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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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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行人步入天香楼,分别落座。
下人送上茶,夏文渊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梗,沉吟说道:“丁公子,我与你相识已久,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言放下茶杯,肃然道:“夏老爷,但有示下,少言洗耳恭听。”
夏文渊捻捻胡须,说道:“这件事我只是道听途说,准与不准我也无从求证。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你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听说,石家似乎有意并吞长江以南所有的茶山,吞不掉的就予以破坏。我知道丁家在江南一带也有茶山,不可不防啊。”
正与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不谋而合,少言微笑道:“多谢夏老爷的提醒,在下自会多加注意的。”
方默走进来,禀告酒席已经备好。来到二楼的雅间,一番推让之后,少言坐了主位,林文伦与方默作陪,几人推杯换盏,宾主尽欢。
送走了夏文渊,少言转身对方默说:“多注意一下石家,我倒要看看他们玩什么把戏。”
“石家好大的胃口,长江以南所有的茶山!做他的春秋梦。”方默难得激越,石家向来不讲道义,手段狠辣,若真是吞并了江南所有的茶山,断不会为其他的茶庄留活路。
“以前的石家是不可能,可现在呢?”少言悠然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默悚然心惊,石家是不可能,但那个神秘人物就难说了,能让丁家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起死回生,怎会是个简单人物。想到这里,忙不迭地答应:“十三爷您放心,我晓得了。”
少言与林文伦相约出门一游。驻马黄河边,耳边是滚滚波浪的轰鸣,眼中所见尽是戒备森严的关城与浮船相连的古渡,更有雄伟营堡墩台和雄师铁骑的蹄痕,遥想当年踏上浮桥渡河的千军万马该是怎样一种气势! 林文伦大声笑道:“这江风吹得老子好爽。”少言默然赞同,眼前黄河奔流东去,江阔云低,浪遏飞舟,不禁热血沸腾。
西北的夜很粗砺,白日里炎热异常,只要太阳一落山,立时判若两个季节。空气寒冷而干燥,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少言吹熄了灯坐在窗前,任冷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今夜的月分外明亮,如水的月色泻满了整个庭院。不期然地,心头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脸,他能想像出自己回到京城,那个人脸色是如何的阴冷,眼角一挑,不带半分人气地看着他,嘴里吐出的话像冰碴子一样砸过来:“我没说你可以私自去西北。”
想到这里,嘴角抿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这次来兰州,五爷确实是不同意的。平西王已然回京,尚未面圣,打算先出去巡察自己的领地,要五爷同行,丁府需要一个坐镇的人。
他是私自离京的,离开的第三天,才让手下的商号将消息捎回去,这样一来,就是他想追亦不可能。
丁府现在怎么样?五爷应该已经动身。自己不在,不知道二爷八爷有没有窝里斗,借着自己与五爷都在外抢着向上爬,可那都不关他的事不是么?金银也好,权势也好,谁爱要谁就要,各凭手段,就算斗得头破血流,他也只是冷眼旁观。他关心的,只是五爷的茶叶生意。更何况,就算五爷人在丁府,但积威犹存,二爷和八爷也不敢闹得太离谱的。
难得可以借这个机会出门散散心,在丁家呆得太久,他怕自己也就跟着腐烂了。
在京城时,听那名中年人说这次出钱买凶的是丁府的某位少爷,具体是谁却不知道。他本不想离京,可是茶马会日期已近,若是交由手下去办,又如何比得上自己亲自打点。
丁府少爷,是哪一位买凶杀人?说实话,每个人皆有可能,但最有嫌疑的还要数二爷与八爷。
二爷一直对丁家主事的位置虎视眈眈,欲除五爷而后快。八爷一向不动声色,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将六爷九爷拢络在身边,对二爷五爷的生意或是明抢或是暗中存坏。
那么这次暗中帮助石家的又会是什么人?
不知不觉间夜色更深,已经是将近三更时分,他起身换上一套夜行衣,穿窗而出,如一楼青烟向黑暗中掠向城东。
这座别馆是石家产业,少有人住,只三四个仆人负责打扫维护。轻轻翻到墙上,四处打量,整个院子死般沉寂,黑黢黢的,惟有远远的东南角上一间房子透出点灯光。
悄悄掩过去,在屋檐上来了个倒挂金钩,从窗缝向里张望。
只见一盏油灯,一张八仙桌,独坐于桌边的正是石诚,油灯的火焰随风轻晃,将他的脸映得一明一暗。看他伸出手指不断轻叩着桌子,似是心中烦乱之极。
石诚坐了片刻,忽然长身而起,开始在屋里踱起步,不时望向窗外,脸上既焦燥又不耐,犹如一头困兽。
少言抑住呼吸,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形迹。
他在等谁,那个神秘人?少言心里摇摇头。十几天内,便助石家重新立起,这不光是单单砸下大批银两就能办到的事,更需要高明的策略、绝佳的手腕,有此能力的人物就是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是难事,无须在深夜亲自来见石诚这种不重要的角色。
脑中一转,少言愈加小心,不论来的是谁,肯定都与那神秘人脱不了关系。只要自己在此守株待兔,一定能有所获。
两人一屋里一屋外,各有各的心思。“梆梆梆”,三更了!
