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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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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京城西北角,有一座毗临城墙而居的府第,朱红门黄铜钉。
匾额上“钱府”两个金漆大字在阳光映照下分外耀眼。
进了门,便是可容两车并行的青石路,路旁有镜面白石一块,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忠园。右下角另附一行小字:丁影题于申庚。丁影便是丁家第一代始祖了。这里正是管事钱来安的府邸,当年丁影创业伊始,钱忠便跟在身边,不离不弃。后来丁家发达,特地赐了一所宅子给钱家,又题上“忠园”两字,既合人名又暗含嘉许之意。
顺着青石路一直走进去,绕过正房,便是一垂花门。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是小小的三间厅。
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厅里三两个丫环正忙着。忽然听得院中有人说:“来了,来了。”说话间,一个中年男人从门外进来,忙不迭地说:“这帮蠢货,还留在这里。客人马上就进门了,还不回避!”唬得几个婢女忙从后房门溜了出去。
出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拉了拉身边的人,问:“姐姐,到底是哪个客人?把大总管弄得老鼠见了猫似的。”
被她拉住的那个婢女看来年纪较大,也算见过几分世面,忙止住她说:“你可别乱说话,今个儿来得是丁家的人。”
那小丫环吐了吐舌头,说:“怪不得呢?”
“就是,”年纪大一点的说,“少爷能外放知县,全仗了丁家主子。所以老爷今日才请丁家的老爷少爷们来喝酒看戏。”
正说着,大总管又来赶人了,吆喝着说:“别在这里吱吱喳喳的,让人笑我们钱府没规矩。都给我警醒着点,今天要是哪里出了错,我剥了你们的皮。”小丫环们一哄散了,各回各房,大总管追上去交待道:“在后院侍候丁主子家的女眷,别出来乱跑,小心闯到主子家的爷们面前去。”
大总管又蹩回后门,拉过一个家丁低声问:“丁老爷和丁五爷来了没?”
“来了,正在屋里坐着呢。”
大总管从门缝看进去,只见朝南正座上坐着位五十来岁年纪的老人,修眉凤目,雍容华贵。虽然年纪渐老,两鬓已有微霜,但风流倜傥之意不减。只是现在脸上晦涩无光,双目混浊,似是有病在身。大总管心里揣测:能坐上这个座的,肯定是丁老爷无疑了。
再下首坐着一位年轻男子,身穿翠蓝袍,腰横玉带,不怒而威。这个他却见过,正是当今丁家的主事五爷丁寻。
自家老爷斜签着身子敬陪末座,与两人谈谈说说。
再看去,五爷身后还立着一个年轻男子。看年纪尚未弱冠,面目清秀,身材瘦削,只一双比秋水还明的眼睛,不时从后方打量一下五爷,像想起了什么,趁着众人不注意脸悄悄地飞红了。大总管看了,心里啧啧称叹:原来世上真有这般神仙似的人。以前觉得自家少爷也算是俊俏的了,没想到和他一比,真的一个是玉做的,一个是泥砌的。
正想着,只见自家少爷钱玉熙走进来,看见座上的两个人,忙跪下去先向丁老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没敢起身,跪着移到丁五爷面前也是三个响头。待要给那个少年人磕头,那少年人却一个侧身躲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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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钱少爷磕完头,丁老爷点点头,说道:“起来,打赏!”那少年从身后仆役那里托了个托盘,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封红包。
丁老爷又招手道:“站过来让我看看。”钱少爷往前走了两步,笑着说:“往常过年的时候也去给老爷请过安的,只是老爷事忙,没得见。”
丁老爷眼睛一亮,笑道:“你钱家虽是我丁家的家奴,但你一样也是丫环老妈子捧在手里长大的,可没受过一天苦。这一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当得起一个地方的青天父母。”
钱老爷忙接过话头,“老爷放心,虽说小人家里也算薄有产业,却没敢养出他公子哥儿的脾气来,不会给主子丢脸的。”五爷身后的年青人抿嘴一笑,眼睛滴溜溜地在自家少爷身上转了一圈,却没说话。
丁老爷喝口茶,“这样吧,走之前来我府里住两天,我亲自教导教导你。”
屋里人谁不明白这“亲自教导”四个字的意思!丁老爷风流之名遍天下,但凡有些姿色的,非要尝过一遍才甘心,这一教导,怕是两个要袒裸以对了。一时间,人人面现尴尬之色,只有丁五爷脸上依然是不动声色。
钱老爷也变了脸色,却只能低头说道:“多谢老爷栽培!”父子俩又一起跪下去。
那少年人看了看丁老爷一眼又转过头,只是眼中的厌恶却是再也掩饰不住。总管大奇,心想这位不知是何许人也,看模样也是丁家的人,可是却露出这种脸色。
重新落座以后,钱老爷问道:“不知府里其他几位少爷过不过来?”
