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舍朱门》乌鞘

40、笛恸

　　出发前，凌昼问侯轻雪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东西，从锦阳到至正山庄虽说路途不远，但对于既是有伤在身又是囚徒的侯轻雪还是颇为不便的。

　　略微沉吟了片刻，侯轻雪说想要一只笛子。

　　其实在侯轻雪的心中，师父的笛子固然惋惜，但韩悉的剑却也是一样的遗憾。早知道这两柄剑都带在身边，这样蠢材就能和凤凰吟在一起了。虽然都是落到了贺鸣天的手中，至少还有机会取回。但现在蠢材不知所踪，恐怕也在大火里被烧成一块废铁了。

　　上路后，侯轻雪被安置在一个不大的马车中，每次停车总有几人在把守，而同时女子的柔镜波则照顾侯轻雪的生活起居和身体伤势，住在一处也十分方便。这几日下来，侯轻雪总觉得柔镜波是那样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她虽是知道柔镜波误会并且欲杀小叶，但侯轻雪还是忍不住去想可能这其中有了大的误会，至于那日自己被柔镜波一掌险些毙命的事，她倒也觉得不过是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计较的。

　　中途贺鸣天也来见过侯轻雪一次，那伪善的样子让侯轻雪十分厌恶，她只是冷冷的一言不发，可贺鸣天却好像也不问她什么，只是问了问柔镜波自己身体恢复的如何，伤势好转的如何，又几番打量了侯轻雪一下，便走了。这让侯轻雪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是该逼问她小叶和子渊的下落么？

　　路过一个小镇过夜，照例柔镜波和侯轻雪是住最好的房间，侯轻雪身上的衣服也都是柔镜波的，有些大，但不算太大，颜色却颇为黯淡，她也不是很在乎。这天已接近就寝，柔镜波才回到房间，而习惯了日常二人之间总是安静氛围的侯轻雪也只是坐在床上，把玩着凌昼买给她的那只竹笛，有些伤感地想着往昔那些宁静又轻松的寒舍时光。

　　“你会吹笛子？”柔镜波突然发问，她喝了口水后发现眼神有些凝滞的侯轻雪不断地在摩挲这只笛子，可路上却从未听过她吹奏一次。

　　侯轻雪点了点头。

　　“能吹一支曲给我听听么？”

　　愣了愣，侯轻雪看向柔镜波，她神色如常，像是在和十分熟悉的人说一件最习以为常的事一般，侯轻雪一直很奇怪柔镜波是如何能在说所有事都是一个样子的，她又点了下头，的确也不算是个要求。

　　笛孔凑至唇畔，侯轻雪轻轻阖上双眼，长长的睫毛下垂后显得有些单薄，短暂的寂静后，十指灵动间，旋律轻轻飘出。

　　又是那曲《离亭燕》。

　　这曲子其实是孟岂白最爱的曲子，他喜欢在浮阙山难得春暖融雪的日子里吹上几次，没到这个时候，小小的侯轻雪总是安静地伏在他的膝上，听着这略带一丝哀愁却又不是十分缠绵的曲调乘着春风响彻山谷。

　　她也问过师父，为何会偏偏喜欢这一支名字有些怪的曲子，师父和缓一笑说：“在师父的家乡，三月里春风醉人，故人折柳相送时最爱这个曲子，现在我虽不想回到家乡，但每次吹这首《离亭燕》，心里还总是能想起从前那些春风一样的事情。”

　　侯轻雪连忙追问什么是春风一样的事情。

　　孟岂白笑道：“那只有你真正见过三月的春风才能自己清楚。”

　　三月的春风？浮阙山六七月才有融雪的迹象，而至多两个月的温暖时节顶多开了些不知名的矮小野花在聪聪低矮稀疏的草间。她没见过柳树，也不明白三月为何会有春风。

　　可是等她出了浮阙山，到了锦阳才明白，这三月春风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而现如今，初夏已过，锦阳和三月都也已远在千里之外。

　　一曲终了，侯轻雪因伤有些苍白的腮边不知什么时候划下了两道泪痕。这些柔镜波虽然看在眼里，但却只是不语，任侯轻雪对着笛子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曼声说道：“吹得很好听，我以前也很想学点音律，但实在没那个天赋。”

　　这是柔镜波第一次说自己的事情，侯轻雪侧过头，好奇的眼神落在她波澜不惊的脸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叶寒初倒是知道。”

　　提到小叶，侯轻雪想了想，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其实，小叶是被冤枉的，你该听听他解释。”

　　谁料柔镜波却笑了笑，她一路上都没笑过，这笑很是温婉动人，却也带着些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侯轻雪被这一笑弄得有些发懵，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不对，可转念一想，在柔镜波的眼中小叶是弑师仇人，自己却如此大言不惭，肯定是很可笑的。

　　“我现在倒是明白了，韩悉为什么会喜欢你，叶寒初和温忆为何会愿意和你一起生活。”柔镜波走到窗前关上窗，这话虽是背对着侯轻雪说的，但侯轻雪也感觉得到柔镜波的语声轻柔得很，不像是生了气。

　　“那……你知道小叶喜欢你的事么……”侯轻雪见状，索性一问到底，可她问得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让柔镜波生气，弄巧成拙让小叶没得转圜。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韩悉对你的心意？”柔镜波已经关好窗转过身来，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在睡前简单地梳洗。

