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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国士录》 ...
《国士录》————节选
节选一 《章五@旧事》
..........
十年前的那日,苏溪云一人游历闲行,正到永州。恰逢大雨倾盆,泥泞官道之上,行人商旅纷纷在路边客店树下躲避。唯有一路人马,冒雨急行,却是朝廷流放发配岭南的重犯。
这一路押送队伍从京城南下,途经直隶河南湖北,直到永州。中原几省被定流放之罪的重刑犯合计几十人,皆在其内。连日大雨,押送的队伍已然耽误了日期,按大周律,流刑迟到十日以上者,负责押送的军士该当皆尽杖责,是以押送的十余名官军催命一般,将犯人们催得甚急。而几十名犯人,老少不一,甚至还有几个不足十岁的稚童,各个均是身带木枷镣铐,衣履单薄湿透,身形佝偻,泥泞路上行走极是踉跄,压抑而沉默。
茶棚之中静坐避雨的苏溪云微微一叹。他离开昆仑山游历数年,如今也见得太多这种惨事。只是他性和心软,悲悯之情一起,便唤了茶铺老板来一番吩咐。片刻之后,那老板果然上前找了押送的官军,极是殷勤的将一封银子塞给为首军官,耳语数句。那军官瞪他一眼,手上一掂,将银子收入怀中,一撇嘴放那老板去了。那老板随即赶上队伍,将手中一包兀自冒着热气的馒头分给老人与孩子。孩子们早已饿得双眼发绿,拿了馒头,狼吞虎咽而下,转眼吃得精光。而有孩子被噎到,竟是俯下身就着路边水洼污浊积水便喝。一时之间,路边茶棚与树下避雨的路人纷纷默然,不忍再看。
押送官军急着行路,丝毫不等,大声呵斥着催促犯人们前行。正当此时,队伍最后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人们纷纷望去,但见得一个年逾六旬的老者衣衫褴褛倒在泥浆之中,旁边一四五岁的幼童似是老者孙子,惊恐的大声哭泣,扑在泥浆之中,“阿爷!阿爷!”
那老者面色死灰,呼吸全无,显然已是死相。一旁有军士上去,一叹那老者鼻息,不由啐了一口,骂了一声晦气,随即单手一拖,就将那老者犹自温热的尸体抛至路旁。由京城一路行来,身负重镣,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军士和犯人们早已对死亡习以为常。唯有那孩子,扑在老人尸体之上,嚎啕大哭。
士卒们急于行路,大声斥骂那孩子,那孩子却哭得悲恸,丝毫不闻,小手扒着死去老人褴褛衣衫,死活不肯松手。那孩子使了全身力气,士卒一时竟拽不脱,不由怒气横生,狠狠踹了那孩子后被一脚,手中长鞭猛然一扬,威势极猛,眼见竟是要抽向那孩子头颅。
苏溪云眉头一皱,长袖一震正要抢将出去,却忽然见得流犯队伍之中,离那孩子最近的一个身影挡在那孩子身前。
“啪”的一声,皮鞭打在那人身上,单薄青衫之下,血痕立显,和着雨水染红半身。
那军士一愣,随即大怒:“又是你小子!处处与军爷做对,作死么?!”说着皮鞭一震,接连数下狠狠抽在那人身上。那鞭子牛皮所制,粗粝异常,只四五下,那人身上便是鞭痕遍布,鲜血涌出,一件青衫全数染红,血水滴滴下落,惨不忍睹。都为路人与流犯皆露出不忍之色,别开眼去,不愿再看。
苏溪云却看着那人,但见他一身青衫褴褛狼狈,面色苍白,身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手上木枷已将一双细瘦手腕磨得紫黑血肿,脚踝之上重镣更是使得一双鞋袜浸透血水,看不出本来颜色。那士卒又是接连数鞭,更有一鞭抽在面颊之上,鲜血浸出,及是可怖。然则那人却四浑然不觉,褴褛青衫之下,瘦弱不堪的背脊却是挺得极正极直,仿佛不会打弯一般,颈项高昂,大雨之中犹如孤鹤。便是衣着破败、木枷重镣,却仍旧让人不由只觉摄于他孤高傲气。
那士卒皮鞭狠狠抽打,这青衫人却半分不退,连咳嗽也挺直了双肩与背脊,沉声道:“你可知这老者是谁?他是前九江府知府吴源吴大人,素有吴青天之,咳咳咳,之称凤翔十五年鄱阳湖大汛,是他亲上河堤、筹措修堤赈灾,保全了江西六府几十万百姓。忠臣志士,一昔落难,你们又怎、咳咳咳,怎能辱他尸身,欺凌他遗孤稚子?”