有破空之声传来,少言腰部用力向上卷起,在两根屋椽蜷成一团,单单用手脚撑住了。刚做完这些动作,只听咿呀一声,石诚从屋里走出来,正立在少言下方。
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颇带些颐指气使,“姓石的,当初主子给石家大批大批的银子,可不是用来做善事的,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你怎么说。”
石诚胸膛起伏,努力压低了声音,“我没料到点子如此扎手,确实是我的错,我无可推脱。还请麻烦你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就说我一定会想个万全之策,必定会要了他的命。”
庭院中的人似乎是在估量石诚这话有几分真心,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可是已有计划?”
石诚点点头,走到院子里,两人低声交谈几句。
嘶哑的嗓音又起:“这次我便信你,只希望你说到做到,别再让主子失望了。否则,不但你,就连我难也向上交代。你自己思量着,我走了。”说完,纵身而起,越过墙头消失了。
石诚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恨恨不已,“狗仗人势的东西,呼来喝去,总有一天,让你见识到本少爷的厉害。”转身进屋了。
少言见四下无人,伸手攀住滴水檐,一个“雁落平沙”,轻轻落在地上,飞身便向院外追去。
院落又变得空无一人,惟有月光匝地,寒风料峭,那场谈话便仿佛没发生过。
少言出了石家的别馆,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起身急追,片刻间便发现了前方的人影。不敢过分迫近,在五六丈外悄悄缀着,越走越是心惊,想自己的轻身功夫在江湖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连霍香浮当日都自愧不如,但看前面之人,纵然还比不上自己,也只不过略逊一筹而已。那神秘人到底是谁,竟能驱动如此高手。
前方黑衣人丝毫不觉,只一迳向前奔着。
两人一前一后,片刻间便已走出十几里路,涉过小溪,步上一处林木葱茏的高地,一座古庙突然出现在眼前。那黑衣奔到古庙前,更不停歇一闪身进去了,随手掩上庙门,夜深人静,庙门开关的声音分外刺耳,几只宿鸟被惊动,扑愣愣地飞起。
少言藏身树后仔细打量,但见此庙残瓦颓垣,十分破败,处处杂草丛生,檐间雀粪斑斑,想来因为此庙位于山上,地处偏远,所以香火不盛。悄悄绕到一侧,腾身而起,落在屋顶之上,揭开屋瓦向下窥视。
空落落的一个大殿,惟有供桌两侧布幔轻轻飘动。
悄悄将屋顶拆成一个堪可容人的洞,少言头下脚上钻过去,在空中一转身,伸手攀住房梁悬在半空。
供桌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布幔也已陈旧得分辩不出本来颜色。再向上,倾倒的神像,青面凹首,腰围树叶,手里拿了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状,正是尝百草的神农氏。
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除了正门外,这里一定另有供人出入的机关。正要落下仔细探查,只听“嘎吱”一声,少言反应极快,手一用力,人已平平躺在房梁上,侧身露出一只眼睛向下窥视。
只见地面一块石板向上翻起,从洞中伸出一只手来。
正待有所行动,忽然听到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粗豪的声音传来,“大眼睛,你在这里么?”
是林文伦!少言一个翻身,从来时的洞又钻了出去,站在屋顶上向下喊:“林大哥,我在这里,别进去。”
林文伦依言停在殿外,仰头问:“大眼睛,和人动手了么?有没有受伤?”
少言掠下地来,摇摇头。林文伦又问道:“里面是谁?”
