨扑面而来!
      她盯着雨中某处,一片白茫茫的远处。眼神空空洞洞,她的心在刚才一刻又一次被撕裂,旧的伤疤涌出了鲜血,她恨啊!
      “师父,下雨了!回房去吧。”绿翘轻声说。
      鱼玄机转身,正好看到窗下两株白色的小花,由于风雨而互相把花瓣搭在一起,在雨中瑟瑟发抖。

      回到房中,紧闭了门,就是与世隔绝的世界。只剩下她和她了!
      “你和陈韪做了什么事?”鱼玄机厉声说。
      绿翘低头不说话。
      妒恨像是火焰一般焚烧着她的心,抓起了墙上挂着的一根皮鞭,“我打死你这个贱人!”
      原来女人可以这样地恨女人,连骂出来的话都一样。
      “师父,不要打了!”由于慑于师父平日的威严,绿翘举起双臂遮挡着如雨点一般抽下来的鞭子。
      “我恨!我恨啊!”鱼玄机手中的鞭子落下得更急了,绿翘一偏头,鞭子正好抽在她的太阳穴上,只听绿翘“哎呀”一声扑在地上,身体抽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鱼玄机扔下鞭子,凑近一看,见绿翘已经气绝身亡了,不禁大惊失色,坐倒在地上。

      过了几天,陈韪来了。
      开门的是鱼玄机,她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看到陈韪的到来,好像是吃了一惊。
      陈韪进了屋子,鱼玄机默默地跟在后面。
      “怎么不见绿翘来奉茶?”陈韪东张西望。
      “她在一个风雨之夜逃走了。”鱼玄机放下茶杯。
      “啊”,陈韪端起茶盏,想了想说:“她不是本地人吗?怎么会逃走?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鱼玄机无语。
      地上有无数青蝇,陈韪弯腰一看,见是斑斑血迹,不禁大惊失色。
      他站起身来,就欲夺门而出。
      “陈郎,你到哪里去?”她拉住他。
      “我去前面的镇子上去为你买一样东西,你不要离开,等我回来!”
      “真的吗?”她问,“你不再生气了?不再想绿翘了?”
      “不想了,不想了!我只爱你一人。”
      挣脱了她的手,陈韪上马绝尘而去!
      她等着,等到日暮时分,只听脚步声纷至沓来。
      “开门!开门!”
      门被撞开,几个官差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把铁链套在她的头上,“鱼玄机,你的杀人命案发了!”
      “我不能离开这里,我在等一个人。”她急急地说。
      “是那个告发你的男人吧?”官差冷笑着说:“他把你告到了官府,你想见他,除非是下辈子吧!”

      她披枷带锁跪在那里。
      公堂上,一个头戴乌纱的男人坐在那里。突然一拍惊堂木!厉声说:“犯妇鱼玄机!把你的杀人经过详细讲一遍!”
      声音为何这样熟悉?她抬头一看,堂上问案的官员竟然是遭她拒绝的裴澄。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她。
      他的眼神立刻变了,想:当时的你,是多么高傲啊!我想求一首诗而不可得。如今落在了我的手中,犯的还是人命案子!我怎会轻易放过你?
      “将犯妇打三十大板再来回话!”
      两个差役如虎似狼地上前拖住她,拉到公堂下面,举起板子,狠狠的打了下去。
      这是一种彼此的折磨和伤害,在伤害中加深了彼此对彼此的记忆。而折磨也成为一种相互的快感,只怕她再也忘不了他了!
      打完了, 裴澄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鱼玄机,说:“你杀害管中女童,认不认罪?”
      “认罪,是我杀了人。”她低声说,态度平静。
      裴澄被她平静的态度弄糊涂了,“你可知杀了人会如何吗?”
      “知道,”她静静地说:“杀人偿命!我愿意为绿翘偿命。”
      堂下看着的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她竟然愿意死?!而不是要出钱来减轻罪行。
      鱼玄机低着头跪在那里,她的心已经死了!活在这人世上,看着这些魑魅魍魉,有什么意思?!
      裴澄怔了一下,他并不想要她的命,说:“犯妇鱼玄机,你鞭杀侍女,是不是一时失手?把细节讲明,本府讲给你一个公断!”
      这是在暗示她了,她还有一线求生的机会。
      鱼玄机摇了摇头,说:“是我杀了人,我愿意偿命。”
      “杀了她!杀了她!”衙门下面看的百姓们大声呼喊,地动山摇。
      裴澄把签子扔在地上,大声说:“犯妇鱼玄机杀人,罪名属实,判斩立决!”