他一番言语,说得铿锵,便是不时咳嗽,气势却是半分不失。身形摇摇欲坠,背脊却依旧笔直。
那士卒被他说的一愣,随即怒而大笑,“老子管他青天白天,都他娘的是流放重犯了,还讲究这劳什子的,作死么?!”说着手中长鞭一震,狞笑道:“我说顾大人,您这架子端得可够有谱啊!实话说了吧!上面交代过了,这一路上让小的们好好‘伺候’您,可千万别让您活着到了雷州再多受罪。今儿个老子就好生伺候伺候,送您早日上路,下辈子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青天去吧!”说着那鞭子一震,照着青衣人天灵便击去,竟是要当场将其打死。
苏溪云眉宇一蹙,身形一动,长袖堪堪便要掠出将人救下。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一连串马蹄声狂奔而来,一声高喝:“前面的人留步!可是京畿刑司卫的人?”
押送士卒和流犯们同时一怔,眨眼之间,便见得一人冒着大雨,纵马疾驰而来。
为首的军官见得那人身背黄绫行囊,不由一凛,急忙迎上,拱手到:“小人京畿刑司卫偏校,奉旨押送流刑人犯往岭南雷州府。”
那人听闻,却不理他,翻身下马,高声向流犯队伍喝问道:“谁是顾恒?”
一时之间,所有流犯与官军的目光都蓦然转向那青衣人。
青衣人半身血污,面色苍白,眉头皱紧,却是站了出来,背脊挺直,锁镣叮当,沉声道:“在下便是。”
来人见了他,也不多说,解下身上黄绫,恭敬捧出一卷黄轴展开,朗声道:“顾恒接旨。”
青衫人眉头更紧,立在当处,竟是不跪。
“顾恒接旨!”那人见他不跪,不由提高声音再一次喝道。
青衫人静思片刻,一声长叹,屈膝而跪。他虽跪在泥地之中,也低了头,肩背却是直的,一群躬身跪俯的士卒流犯之中,显得鹤立鸡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经查,翰林院侍读顾恒讪谤朝政一罪不实,核准钩销,着免其流刑。顾恒品性洁律,为事练达,现加归德知州衔,位从五品。望卿加勉,实心任事,为民效力。钦此。”
诸人见他踌躇半晌,竟似是不愿接旨,良久,似是定了什么主意,“臣,顾恒接旨,谢恩。”一声长叹,没入大雨声中。
阶下之囚鞭下之人,转眼之间官居从五品。世事无常,不过如此。
传旨之人急待回程复命,向顾恒一行礼,随即翻身上马,急速而去。
顾恒持了那黄绫圣旨,立在当地,神色却是无悲无喜。押送流犯的军士此时却皆尽失色,一个个惴惴不安。想到片刻之前,自己还以皮鞭抽打侮辱顾恒,这一路上,更是百般凌虐,不由得冷汗涔涔,暗呼此次只怕难逃大祸,一个个欲待上前,可又不敢,相隔丈余,跟着顾恒,面面相觑。
却不成想,顾恒看也没看押送的军士一眼,只展开那圣旨细看,但见熟悉的字迹古雅端严,不由喃喃苦笑:“为国效力、为民效力……老师你到当真会改……拿捏得半分不差啊……” 语声未罢,脚下走了两步,身形一颤,竟是猛然一口血喷出,脑中一昏,倒了下去。眼见便要落入泥泞地面,顾恒忽觉身体一轻,神智混沌之中,勉力睁眼,但见得一抹雪白长袖将自己托住,揽了起来。手臂稳定,热力透过衣衫传来,顾恒一怔,旋即昏了过去。
————
顾恒大雨之中这一昏,便是三日三夜未醒。
高烧不退,咳血不止,脉息散乱,血瘀不行。
苏溪云坐在床边,手中端着刚刚煎好的苓桂术甘汤,以汤匙撬开她的嘴,一口口的将药喂了下去。拿了帕子替她拭净唇边药渍,他从被中取出她手腕,闭目切脉。
肺病日久,痰气壅滞,心脉瘀阻,气逆不纳。顾恒病症繁杂,乃是沉疴日久,观其脉象气血,竟已隐隐有衰竭之势。
苏溪云微微一叹。
顾恒这个名字,纵然他游历江湖,从不涉朝堂,却也是听过的。