这次却是五爷答道:“三哥四哥他们说,若是先到,你们父子肯定见一个跪一个,还得赏红包。不如等开戏了再来,白吃一顿钱也省了。”
一席话说得屋里众人都笑了。
大总管见时机已到,忙把戏折子送上去。一行人起身,便向后院的戏园走去。
大总管走在最后,只见那少年人脚步也慢了下来,跟自己并肩而行。转头问道:“这位小哥贵姓?”
清亮的嗓声便如高山流水叮咚做响,极是悦耳,“免贵姓丁,忝居丁府总管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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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钱家为了在主子眼前挣个面子,把筵席办得分外热闹,不但请来了戏班,连杂耍说书一并也叫到了府里。
少言坐在五爷旁,打量着一桌子的果品干鲜,见总无可吃之物,便起身叫了小厮回府自取了些摆在五爷面前,五爷拈起几块吃了。
戏正演到热闹处,八爷忽然看向入口说道:“你们看老七还真是忙,忙完出诊忙着赶场。”
少言也转身看去,一个青布儒衫秀才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赶到席间,身后还跟着个背药箱的小僮,正是七爷丁逸。七爷擦擦脸上的汗,“刚要出门又来了几位病人,就拖到了现在。” 对经商没有兴趣,每日里只是潜心医术,与八爷合开了一家医馆。
钱管事父子过来请安,七爷忙拦住,“别,你儿子外放我没帮上忙,这头就别磕,我红包也不给了。”
八爷笑道:“还是七哥直性子,我们这些就算不给红包也不好意思说得这么白,钱总管可要在心里嘀咕了。”
钱管事讪讪地说:“小的怎敢,主子们肯来就是天大的恩宠了。”
闹了一日,太阳西沉时方散,丁老爷叫上钱少爷,两人一起坐车出了钱家。
少言亲自将马牵到五少爷面前,说道:“已经吩咐他们准备了醒酒汤,回去便喝,别过夜。”
二爷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喊道:“我的马呢?十三,你去催催。”少言看着五爷上马,淡淡回道:“二爷自有小厮。”
二爷瞪他一眼,正巧小厮将马牵来,便大摇大摆地上了马。倒是四爷说:“十三,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不了,四爷先吧,我还得打点一下。”
二爷等得不耐烦,在马上高声叫道:“老四,蘑菇什么,还不走!”
