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鬼（赭墨）》苏玉璃

1、第 1 章

　　入夜，雾气浮了上来。天上云层堆织，不见月光。
　　蛰伏了一天的恶鬼们纷纷出动，渐渐活跃起来。开始只是一两个，远远的发出无意义的嘶吼，慢慢的越聚越多，怪异的叫声不断传来。
　　他面容沉静，端坐于林中这一小片空地纸上，仿佛对周遭越来越多、越来越迫近的群鬼一无所察。
　　恶鬼们在将包围圈缩之丈许后便停止前行，吼声低了下来，却更见密集，仿佛在忌惮着什么，不敢高声。
　　对峙了很长时间。终于，有胆子大的小鬼耐不住性子，“喝——”的狂吼一声冲了上来。
　　他一直按在弦上的手指微动，“铮”的一声锐利音波荡出，恶鬼猝不及防之下已被击成碎粉。
　　初显威能并没有叫群鬼退缩，反而有更多的鬼冲上前。
　　他琴弦拨动，将它们一一归于尘土。于是，下一波的攻击更加猛烈。他抬指一划，声如裂帛粉碎了冲在最前面的数之恶鬼，左手一荡，抽出藏于琴身的长剑。剑气陡出，众鬼消散于无形。
　　此时，一直于后方掠阵的鬼将才大步上前，哼了一声：“名字？”
　　他停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姓名：“墨尘音。”
　　鬼将再不说话，拖刀而上，两人站在一处。
　　鬼将不比那些小鬼，自是难缠一些，加上方才他布阵施法耗了些元气，对战起来很是耗了一番功夫。终于，剑气夹着真极烈焰的天罡之火刺入对方身体。几乎被烧成焦炭的鬼将蓦地手臂一扬，竟又挟刀攻来，几乎是下意识的，一记紫云剑心使出，云涛被方才烈焰的热气一怔化作漫天水雾。
　　雾气散去，看着倒卧在脚下的鬼将尸身，他心头一宽，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歪，将重量全部支撑在了拄在地上的长剑之上。
　　调息片刻，他盘膝坐倒，取过身边墨曲琴，将剑仍旧放回琴身之中，手指拨动，一曲《净世尘》流泻。
　　待方才群鬼留下的黑煞之气被琴曲涤荡干净，天色已是大亮。他拭去额头沁出的汗珠，将琴负在背上，出了树林。

　　循着潺潺水声来到河边，他取下墨曲置于一边，洗了把脸。看着河中自己的倒影，竟觉得有几分陌生。
　　“铮”的一声轻响，引得他回头，对上了一双湛蓝澄澈的眼。
　　那眼笑眯眯的和他对视着，手也不闲着，一颗一颗抛出小石子，落到琴弦上铮铮淙淙竟也成了曲调。
　　他顺着石子抛落的路线看过去，地上有树影琴影，甚至琴弦都投射出一条淡黑的线，却惟独没有人影……
　　而那鬼，对自己的身份却没有丝毫自觉，笑眯眯的伸手去碰琴弦，他手疾眼快的将琴拿到另一边：“你碰不得。”——对方虽已是鬼，气息确是干净的不得了，没有丝毫恶煞之气，并不是墨曲涤荡的对象。只是墨曲随身已久，道玄之气充沛，却不是寻常之鬼可以触碰的。
　　那鬼也不生气，只是挑了挑眉，斜倚在树身看着他。等他收琴离开的时候，却又跟了上来。
　　一连拐了几个弯还被跟随，他停下脚步：“为什么跟着我？”
　　那鬼一脸无辜：“我迷路了。”
　　“我走之路定然不是你之目标。”
　　那鬼无所谓一笑：“反正无聊，去哪里都一样的。你去哪我就去哪好了。”
　　这理由颇为敷衍又莫名其妙，他本是独行惯了的。可不知为什么，对上这双澄澈的蓝眸，总有一种熟悉感油然而生，对于这样的同行者，他并不排斥，相反却有几分欣慰和温暖。