两年之前,新帝即位登基,在首辅王道章的谏言之下,下旨于天丰元年开科取士。而这顾恒,便是新朝第一科头榜头名的状元郎。
当日京城之中盛传,这位状元郎未及弱冠出身微末,却是惊才绝艳、文章珠玑,一篇《论三赋两税》竟让主考王道章于阅卷之时看得拍案叫绝、大呼幸甚,当即上奏皇帝,点为头名状元。而琼林宴上,这位新科状元郎绯罗状元袍、光素银纱带更是清俊无双,被世人交口相传,誉为佳话。
然则仅仅一日之后,顾恒这个名字,却是真真正正的震惊朝野。
新科进士入朝的第一日,这位状元郎竟是当朝参奏弹劾了自己的恩师,一手点了他为状元的当朝首辅王道章。而参奏的名目便是王道章于淮安治河时,因查备不细不详,下令强开河道,以至河道泥沙淤塞,农田被淹八千于亩,丁夫死伤近万人。
事情确实是有的,错也确实该归咎王道章的。
只是王道章当朝首辅,三朝老臣,日理万机,为政精勤。偶有一两件疏失决策,也属无奈。何况顾恒即为王道章主考出的头名状元,即便是王道章的门生,师生名份既定,便如父子,今后有首辅于朝中提携照拂,可谓仕途通达。却不曾想顾恒入朝第一日,便冒着大不韪弹劾自己恩师!
这一本弹劾奏疏上去,震惊文武百官,连皇帝萧畤都愣在龙椅之上,一时之间只以为自己听错了。倒是唯有王道章本人,手中象牙笏板晃也不晃,淡定肃立。
后来弹劾一事自然是不了了之。顾恒却在吏部的有心之下,被安排到了翰林院。官衔依旧是历来状元入朝的正六品衔,人却被放到了史籍馆修史。不在六部,不入都察院,连通政司都没进,却在门可罗雀的史籍馆里考证前朝藩王的嫡庶族谱。百官都道这状元郎只怕再无官途,可以老死在史籍馆的故纸堆里了。
这件事两年之前在京城中可谓众人茶余饭后最热手的闲话,骂顾恒悖逆忘恩的有之,叹他不识时务的有之。只是一片嘲骂叹息声中,自此再没有这个曾经惊采绝艳的状元郎的消息。
苏溪云当时游历到京城,听闻倒是对这个状元郎有着三分佩服,觉得此人性情耿直,愿为得淮安死伤的万余民夫讨得一个公道,其法虽然可叹,其心却是可佩。
不成想,这位曾才华横溢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仅仅不过弱冠之年,身上沉疴旧疾便已至此地步,气血衰竭,恐难久活。
不成想,这位曾家喻户晓举国皆知的状元郎,今日却是身着木枷重镣的流犯,在烂泥水坑里被粗蛮兵卒折辱抽打。
更加不成想,这位曾震惊朝野不识时务的状元郎,入朝第一日敢弹劾当朝首辅自己恩师,为淮安一万民夫一呼,如雏凤清声的人,却是个姑娘。
苏溪云看着那已经瘦得没有半分斤两,只剩一把病骨的人。她的病症繁杂,肺症、喘症、饮证、水肿、血虚,先天不足成疾日久,每一样都该卧床静养,每一样都能要她性命。苏溪云叹息,这样的身体,能活过二十,实在是奇迹。
他叹息声未落,忽而听得“嘤咛”一声,低头看去,却见得床上的顾恒微微睁开了双眼,散乱的目光半晌方才聚起。
苏溪云见她醒来,向她安慰一笑,修长的手覆上她额头探了探热度,随即柔声道:“还有些热,不过退了大半,该是快好了。”他说着顿了顿,怕她病中记忆昏乱,继而细细解释:“这里是永州城的客栈。前日永州官道外你昏了过去,我算是半个大夫,当时在一旁,便把你带回城来治病。你这病是沉疴旧疾,你应该知晓罢?”说着他取出袖中一只小瓶,揭开银塞,在顾恒笔下晃了晃。顾恒但觉一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涌入,胸中顿时一清,脑中也明朗三分,立时记起来昏迷之前的事情。
“这位公子”她刚要说话,苏溪云却摇了摇头道:“先莫开口。”随即垫高她靠枕,取了碗温水,一点点喂她喝了,这才道:“要说什么?”