      监牢里昏昏暗暗的,透过铁栅栏看到外面影影绰绰的狱卒的身影。
      鱼玄机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爱上陈韪!爱上他那一点?也许是最初相见的一个刹那,这就成了她的宿命。
      她只知道,在她的生活里,是不能没有诗文和爱情的,如果没有了这两样,就像鱼缺少了水,不能生存。
      “慧兰,慧兰。你何其薄命?!”鱼玄机在牢中叹道:“命中无喜,却命带桃花,才高八斗,却伤在这两件事情上。”
      想起娘亲的话,她自语:“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没有诗文没有爱情,我还能撑多久呢?”
      突然,门开了,进来的是裴澄,目光炯炯地看着坐在席子上的鱼玄机。
      “慧兰,你恨我吗?”他说。
      “早些时我伤害了你,你要杀我,我并不怪你!”她说。
      “当时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裴澄说。
      “明天我就要死了,不指望什么。可是,我要对你说一句,我并不是不愿意接受你,而是当时的时间、地点不对。”
      她叹道:“我慧兰一生自负才情,追逐真情爱,可就是这两件事情害了我!这是被聪明所误吧?如今悔也迟了。”
      裴澄也叹道:“你因为妒恨而杀人,我因为妒恨而杀你,这是被什么所误呢?”
      他说:“我当日为求你一首诗而不可得,如今你临死在即,可以满足我的心愿吗?”
      “好。”鱼玄机咬破指尖,在自己的一副罗袖上书写:羞日遮罗袖,春愁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得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奇怪,此时激情在她的胸中汹涌。她把用血写成的诗句递给他——把性命与诗句一并交给他!这个与自己有缘还是无缘的男人。
      “这是慧兰在狱中所书,也是我的绝笔!希望能够流传后世,让天下所有痴情女引以为戒!”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裴澄接过带血的诗句,双手颤抖了,失声说:“好句子!好句啊!只怕要流传千古!人死而诗文不毁,慧兰真是一个才女也!”
      “大人请回吧!慧兰重枷在身,就不起身相送了。”
      “慧兰,上天弄人,没想到要我亲自下令来杀了你!”
      “沉睡之后一无所有!沉睡之后什么也不想,我才能真的平静。”
      “为什么愿意死?”裴澄说。
      “因为不仅是要得到救赎,还要真正意义上的结束。”
      他向她看了又看,终于开门出去了。门关闭,只留下一片黑暗。她忽然明白了,他临去时的神情竟然似李亿临去时的神情。
      原来,他们都爱她,又都伤害了她。
      鱼玄机苦笑,自言自语:“慧兰,为什么喜欢你的人都愿意毁了你!”

