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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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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红烟正在醉梦舫上唱琵琶行。
“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
夏天夜里天长,秦淮河上的各色画舫里灯早早掌上,即便是从自家的画舫里望出去千盏明灯疯狂的灿丽而晶亮,泼天的灯色,眩得几乎盲了目。
数百艘散发着胭脂香气的画舫上,女子们娇丽抚媚的影在纱窗后忽闪忽现。杯光交错,几代的繁华,似乎就在这一夜皆看尽。
“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
一色书生装扮的人上了画舫,为的就是听上红烟的一曲。
红烟的声色绵软,垂首弹着琵琶,偶尔迷蒙的眸子缓缓起飞抬起,幽艳的一丝,在众人面上一扫,似一个小小的吻,翩然而落,极尽缠绵。
众人正魂销色予之时,门砰的一声被粗暴的推开,进来的男子半敞的衣襟,沾满了未干的酒渍,坐下开口第一句便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想来各位也不会怨我迟到,是吧?”
仰头连喝的三杯,杯中大半淋淋漓漓洒在了他的衣襟上,红烟不自觉的停了琵琶,困惑的蹙起眉尖。
“你刚才唱的曲子不好。”男子转头看向她,眯着被酒气迷蒙了的眼,粲然一笑道:“换一曲红娘,可好?”
他问,可好?
秦淮河上女人,即便是在女人眼中也是低人一等的,从没有人问过她一声,可好?
“郭二说好自然就好!”
众人齐声应道。
郭二生的其实并不丑,衣衫发髻虽然蓬乱,但五官新明,尤其是那唇时时向上勾起,细细的纹路描在他的面颊上。
红烟怔忪了稍许,才缓缓道说:“好。”
一颗石子落入她的心湖中,激起阵阵涟漪。只是这个湖太深太黑,稍许又恢复了死寂。
于是,红烟放下琵琶起身来到男子身前,将酒壶端起,朝他空盏斟满。
江南最上等的女儿红,女儿家出声时埋于地下,出嫁时取出共饮。这秦淮河上的女儿家夜夜出嫁,新郎时时不同。红烟恍惚一笑便开口唱到:“……最可怜背人处红泪偷弹。盼佳期数不尽黄昏清旦,还有个痴情种枉废寝食。非是我愿意传书递柬,有情人成眷属不羡神仙。”
红烟的声色仍是撩人,只是敷衍之心淡去,渐渐地,幽怨浓情似假还真的在室内徐徐散开。
郭二只笑着,一把连个题字都没有的白纸扇轻轻的打着手心,迷蒙的眼笑着笑着,就带了丝兴味。
红烟一个回侔眼波,工夫做到十足火候,掩在满头珠翠之间的眸子荡漾开一丝妩媚,不紧不慢的撩着每个人心头一点,轻轻的,也从郭二的脸上扫过去。
一个打眼,眼神错开,就那么了无痕迹,象是桃花过了流水,无痕。
郭二笑的更是云淡风清,手里什么都没写没画的扇子轻轻的展开,又轻轻的阖上。
曲终人散,郭二起身,只是笑着,叫来了鸨母,把自己一柄什么都没有的白扇子递了过去,
“拿去给红烟。”他这么吩咐着。
“……爷还有什么要吩咐的?”鸨母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笑开了眼的问道。
他只是笑了下,颊上的笑痕更深:
“啊……什么都不用说……”
几近天明的时候,红烟从妆台的铜镜里瞧着,不由得便淡淡一笑。
鸨母不解,仍是问道:“笑什么?这破扇子有什么讲究不成?”
红烟抽出头上的簪花,发髻随之散落。轻轻的看看扇子,珍惜的放进梳妆台若有所思道:“没什么。”
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出神,思绪也早已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而后的每天傍晚,郭二都会来醉梦舫听红烟唱上一曲,傍晚时分来,画舫生意开始之前走。总是一身青衣,脚下一双布鞋,不复初见时的邋遢,简单而利落。
一日复一日,月余之后,秦淮河画舫上便传遍了,穿云班的武生迷上了歌娘红烟,戏子迷上了婊子的笑谈。
连鸨母都忍不住讥讽她道:“姑娘不知道吧,那是穿云班的武生郭二爷,连当今的皇上都对他唱的霸王别姬赞不绝口呢!”