　　他这一路本没有什么目标，只是寻找鬼气查得恶鬼聚居之处设阵杀之。如今身边跟了一只洁净如斯的新鬼，他竟下意识的远离群鬼之地了。虽说，琴剑与自己心意相通，施法之时也可绕开他，但对战的时候什么状况都可能发生，若是一个照看不到伤了他……这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状况。于是，本来的杀鬼之路，倒变的悠闲了许多，至少叫他住进了许久不曾踏入的客栈。
　　打发走殷勤的店小二关上门，他就看到那新鬼又对桌上的墨曲产生了兴趣，竟然伸手去抚摩琴身。
　　“不可！”他一边说一边冲过去，却还是迟了一步。攥住新鬼的手腕翻转，不出预料的，整个手掌已是一片烧灼的黑色。他一边心痛的皱眉，一边施印于指在新鬼掌上摩挲按压，吸走灼气。等手掌只剩通红的颜色，才撩起衣襟自内袍撕下一块来，慢慢的为他包扎。
　　那一刻，他竟有些恍然，仿佛很久之前，在封云山上他曾多少次为练剑不小心割伤手掌的小师弟这样包扎伤口。
　　可是，墨尘音又怎么会有小师弟？他摇摇头，赶走心中幻象，在已被重重包裹的手掌上打了一个结实的结。
　　抬头之间，一直仰视自己的蓝眸之中竟仿佛有水汽浮现，再仔细看时，却是什么都没有。那新鬼笑嘻嘻的站起身，晃着手掌看了好一阵，才道：“包的不错，你很会照顾人嘛。”
　　他摇了摇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
　　新鬼愣住，带了些哀伤的神色：“这么许久以来，你孤单么？”
　　孤单？他沉吟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孤身一人，不停地除魔灭鬼……似乎，这就是他的天命。
　　一只手按上肩头打断他的沉思。“这……”那新鬼说出一个字后顿了一下，才道：“以后，你都不会孤单一个人了……”
　　这句话说的似乎别有深意，他有些茫然的转过头来，只见那新鬼微仰着头看着外面天光。月色透过开着的窗子洒在身上，朦胧而飘渺，那陌生的熟悉感又涌了上来——仿佛，很久之前，他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站在身前，月光笼罩……

　　愣怔之间，新鬼回头，依旧是笑盈盈的：“月色大好，不如弹上一曲助兴。”
　　为防止新鬼又莽撞的去碰墨曲，他眼疾手快的将琴挪到自己身前：“我弹给你听。”
　　平时都是弹驱魔净化的调子，因为担心有所损伤，他想了一下才抚上琴弦。
　　新调他并不太熟，弹得有些磕磕绊绊，毕竟是很久之前听的了，而小师弟也不过给自己弹过两遍而已。小师弟？疑惑再上心头，又是一个错音，他干脆按住琴弦不再弹奏。
　　耳边，有一声幽幽叹息：“你竟然还记得这曲……”
　　他禁不住发问：“什么？”
　　“我是说，没想到你弹琴还挺好听的。”说完莞尔，只是那笑，却有些勉强。
　　自从遇见这新鬼，他便多了很多前所未有的茫然，有些往事分明不可能存在，却又那样真实的叫他想起。仿佛他的接近带了某种目的，但却有似乎只是偶然……