　　这话却问得侯轻雪脸红心跳，手心都有些冒汗了，一提起韩悉，她总是这样，局促又尴尬，像是被人抓到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受伤醒来，看见韩悉的背影正要走，我想叫住他，可却发不出声音，只得眼睁睁看他走了。之后哭得时候，我才晓得自己其实是喜欢他的。”

　　“你也知道他是至正山庄的人？”

　　听了这话侯轻雪眼神一黯，轻轻点了点头。

　　这时柔镜波已经褪去了外衫，她走到侯轻雪身边坐下，先拂了拂她的手腕，在例行的试探过脉息之后淡淡道：“睡吧，明天还要早起。”随后去吹熄了烛火。

　　可这对话却让侯轻雪很难入眠，窗外夏虫咿呀，她的手依旧握着笛身。伤口虽然已经好了些许但还是会隐隐作痛，不过身上大穴被点经脉被封，她还算没有到被伤痛折磨得难以入眠的境地。
　　“真狡猾。”侯轻雪心中恨恨，明明是她要帮小叶说话的，可是柔镜波一两句话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武林中人都是这么狡猾。

　　身旁柔镜波的气息均匀，侯轻雪心中有些难言的沮丧，自己始终还是没有那个心智能和这些人一教高下，她不想呆在这里成为贺鸣天用来牵制韩悉的把柄，她想去找小叶还有子渊，和他们逃到一个没有武林的地方，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主意该如何摆脱柔镜波日夜的监视和贺鸣天的掌控。韩悉不知道去了哪里，如果他在，想必一定会有主意脱身。

　　想着想着，侯轻雪觉得这些天来的疲累一起发作，她索性觉得，先要养好身体恢复内伤，否则就算有心逃脱也始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了决断之后，侯轻雪侧卧于榻上，背对着柔镜波，不久沉沉睡去。

　　第二日晨起上路，侯轻雪的精神比前些日子好了很多，柔镜波去照看沈南州，凌昼则将煎煮的药准时送来。

　　“你知道韩悉去了哪里吗？”侯轻雪还是决定问一下，韩悉如果因为自己不得不以身犯险，她一定更要抓紧恢复身体了。

　　“不清楚，你可以去问盟主。”凌昼开玩笑道。

　　侯轻雪没有说话，她最不想见得人就是贺鸣天了，又怎么会问他。

　　见侯轻雪不说话，凌昼接着笑道：“我要是你就多担心一下自己，明明已经是泥菩萨过江难保，也不想想，你现在好也就是韩悉好，他少一分牵挂，自然做事就更得心应手了。”

　　这样安慰的话侯轻雪自己也和自己说了不下百遍，可是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同样的话，温子渊也一直在徒劳地安慰自己，她打算一切等养好伤后再议，可是左思右想后又觉得林元修和贺鸣天之间刚好出现如此大的裂痕，不趁这个时机加以利用实在是错失机会之举，于是三番四次，温子渊向林元修提出想见叶庭云一面，并且说自己的伤已经没有大碍，比较只是外伤，只要小叶没事，她就可以出面为林元修对付贺鸣天，但是都被林元修一口回绝了。

　　“除非叶庭云根本没在你手上，否则你何必一直遮遮掩掩，我既然答应你就绝不反悔，大男人难道小家子气到这点魄力都没有？”温子渊在又一次被拒绝之后厉声质问，她长目微横，觉得林元修的一直推诿实在可疑。
　　“我不会让你见他。”林元修还是这样的话，这样目中无人的语气。

　　但是受人挟制又能怎么样？温子渊不再继续做没有意义的事，她接过林元修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狠狠地撂在桌子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屋子里。

　　从那以后，她再没和林元修说过一句话。

　　韩悉却是每日都找林元修呆上半日，贺鸣天要他查出温子渊的下落，这突破口只有林元修一人，况且林元修本身也是不希望自己到处乱走老老实实，索性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循。

　　果然，让韩悉发现的问题的不是别的，而是林元修身上那总是若有似无的药味。这药味和阿雪最初饮过的那副柔镜波开得药味道十分相似，闻起来苦涩的味道特别重，但林元修却不像受了伤的样子，恐怕只有叶庭云或是温子渊有这样的待遇了。林元修每日从不出三千阁，因此人也必定在三千阁之中。

　　但是韩悉出入虽然无人跟随，但这里是三千阁，眼线遍布，他实在难以抽身去一探究竟。韩悉没有等来机会却等来了贺鸣天的消息，于是他找林元修商议，当林元修从他身边走过时，那药的味道依旧若有似无。

　　“庄主的意思是事不宜迟。”韩悉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味道，免得被林元修看出破绽。

　　“杀陈靖山倒是一个好主意，只是庄主可有详细安排？”林元修清楚，贺鸣天之所以要杀陈靖山是为了更加激化矛盾，这样不仅让大家会更为倚重他，还能逼得整个江湖都为他寻找温忆，这样一来，即使温忆在自己手上，也会冒更大的风险隐匿。

　　“庄主的意思是希望我来动手，”韩悉说这话时的神态淡淡的，甚至连林元修都看不出他内心的那份抗拒，“灵璧门不宜出面过多引人注意。”但韩悉也是有打算的，此事一行，林元修定然不会涉险派人跟踪他影响计划，自己却有机会探查三千阁中温子渊叶庭云的下落，甚至可以回到济世堂，去看一看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