“来了来了。”四爷一笑,上了马与二爷并肩而去。
几位少爷纷纷上了马,二爷四爷并肩向外走,口里有说有笑,比别人又亲近几分。再来便是五爷,上了马不疾不徐地跟在两人身后,脸色平静。
少言心中暗想,二爷四爷素来亲厚,将其他的少爷撇在一旁。二爷脾气暴戾,平常对谁都没个好脸色,却对四爷言听计从,虽对丁府主事之位的野心昭然若揭,尚不足为惧。而四爷,平日里只是莳花种草,得到一株奇花异草便欣喜若狂,最是淡泊无为的一个人,时时与人为善,老好人的称号闻名京城。
接下来是八爷,比初见时高些,依旧是圆鼓鼓的身子,大大的脑袋,一步三喘。一走动,脚颤,肚子颤,就是脸上的肉也在颤。看到少言,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说道:“十三,几个兄弟都坐着看戏,就你跑里跑外的,连椅子也没坐热,可辛苦你了。”
少言冷笑于心连说不敢,看轿夫走过来。八爷身子沉重,骑不得马,出入都用八抬大轿。
目送着轿子远去,看看护在两翼的六爷及九爷,少言不由得微微一笑,二爷与四爷、八爷与六爷九爷,这两拨人向来是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单只今日来钱府的这几个兄弟,便分成三派,勾心斗角,机谋百出,都瞄准了丁家主事的位子。
向钱老爷告了辞,少言便骑马跟在女眷的后面。
刚出了钱府,忽然听得前面一声马嘶,尖叫声四起。打马上前,原来却是车轮卡在石板缝里,马也折了腿,躺在地上不住哀鸣。看车子样式是大夫人所乘。
正察看着,大夫人却自己走了下来,一身青缎衣裙,披着水蓝色的披风,环佩叮当香风阵阵,雍容之极。见了少言道:“十三,我跟二妹妹的车回去了,你打理一下这里。”
少言称是,看着大夫人上了二夫人的车,两人共乘一车驶远了。
过了一会儿,车夫愁眉苦脸地走过来,说:“十三爷,车轮卡在了石缝里拔不出来。您看要不要多叫几个把它抬出来。”
少言正要点头称是,忽听得后面传来一声大喊,“大眼睛,你是大眼睛!”转过头,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高大汉子从街对面的酒楼里大步跨出来,短衣襟小打扮,扣子松着袖子挽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和肌肉虬结的手臂,嘴里叨着一根牙签,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你是?”少言心里一动,有模糊的影子在脑海里慢慢成形,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林文伦啊,我是你林大哥,你忘啦,给你买糖葫芦的那个林大哥啊。”青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吐掉牙签伸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握住他的腰,一把将他举在半空中转了两个圈。
儿时的记忆在此时全部回笼,少言又惊又喜,拍打着他的手臂哈哈笑道:“林大哥,你是那个骗我咬到自己舌头的林大哥。”
林文伦黝黑的脸庞闪过一丝红潮,将他放下来搔搔后脑,咕哝着说:“小气鬼!”不等少言开口,又连珠炮似地说:“我刚才在酒楼里就看着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车轮卡住了,正要找几个人来抬呢。”少言看他兴奋得脸都红了,抓耳挠腮,手脚没地方摆,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
林文伦看看马车,拍着胸脯说:“找什么人,看我的。”说着,走到车前,马步下蹲伸双臂托住了车底盘,吸呐两口,“嘿”的一声将车硬生生地从石缝中拔了出来,看得旁边几个马车夫合不上下巴。
林文伦却没有就此罢休,再一用力连车带马地举过头顶,转了个圈面向少言,满脸得意之色,“怎么样?”街边看热闹的百姓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只可怜了那匹马,悬在半空上不得下不能,四蹄乱动不住嘶鸣。
少言笑道:“当日楚霸王力举千斤鼎,林大哥你也不遑多让,快放下吧。”
听了这话,林文伦脸上的得意之色更加深了,连车带马放在地上。又过来,照着少言的肩膀捶了一记,少言弓身偷偷吸冷气,这一记可真疼。林文伦浑然未觉,只是自顾自地说:“走,难得一见,我们好好聊聊。”不等少言回答,便拖着他走向酒楼,少言只得边走边回过头来,交待家丁先回去。
进了酒楼,被林文伦一阵风似的带到二楼雅间。雅间里尚有两个中年人,看穿着也是非富则贵,其中一个手中捧算盘,口里念念有辞。
林文伦气势虎虎地走上前,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茶碗酒杯乱跳,向那个拿算盘的喝道:“江掌柜,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我们两家合伙进货,林记提供保镖和商号,你们出钱,利润我七你三。快走!”