“不知道,我跟着他来到这里。然后他就消失了。”自地上拾起一枚石子,中指用力弹出,打在门上,“当”的一声,在静夜中传出老远,一扇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了。少言道:“这座庙下面有密道,不知谁在里面,林大哥小心。”
进了大殿,只见那只手仍如方才一般搭在地上,林文伦一扯,将少言挡在身后,顺手撕了一块衣襟垫着,将那只手抓住提了上来。却是一个发髻高挽长裙曳地的女子,人事不省,背上有个血窟隆,鲜红的血汩汩地流出来,伤势颇重。探她鼻端,尚有呼吸。
两人看着地上的入口,沉思半晌。少言还是决定下去探查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将大殿上的布幔扯下做成火把,少言交待:“林大哥,你先在上面,我不说话别下来。”
“让我先去!”林文伦便要向下跳落,却被少言挡住了,“林大哥,洞中狭窄,你下去多有不便,还是我来。我身形较细,又擅暗器,比较有利。”林文伦一想确实如此,窄洞之中手脚施展不易,少言轻身功夫他是见过的,方寸之间辗转腾挪趋退若神,由他下去确是比较有利,但还是谆谆交待着:“情形不利马上后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天明再来。”
少言点头答应,先将火把扔了下去。只见一团火苗不住下落,砰的一声在洞底炸开,散出一地繁星,估算距离,两丈有零。两人互看一眼,少言便纵身跳了下去。
只有两丈的距离,但身子在黑暗中不断下坠,只觉这个过程奇长无比,一颗心空荡荡地无所凭依。直到脚踩到了实地,少言才一定神。抬头向上看,林文伦的脸还在洞口关切地注视着他。
身前是条高宽都仅可容纳一人的长长甬道,两侧石壁光滑如削,地面平整如刮,每隔几步便有一盏油灯立于突出的薄石上,此刻油灯俱已点燃,将整条甬道照得通亮。
少言向前方走了几步,凝神细听,悄无声息。向上面喊道:“林大哥,下来吧。”
待林文伦庞大的身躯落地,甬道内顿时显得狭小起来,两人手叠着手脚叠着脚转身不易,林文伦忽然咳了一声,少言问道:“怎么了?”林文伦示意无事,脸色一红转过头去。
走了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两人竟置身于一间美仑美奂的石室中。
屋顶一颗巨大夜明珠,乳白色的光芒投下来,将整间屋照得如玉一般光滑晶莹。一架四季花鸟六折大屏风立在正中。绕过屏风,锦帐绣床,四壁悬挂着几十幅字画。少言仔细打量不禁一惊,吴道子画的一幅“送子天王图”,韩干的“牧马图”,又一轴是南唐李后主绘的“林泉渡水人物”。长长短短共有二十余轴,无一不是大名家大手笔,价值连城,寻常人只怕终其一生也难得一见。
林文伦啧啧称奇,说:“想不到这地下竟然别有洞天!”
少言漫步室中,“我亲眼看见那黑衣人进了大殿,殿内没有其他出口,他究竟去了哪里?”
“没有出口,那黑衣人就一定还在,会不会是那个女的?”林文伦脱口而出。
“不可能,”少言摇头,“我虽未见过,却听到过他说话,低沉沙哑,应该是男子的口音。难道殿里另外还有我没找到的出口。”随手掀起壁上的书画,“在这里了。”只见一幅书画后是一尺见方的洞口,一丝微风从洞里吹出来,“是活路!”
少言正要仔细查看,忽然听得“喀”的一声,似是机括响。在洞口的右上方出现数十个指头大小的洞,一股股似青似黑的烟流出来。
说是流,是因为寻常的烟质轻上升,这股烟却十分怪异,似是十分沉重,沿着墙壁流下来,十分快速。
“佛手!”一把拉住林文伦,扯着他飞身后退。
出了秘道,少言犹惊魂未定,飞起一脚,青石板在空中转了几转,落下来严丝合缝地盖住了洞口。
林文伦问道:“佛手是什么?看你如此惊慌失措。”
“佛手,天下奇毒之一,中者双手麻木,色呈金黄,一柱香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林文伦脸色一变,苦笑着举起手问道:“是不是这样?”只见火光映照之下,林文伦双手隐隐泛黄,便如镀上了一层黄金。
少言大惊,身如鬼魅转到林文伦身后,一掌击在他灵台穴上。这一掌用了八成内力,林文伦猝不及防,一股血箭从口中急射而出,喷射于布幔之上,斑斑点点,红色之中杂夹着一丝金黄。
林文伦摇晃几下仰天摔倒,只觉麻木的感觉自两只手臂向上蔓延,一寸一寸,这具身体便也一寸一寸地远离了自己。他心头却犹自清醒,看少言眼中泪光莹莹,心下不舍,大着舌头说道:“我真是蠢,刚才在洞中不小心吸进去了一点。大眼睛,别哭。”
少言制止他,一滴泪珠终于流了下来,“林大哥,我一定会治好你。佛手虽毒,也不是无药可解。我已经帮你驱逐了心头毒血,接下来……接下来,只要有九神丹。”
林文伦的心渐渐冷了,九神丹,天下只有丁老爷手中才有,京城与兰州几千里之遥,一时三刻又如何赶得及!”看着少言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纷纷滚落,“大眼睛,你还是离开丁家的好,那个地方……”一句话没说完,连嘴也麻木了,两瓣唇翕动几次,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