“是吗……”
说话时红烟正抱着琵琶练曲,并未抬眼看鸨母。一身的缃色衣裙格外柔和,笑颜上虽说施了脂粉却看起来恍若天成,娴静中不失妩媚。只是手中的拨子迟迟没有落下,寂寞如烟,悄悄掩上来双眸,一个不经意,便是埋于土下的长长久久,寻不得出路。
他什么也不曾说,她什么也不曾问。
一曲十两,他点,她唱,只是如此,只能如此……
婊子和戏子……
这一日夜晚,忽而下起了雨,也不是很急,打落在秦淮河中,嘈嘈切切。红烟将格窗一扇扇推开,任着泥土润湿后的芬芳与雨中的水气一起入室,融进暖柔的薰香。
不经意地抬头看向岸上,远处现出淡淡的一个细高的人影,一袭布衣。四目相对,一片翠色烟柳之下,郭二柔和地朝红烟微微一笑。
到了船内,郭二没有点曲,红烟也没有抱琵琶,两人只是默默对座。
“……秋雨最冻人,小心嗓子。”郭二说道,声音平静而温和,面颊上犹带着笑痕。
“今日……不听曲吗?……”不知怎的,红烟唇角就带了笑容,郭二看着她,觉得她嘴唇上的笑容就象是有毒似的,那笑,明明那么漠然,却带着让人觉得从骨子里向外涌现的凄凉。
“不了,就这么坐着,也很好……”
“总是听我唱,想必你也厌烦了。”半晌,红烟轻叹了声,难得的敛襟直坐,收起了一贯的媚视烟行,定定看着他:“听他们说,你的霸王别姬唱的极好……”
话并没有说完,她便似感惆怅的垂下了眼,郭二的胸中蓦然就被她的惆怅所感,不禁扬眉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扬声唱道:“……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无奈何饮琼浆消忧解闷……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乌骓马它竟知大势去矣,故而它在帐前叹息声鸣……”
转身,抬手,一撩衣摆,郭二的神色间就有了项羽说不出的抑郁不得志。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声音极嘹亮的顺着洞开的窗,传遍了秦淮两岸,河上莺燕细语仿佛都怔了。
此时的画舫之中只掌了一盏红烛,含着雨丝的湿润的微风将其吹得忽明忽灭,落在郭二凝结的眉目间,唇色苍白的脸上好似着了一层雨雾,也显得越发清俊。
一曲唱罢,郭二唇阖动了一下,嘴里含着的话无法说出来。
说不出口说不出口说不出口……
蓦地,冰凉的液体掉落,却原来从郭二眼睛里流淌出来,配上他颊上深深的笑痕,却极其诡异。
郭二似乎不知道自己哭了,摇了摇头,以手覆脸,只觉一片冰凉的湿润,沿着脸颊稠绻地滑落。
“这是……”
眼泪?他为什么要流眼泪?
求证似的看着红烟,红烟深深看着他,小小的微笑,徐徐浮现在疏淡的眉眼,和着那身艳丽的红裙看起来格外凄凉。
然后初更一声轻响,
天快要亮了……
“快些回去,夜路难行。”
红烟温柔的催促着。
郭二走到门前,回首,极慢极缓,对上红烟的黑眸,无波无澜的深夜,烛光亮在那儿,也成了一声黯然的叹息。
走远……走远……
梦,太长也太深了,只怕是一梦未醒,一梦又来,层层叠叠。
断送一生凄凉——
“那天,晋王强行要收红烟进王府做第十一房小妾,她誓死不从,吞了金子自尽。” 秦淮河的醉梦舫没了头牌歌娘很快衰败下来,老鸨偶尔对着为数不多的客人唏嘘道:“偏偏她的魂还痴痴眷恋,在那天夜晚的时候等着郭二,与他在这里最后相会……”
说到最后,见惯了世情的老鸨已然哽咽的不能言语。
“唉……连魂魄都要去看看那个牵了自己一生心思的人……”
“是啊……这么个痴心的歌娘……”
“两个都痴情!红烟不知道吧?晋王在她死的当天大怒,也不知听了谁的挑拨,拿着剑冲进了穿云班,一剑就要了郭二的命……那时郭二还不知道红烟已死……都说郭二的魂在河上高唱,那一曲霸王别姬动了秦淮两岸……”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偏偏有那么一对……”
秦淮河歌娘的声音,极细,极轻。飘着一丝忧郁的甜香,露水滑过人的耳,柔溅入暗水、
秦淮河,一涟又一涟,寂寞如烟。漫漫长夜的尽头,今朝又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