江掌柜掏出手帕擦擦额头的汗,小声地说:“我们还没开始谈呢。”
“谈什么谈!”林文伦挥挥手,“哪个耐烦听你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轮话,我说了就算,别叽叽歪歪的。信不信我去和上官家做这笔生意?”
江掌柜脸色一变,忙不迭地陪笑答应,接着另一个起身走了。
少言脸上的汗也下来了,问道:“你都是这么谈生意的?”
“说是谈!”林文伦摆了一个不屑的表情,“还不如说是求我。若不做这笔生意,他的商号就快被上官家给吞了。”
“上官家?”少言皱皱眉。上官,世代缵缨一门鼎盛。历来以进仕为主,但稳扎稳打,背后又有朝廷支持,也打下了不小的名号。“你这么明目张胆地抢,不怕上官家报复你。”
“报复!”林文伦嗤笑一声,“上官复那老小子和我熟,这笔生意我就是从他那里抢来的,不过我也答应把利润分他一成。行了,别说这些煞风景,我去叫两个菜。”
正说着,掌柜赶了上来,说:“大当家的,听说来贵客了,要不要重备酒席。”
“废话,既是贵客,哪有吃剩菜的道理。去把厨房里的好东西都送上来,再到酒窖拿一坛竹叶青来。”
少言虽也帮五爷打理生意,却一向隐居在幕后,因此上识得他的人并不多。掌柜的也只见到一个年青公子含笑坐在那里,只当是大当家的朋友,并不知道他便是丁府十三爷,点头为礼后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两人重新坐定,“大眼睛,你……你是不是又回丁家了?”林文伦粗中有细,方才的几个仆人穿的都是丁府的号衣。
少言三言两语交待了别后种种。
林文伦埋怨道:“丁家那是个好地方么?除了门口那两座狮子,哪一处是干净的,你偏偏要往里跳。”
这话让少言回想起七年前那个早晨,五爷在他耳边低声说的那句话。但这些事也不便明说,只是笑了笑,说:“我现在很好。”
“前两年,我还特地到山阴县打听你,听他们说你自京城回去后就不知所踪。可恶,你既然也在京城,怎么不来找我,害我白白地担着心事。”
初到丁家,确实是想找个机会去林家看看,探望一下林掌柜,也谢谢他们收留之恩。
可那时一入丁府,便跟了五爷,三更睡五更起,计帐查帐对帐,跟着五爷东奔西跑,要学的东西像山一样压在背上,哪里抽得出时间。后来又出了小顺的事,他更不敢,怕连累了他们。听到林大哥还特地到山阴找自己,心中感激难以言表,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向他吐露实情。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举起茶喝一口,技巧地转移了话题:“林伯伯和林大娘可还好?刚才那掌柜叫你大当家的,这间酒楼也是你的?”
林文伦双眉一锁,眉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形,“我父母已经过身了。”
“过身了,”少言一惊之下站了起来,那个天天骂着“等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么办?”的林大娘没有了?
林文伦拉他坐下,只说:“先是我爹,一年后我娘便也跟着去了。他们二老也算是寿终正寝,很安详,没受太多苦,哪天带你去拜祭一下。”话虽如此说,但声音倒底带出一点点的沉郁来。少言拍拍他的手,林文伦的声音又飞扬了起来,睥睨着四周,“这间酒楼、林家客栈,都是我的。另外,我还开了一家镖局。”
少言想起他刚才在街上显露的神力,问道:“林大哥,你习武了?”初见面,便发觉他太阳穴微凹,两眼炯炯有神,脚步似重还轻,走路时点尘不惊,那是外家功夫练到一定火候之像,否则单凭天生蛮力很难连车带马的举起来。
林文伦将袖子一直挽到肩上,献宝似地举到他面前说道:“当然,虽然十五岁才开始练是晚了点,但师父都说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现在能打赢我的,全天下没几个。”
听着他刮刮地吹着牛皮,少言不禁笑了起来。多年没见,林大哥身上的市井气一点也没减退,单凭外表,真看不出来是个苟苟营营的生意人,说是朱亥候赢之类的市井游侠还更合适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