　　新鬼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道：“不弹了？那么舞剑如何？”
　　他抬手挡住那只蠢蠢欲动伸向琴下剑柄的手：“墨曲剑身负杀气与正气，不可随意舞弄。”
　　新鬼叹了一口气：“现在，只怕你不想舞都不行了……”
　　话音落地，桌、椅、门、窗皆倏忽不见，却是已置身魔障之中。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着了道？！
　　雾气浓重，伸手不见五指，新鬼的声音在左近响起：“你可知方才那曲名为安魂，你本意是为了不伤我，却忘记了那曲对于引鬼颇有奇效。此阵看上去凶险，实则……”
　　不等说完，察觉异动的他伸手向着话音处一抓，将人拉了过来：“退到我身后，无论如何不可出来！”同时，他另一只手伸到琴下取出长剑。
　　墨曲光芒乍现，照亮了面前些许，果有恶鬼手持大椎刺向新鬼站立之处。他并不多言，抬剑一刺，结果了那小鬼的性命。
　　新鬼所言不差，此阵并不是坚不可破。只是一时失察之下叫他们布下了太多魔气恶瘴陷身大雾之中，加上身侧都是妖魔恶鬼被戾气包围，仅凭听力与气息变化很难察觉是哪个方向有鬼攻来。只有煞气几乎到了面前才能挥剑应对，很是有些捉襟见肘。
　　索性他已与群鬼交战数次，凭着经验倒也有惊无险。只是如此一来，背后那新鬼却是站立不住，看到他第三次在兵刃离要害仅有半寸之遥才将恶鬼刺死之后，猝不及防的伸手夺了他的墨曲。
　　“你——！”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字，新鬼已翻身站到他的面前，长剑一舞，光芒迸射而出，瘴气瞬间被破。惊愕之间，新鬼回头一笑：“为我奏曲，我杀鬼你净化。”
　　就这样，他双手按弦，琴声铮淙。面前一道蓝影，擎着墨曲剑，剑气纵横之间，群鬼披靡。
　　恶鬼已灭，他琴声不停，他剑气便也不停，一起一跃尽是风华。
　　往事纷纷涌现。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看着小小的蓝色身影，慢慢变成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青年，舞剑的样子从稚拙到熟练再到潇洒。再后来，自己深陷魔气挣扎，那一身蓝衫的小师弟，背着自己逃出重围，寻了灵气丰沛之地静养，他还是会在自己面前，这样的弹琴，舞剑……

　　小师弟，小师弟，小……师……弟……
　　他再也受不住冲击煎熬，琴音收止，那身蓝衣便也停下，回过神来，斜提着墨曲看他。
　　他站起身，嘴唇有些颤抖：“你……究竟，是谁……”
　　蓝衫惨然一笑：“你终于问了。我是墨尘音啊。”
　　墨尘音？没错，那喜着蓝衫的小师弟的确是叫墨尘音。可是……
　　“你是墨尘音，那我又是谁？”
　　墨尘音上前几步，和他离得更近些，看着他的眼睛，郑重的，一字一字道：“赭、杉、军。你是奇峰道眉赭杉军。”
　　这三个字仿佛符咒一般印了过来，更多往事涌现。矗理原上那终生的的遗憾，为挽救神州崩摧而奔走战斗，吊尸壁的最终证道……
　　是了，自己是赭杉军，奇峰道眉赭杉军。那么之前的一切，竟然是错了？

　　墨尘音将安神咒印在师兄眉间，令他不会因太多冲击而难受，才慢慢解释道：“之前听说你已证道，我虽难过，却又想着可以见到你。谁知却是左不来，右等也不见影子。放出玄宗正气也是遍寻不着。后来才知因为魔界强行掳走你的身体提取脑识，伤到了魂体，竟然叫你忘记了自己的一切，想成自己是我。”
　　拉着赭杉军坐到椅子上，墨尘音继续道：“你魂魄不全，我也不好找。多亏了金紫二位好友相助，我这一路循着你除魔的踪迹寻来，总算不虚此行。方才我已将你脑识补全，想必你也该恢复了吧？”
　　灵识一全，以赭杉军之修为，理解这些事自是不难。他握住小师弟的手：“尘音……辛苦你为我费心……”本是欣慰道谢，那张一脸正气的娃娃脸却在碰到师弟手掌上的障碍物时一僵。
　　墨尘音噗嗤一笑，三两下扯掉缠在手上的布条：“我碰自己的琴拿自己的剑又怎么会伤到，一切只是你的幻觉罢了。可是看你方才包的认真……”说着话，他晃了晃长长的布条，道：“可惜你又坏了一件衣服，回去还要缝补。”
　　被师弟说的有些过意不去，赭杉军复又握上墨尘音的手：“尘音……”
　　墨尘音无奈叹气：“算啦，我们还是回家去吧。”
　　“好，回家。”

　　鸡鸣一声天下白。黎明特有的淡蓝色天光下，一红一蓝两条身影向着混沌岩池的方向愈行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