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咫尺曾经和光年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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町江树里死在炮火横飞的战乱年代。当时她正抱着弟弟最喜欢的丁香鱼丸子小步奔跑在回家的路上，丸子冒着袅袅热气氤氲着视野，一颗流弹当头袭中，没有任何痛苦。生命原来脆弱得不值一提。事实上，直到死，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那年幼的弟弟，还饿着肚子在家等她啊。
灰飞烟灭之前的一秒，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站在进入的轮回的渡口，她茫然而不知所措。身边的人目光空洞地向前，没有人和她交谈，没有人分给她能够令她鼓起勇气询问的关注，甚至没有人施舍给她一个可以肯定她存在感的眼神，一转眼，就被前方无尽的黑暗吞没。恐惧如洪一般汹涌而起，将瘦弱的她无情淹没。町江树里瑟索着连连后退。
不、不要……不要到那种地方去，我要回家，弟弟还在家等我啊！
然而人群却在推搡着她不断往前，她伸出双手迫切地要寻找一根救命稻草般凭空乱抓乱舞。泪意在惧怕的催化下迅速溢上眼眶。
不、不要，我不要去！！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了。牢牢地，稳稳地。很宽大，很厚实，将她的手掌整个包裹起来，带着皮手套，感觉不到温度，但却让町江树里一下子安静了。
穿过无数重叠的形影，就像是羁绊那样坚固地通过手掌相连。
“嘘。”陌生的男子竖起一根手指，嘴边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蛊惑意味，双唇开开合合，吞吐着古老而致命的咒语，“乖哦，别怕。”
町江树里怔视着他异色的双眸，恍惚地点点头。
垂在颊侧的蓝紫色碎发随着低笑的动作轻轻摇晃，甚至连头顶的凤梨叶子也一同雀跃起来，眼眸微虚，闪烁着斑驳离合的神光。血红色的眼仁仿若深邃的漩涡瞬间把整个世界吞噬，包括如同缭绕在沼泽上方的白垩色浓雾似的包绕心头的迷茫和恐惧。
“来，跟过来。”
她点点头，听话地跟着走。
町江树里根本不会明白，她不假思索的顺从促就了她以无以估量的守候为代价停留在轮回里、却不曾堕落的周而复始的结局。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路。用整个生命都无法度量的冗长。町江树里不记得到底走了多久，就像是快要耗尽灵魂都不得解脱那般痛苦难熬的冗长。而牵着她的手的男人则自始至终头也不回不快不慢地向前走。
“我们要去哪里？” 町江树里伸手扯了扯男人的衣袖。
“……你想要去哪里呢？”男人侧了侧脸低下视线注视着她。
“回家。”町江树里回答得理所当然。
“哦呀？”男人诧异地挑了挑眉，嘴角微微抬高的弧度似乎是对于这个天真的回应的深藏不露的嘲讽。
“弟弟还在等我回去。” 町江树里皱眉，不满于男人莫名其妙的笑容。
“是吗。”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再无下文。
六道骸只是稍稍稍稍开阖一下眼睛，就能洞悉轮回里的一切。
单纯到让嘲笑的人都会产生罪恶感的小姑娘，命运给予她的裁决是天界道。为什么会在渡口牵住这个迷惘的小姑娘，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在灰黑色的涌入轮回的狂潮中，她的生命意外的洁净，挣扎着，毫无方向，就如迷失在乌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里断线的白色风筝。
也许她本身并没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六道骸却看得非常清楚，支撑着她走向来生的信念居然是——回家。
回家。多么温暖而又懦弱的词汇。穿梭于轮回中不知是第几世的六道骸早就忘记了这是怎样一个概念，他倒是很想看看这个愚蠢的姑娘在走到三途河之后会是如何崩溃的样子——
诚然她的一生十分短暂、以至于来不及染上污点、干净得几乎扎疼了别人的眼睛，而也正因为短暂，她平淡而渺小的祈愿都无法得到满足——她根本回不了家。
她进入轮回，除了天界道之路漫长了一些之外，根本不见任何可以称之为“惩罚”、“煎熬”之类为其前世赎罪的历练，这让见惯了人类丑态与扭曲的六道骸更为不屑。
什么都没有见识过的无知而幼稚的小姑娘，就让我看看，你的宿命会在怎样的可笑和歇斯底里中终结。
用伪善的温和态度去接近，用看似值得信赖的手牵引着前行，却仅仅只是为了取得更大程度上的自我娱乐。六道骸甚至已经在思索着在三途河畔要以如何恶毒而轻描淡写的说辞告诉这个小姑娘，她卑微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她即将要迎来下一世的苦难，她所抱有的回家的希望只是南柯一梦般的妄想。
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悯。充其量只是在漫长轮回中调剂心情的一个笑料。
六道骸把所有的恶意深藏在了异色双瞳的底部，沉默地酝酿着。
不过，不同于六道骸的料想，这次在轮回中的相遇，开始是一个骗局，结尾也是一个骗局。
“名字？”他随口问道。