      女道士杀人的案子早就轰动了长安!今天处斩的是咸宜观的风流女道士鱼玄机,街道上看的人骤然多了起来。
      “身为女道士,不守清规!整天以会诗为名和自命高雅的男人厮混,这下弄出人命案子了!”一个老者在叹息。
      “出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可恼!”
      “她可是有名的女诗人啊,不能判轻一些吗?”有人说:“虽然杀了人,可是被杀者是她的使婢,与私人物品一样。也可以判成流刑或是拿钱来免罪。”
      “咄!”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文士斥道:“一个女道士,仗着自身的一点儿才艺,就可以胡做胡为吗?一枝笔、几首诗!就可以为她洗脱罪责吗?”
      说得年轻人低头不语了。
      鱼玄机坐在囚车里行进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感觉自己被道路两侧的人们的目光刺痛,那目光如刀子一般,把她的肌肤割裂,凌迟,她快要死了!她已经死了!她早该死了——
      鱼玄机被差役从囚车里拉了出来,戴着厚重的木枷,她根本就无法抬头。却听到周围的人议论说:“这个女人,就是那个著名女诗人鱼玄机,风流女道士,因为嫉恨而杀人,现在要被杀了。”
      监斩官却不是裴澄,一个差役说是裴大人头痛病发作,来不了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人们脸上,时辰到了!“你知道是谁告发了你吗?”监斩官问。
      跪在地上的鱼玄机摇了摇头。
      “你想知道吗?”监斩官又问。也许他对这个风流美貌的道姑存着怜惜。
      鱼玄机又摇了摇头。
      “斩!”监斩官把牌子扔下。
      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迎着正午刺目的阳光,鱼玄机缓缓闭上眼睛。
      “陈郎!陈郎!你何以忍心至此?何以忍心真的置我于死地?”
      刀光一闪!一颗美丽的头颅滚落在地,洁白如玉的面庞沾上了血迹和泥土。
      “她落泪了!她落泪了!”围观的人在惊呼。
      刽子手收刀一看,果然,那颗被自己刚刚砍下来的女人头颅上双眼微睁,两行泪水刚刚流下。
      刽子手腿一软,坐倒在头颅旁边。
      据说这个刽子手从此辞去了衙门的差使,改成了做小买卖。无人时呆呆而坐,自言自语:“死人流泪了!死人流泪了!”

      紫蓉楼上,陈韪正与名妓沈轻莲在一起饮酒赋诗。
      陈韪看着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她,神情迷醉地饮下了一杯酒。
      沈轻莲拿起一本诗集,陈韪一见上面的蓝色封皮,顿时变了颜色。
      这是鱼玄机的诗集。
      沈轻莲却不知,说:“我最喜欢鱼□□中的这两句:‘羞日遮罗袖,春愁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生为女子,注定就要比男子吃亏。男子的爱可以是果敢的,女子则是含蓄的,否则人家就会说你不正经!世上有多少痴情女!有多少薄情郎!”
      这几句话说的陈韪坐立不安,笑着说:“小姐,不要一概而论!”
      “不是吗?就拿鱼玄机来说吧!她文名盛行一时,文人墨客、高官富贾,都愿意与她结交,以与她结交为荣!可是,她因情妒杀死侍女,他的情人马上就去官府告发她,置她于死地!这不是冷酷无情吗?”
      陈韪说:“也许,她的情人见她这样狠毒,害怕了吧!”
      沈轻莲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两句诗道出了我们女子的心事。什么宋玉、王昌、潘安、石崇都是些只知赏花不知护花自命风流的笨男子!只有既痴心又软弱的女子才会对他们付出真情。”
      陈韪说:“是吗?”眼睛看向窗外,外面有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到远处,更看不到咸宜观。
      沈轻莲掩卷沉思。
      陈韪冷汗涔涔而落。
      “一代才女,可叹啊!”沈轻莲长叹道。

      城外有一个湖,据说是安乐公主为了自己在湖上泛舟而挖的。可是,湖挖成了,人却被堂兄李隆基斩于宫苑。
      碧湖荡漾,岸边有一座新修的坟茔。平滑如镜的墓碑上面写着“鱼玄机之墓”。坟茔旁边种满了黄色的菊花,开得灿烂。
      一个身穿灰色衣服的中年文士在那里俳徊。他蹲下来,用手抚摸着“鱼玄机”那三个字,神情温柔,好像抚摸着她新月一般的蛾眉。
      “慧兰,慧兰!”他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得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既得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他说:“我杀了你,你竟然不恨我?!”
      裴澄双手握拳,“可是我却永远在我心里!变成丝线,缠绕着我。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的爱情是这样开始?又是这样结束?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鱼玄机死后,她的诗文流传了下来,与初唐李治、中唐薛涛合称为“唐代三杰女诗人”。
      羞日遮罗袖,春愁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得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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