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藤抄》尾花先生

1、壹

　　她已经不记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前朝的显宗皇帝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六皇子，金盏院的主人常常坐在纱窗前独自下棋听着更漏到天亮，宫里头的白藤缠绕在院墙上，开得到处都是。
　　白藤原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某年自一个东边日出小国郑重其事地做贡品送上来后，当时的皇帝德宗差园匠栽种在御花园里。也不知怎的，竟有如此之好的长势，过不了几年，如野草般蔓延开了。
　　本来有意将它砍掉的。不过一日，卓安公主从朱雀桥边过，伫立在枫香树下看了许久。白藤附着在树干上，三月已到，白花簌簌开，倒也是别致的光景。卓安公主说：“挺好的，就这样吧。”
　　卓安那时不过十四岁，深得德宗皇帝疼爱，她是他唯一的公主。
　　白藤就这么留下来了。卓安并不喜欢这花，那天的话也不过随口一说。可是公主最爱白藤的说法却不胫而走，以白藤做装饰渐渐地也成了京城里最流行的玩意了，连衣袖上都绣起了白藤的纹样。宫廷宴会上，未及婚配的贵族公子们有意无意地会挥挥手，拂拂袍角，露出白藤样式的玉坠或者以此物作画的扇子。
　　卓安公主和德宗皇帝说：“这些人里没有一个可以合我心意的。”可是无论如何，公主已经到了待嫁之龄了。
　　公主站在春风里，偶有一两片白藤花瓣在肩头掉落。

　　这一年是圣太后五十大寿，京城郊外发现一处据说是天外来石的祥瑞，德宗皇帝龙心大悦，下旨举国欢庆，大赦天下，四海诸国纷纷遣使前来朝贺。一时间，京城的鸿胪馆已是宾客满堂，可是依旧有源源不断的使节团从四面八方赶来。最后礼部官员紧急新增了梨影馆和崇山院来安排远道而来的客人。
　　那时的京城繁花似锦，车水马龙，跑江湖的艺人、做生意的客商、进京观景的旅人，熙熙攘攘，热闹声此起彼伏，大得连宫门前都听得到。每到晚上，华灯点起，一盏接过一盏，京城里便有两座城，天上一座，地上一座，灯河璀璨，漫天的星辰都为之黯然。
　　正当妙龄的卓安公主坐在自己的寝殿里，听见远处大殿传来的丝竹钟鸣声，忽然陷入了一阵哀伤中。那是和一切没有任何关系的哀伤，只是因为她的年纪，在那样的盛华之下，没有别的什么烦忧，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子的小小心事。她把书卷翻了翻，唤服侍的宫女取来琴挑了挑，不成曲调，窗外的树影摇曳，如水墨一般描绘到她心头上去了。
　　“月颂，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不要跟来。”她对梳着双髻的小宫女说道。
　　她便一个人这么走着，从重华道绕过丽水桥，一直走到金盏院的门口。
　　金盏院清寒，一篱疏菊遥遥地隔开了主殿的光影。叩门片刻无人应，主人想是不在吧。这么想着，便打算离去时，却闻门“吱哟”一声打开了。
　　“公主，这么晚了，来看海棠吗？”那人站在门后面，面容笼罩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阴翳。
　　她住在这里多年，品级不高，也没怎么能得到皇帝的宠幸。她只是宫里头一道徐徐吹过的清风。
　　“婉仪娘娘，”卓安说，“永乐殿的大鼓太吵，还是您这清净，我来躲一躲。”
　　女人笑了起来，黑暗中看不清她的容貌，可是眼睛却亮晶晶的。

　　原婉仪，其实应当叫慎原婉仪，是德宗皇帝继位数年后，某个小岛国上的某位权臣进贡的美女。和她一起远渡大洋的还有几车贡品，如金银蔚绘、香木屏风、螺钿器皿、玛瑙念珠等，以及白藤。也许是异邦人，姓氏读起来很怪，之后索性就改称她为原婉仪。只有卓安公主一直坚持叫她慎原婉仪，卓安觉得这样比较好。其实都无妨，宫里除了卓安，甚少有人会想到她。
　　她的屋子也冷清，点了宫灯，花梨木香气盈盈，但还是透着寒意。
　　“怎么连个随侍的宫女都没有？”卓安不禁皱眉头。
　　“我准了她们去看热闹了，听说很多表演，晚一点还有烟花。公主不去吗？”
　　“我不喜欢。不过听说婉仪故国也派了使节团来，您不想见见家乡的人吗？”
　　“见和不见都一样了。”慎原婉仪看着纸窗上的树影。
　　“婉仪娘娘，”卓安犹豫了一下，到底问出了口，“远离故土，成为我父皇的妃嫔，您可曾欢喜过？在我这样的年纪，您可曾想过以后的夫婿长什么样子？”
　　慎原婉仪抚摸着手边的棋盒，说：“公主，是要嫁人了吗？”
　　“是。”
　　“哪家呀？”
　　“不知道，父皇会定的，”卓安的声音低低的，像夜色那么凉，“可是，总有点不甘呢。”

　　卓安病了，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开了各种方子都不见好。德宗很着急：“陵南王世子不日也将至京了，务必要在此之间治好公主的病，什么法子都给朕拿出来试。”
　　资历最长的徐太医长长地做了个揖，拱手道：“启禀皇上，公主只是心郁难开罢了。”
　　“心郁？有何事能让公主心郁的！”德宗摇头不解。
　　屏风后面，公主躺在织锦绫罗的华被里，静静地看向床顶，雕了牡丹花的紫檀木架乌漆漆一片。
　　陵南王世子觐见皇帝那天，公主也去了。整个人神态自若，偶尔也会看一眼世子周嘉烨。
　　世子恭谦寡言，几不抬头，只有德宗问话时才会得体适宜地答上几句，其余时候只是安详地坐在一边。他是来做质子的，皇帝并不放心日益坐大的陵南王，可是离不了他坐镇西南边陲。
　　公主看了看皇帝赞许含笑的侧脸，又看了看周世子乌发上系着的白玉配簪。他的脸和玉一样白，一样冷。
　　他们坐在北苑楼上看灯市。皇家威严，万民欢呼。城楼太高，其实谁也看不清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