“树里，町江树里。” 町江树里仰起头，用诚挚的眼神索取着六道骸的等价交换。
“骸。”干脆的三个音节，尾音带着微弱不明的缠绕。然后就又没了下文。
町江树里并不是个聒噪的姑娘，只是漫漫长途上一丝声音都没有的沉默压抑，实在不能为一个孩子所接受，而她所挑起的话题，自然一成不变围绕着一个关键词——“骸君，还要走多远才能回家呢？”
“那种事情……谁知道呢。”六道骸微微勾了勾嘴角。
生活，是在尘世间踽步而行，带着苦痛的自我，灵魂的归处却是在忘川之畔抹去一切重新再来，如此回环往复，无解。回家？开什么玩笑，没有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归宿”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以“漂泊”为前提对立产生的，但是如果“漂泊”是头尾相连不见始终的一个圈的话，无法从中跳脱出去的“归宿”也就不存在了。
“那么，骸君——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呢？”
六道骸闻言一愣。
——但是有一点不对，如果“漂泊”的那个圈上以及圈外不存在“归宿”，并不代表“归宿”就不存在了，否则作为对立概念的“漂泊”也就没有意义。
所以说……联合成一个圈的“漂泊”，那个“归宿”……会在哪里？
“骸君的家……也在这个方向吗？”
永远无法摆脱的轮回——它的归宿在何方。
“啊啊。”随便敷衍了一声，六道骸接不上话。
而町江树里好像很高兴，她被六道骸握住的小小手掌，五指稍微屈起，回握住他：“有骸君领路就很不错，能同行的话太好了，一起回去吧！”
六道骸嘴角一抽，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回答：“啊，好啊。”
答案是，在这个圈内。
终于行至三途河畔，河上弥漫着白垩色的烟霭，对岸的景色迷迷蒙蒙看不真切。町江树里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面目疲倦，却又好似从苦难里解脱出来一般的轻松。
河畔飘来一艘艘无人驾驶的小船，归岸停泊，人们开始有序地登船，町江树里感到一路上都包裹着自己五指的手掌忽然间松开了，她回过头，看到六道骸微笑着后退，笑容却蒙上了一层微妙的阴翳。
“你该回家了，树里。”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可是却能奇妙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准确地飘入她的耳朵里。
“诶？骸君不回去吗？” 人潮开始推送着町江树里往前，她扭过视线想要锁定住六道骸变得愈来愈艰难。
“说什么呢。”六道骸从鼻子里丢出一声轻笑，“从来没说过要回去啊。”
“为、为什么？没有人在家里等着吗？不回去的话，家里人会很着急的啊！” 町江树里的思维依旧单纯得显得愚蠢。
“……什么啊。”六道骸蓦然觉得很无聊，跟这种孩子说话。嘴角微微挑起，凉薄意味的笑痕缓缓蔓延，他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身边的人视若无物，他缓缓地怜悯地抬起一只手，“树里，你知道对岸，是什么吗？你将要去到哪里吗？”
町江树里突然觉得心尖滋长起一股没有由来的惊恐，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根本就不是‘家’啊。是来生哟，没有人记得你、你也不会记得任何人的来生，别做梦了，扔掉你那固执而死蠢的期待吧，要重新开始了，罪孽的轮回。”
“骸君……骸君！！”町江树里拼命地去勾缓缓远去的骸的指尖，却被不可抗力阻挡着无论如何也够不到。
“没有机会的。”六道骸冷笑着，却选择了叹息。
“已经无法回去了呢。不论是你，还是我。”
町江树里睁大了眼睛，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耳畔余音缭绕，就像是一个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诅咒。
已经无法回去了呢。不论是你，还是我。
颤抖。剧烈的颤抖。不可遏制的颤抖疯狂叫嚣着快要从心脏逃脱出来，连带着飞溅的肉沫和淋漓的鲜血。
“我将永远地行走在轮回里。一视同仁，没有终结，那是万物的最最可悲的宿命。”
那是怎样一种深重的悲哀，不能原谅世人，也不能原谅自己。
那是怎样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苦痛，不再接受世人给予的善意，也不再承认渴望善意的自己。
那是怎样一种难以得到宽恕和救赎的罪孽，无法从被施以的煎熬和磨难中寻得一丝的希冀和守望，也无法拯救用摧毁的快意平衡着人格的自己。
町江树里感觉心底里的某个声音在失声痛哭。因为她迷路了，她已经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在田间阡陌的尽头等待她归家的年幼的弟弟。而在至深的黑暗中牵引着她一路而来的男子，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明明……明明就说好要一起回去的！！
船已离岸。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咫尺曾经和光年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