顾恒勉力欠了欠身,“公子救命之恩,顾恒谢过。”
苏溪云叹息道:“即是半个大夫,这也本是在下份内之事。何况也算不得救,你这病先天不足沉疴日久,我如今也没有医治之法。”他说着顿了半晌,柔声道:“这病你需得自己留心保养,戒急戒躁戒寒戒劳,否则只恐难以活过三十。”
顾恒闻言,却是不由笑了笑,“上次大夫告诉我,活过二十就是我造化。公子如今能给我加上十年,已是顾恒偏得了。”
苏溪云心中苦笑。他本不欲令她伤心,才说三十。到不成想这姑娘如此反应。
顾恒却不再谈旧疾之事,问道:“敢问公子贵姓?”
“贵不敢当,在下苏溪云。”苏溪云扶她靠坐在床上。
“苏溪云东坡诗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实在是好名字。”
苏溪云笑而不言,静坐在床边,切她脉息。
顾恒一低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一身雪白柔软的中衣,交领斜演,俨然是被人换过。微微一动,但觉手足伤口皆被妥当,不由一愣,随即脸色一白,看向苏溪云。
苏溪云明了她顾虑,摇了摇头,安抚她道:“医者治病救人,无需拘泥男女。顾大人尽可放心,此番并无第二人知晓顾大人身份。”
顾恒蓦然松了口气。她自幼时便常做男子打扮随母亲出入,从未被人看破身份。如今被苏溪云无意中得悉,一时之间到不觉羞愤,只是颇为不知所措。如今见得苏溪云风光霁月的坦荡模样,便觉自己再作计较倒显得无谓,是以干脆有意忽略过去,却听苏溪云道:“顾大人可是要往归德府一行?”
顾恒听得他问,便知他亦是将圣旨听得清清楚楚,垂目苦笑。
曾几何时,当初自己投身科举步入仕途,不过仅仅是因为咽不下那一口气。只是这般的义气与热血,早已在两年宦海沉浮之中变得复杂纠结,待要抽身,却是再也不得。
许是不能。许是不愿。内里情由,连她自己也不愿多做探究。
她这一世许不过廿载,但是幼承庭训,持身清高,本打算借着这一次朝堂党羽倾轧,急流勇退,流刑也好苦役也好,便是死在岭南,也胜过淹溺死在那淤泥污沼之中。可事到临头,一旨赦免起复的诏书在前,她终究主动回了头。闭上双眼,挥之不去的,是金銮殿上立于玉阶之下,名列百官之首的老人。血缘之亲,师徒之情,她因恨他而入仕,如今却又因敬他而回头。
“归德府嗯,便去归德府吧。”她沉声应道。
苏溪云微微点头,微微一笑,“那正好,在下也需往归德府一行,正可同路。”
顾恒讶异抬头看他,却只见他但笑不语,只起身收拾药材去了。
很多年后,她曾问他,那时为何执意同她一道前往归德府。他沉思片刻,却只摇头,“便是命数。若是说得清,也便不是命了。”
是不是命,十年沉浮之间,早已再难说清。
那一年,他方当二十有二,长微一门的入室弟子,白衣胜雪长袖千浮,正是江湖论琴剑,诗酒趁年华的年纪。她亦是二十有二,天丰新朝头科的状元,眉宇清傲腕底书香,正是文章出锦绣,仕途步青云的年纪。
那以后,他于江湖上销声匿迹,江湖中人再难一见那袖底生云的千浮袖。她于朝堂中收敛锋芒,文武百官也再难一闻那慷慨激昂的雏凤声。
永州道上的一场倾盆大雨阻了行客脚步,冥冥之中,拨转了多少人的命数。
————————————————————
节选二 《章七@瑞王》
西山别苑行宫。
顾恒已在万壑堂前跪候了两个时辰。雪却是越下越大,御阶之上,雪没脚踝。她事先服下的暖神丹效力正盛,身上虽不甚冷,奈何着地的双膝却如刀割斧砍般的疼。
皇帝是不想见她的。她自是比谁都清楚。程怀宁的奏疏惹得龙颜震怒,如今又激出国子监太学生哗变,满京城都是罢课传抄程徐二人奏疏的监生。她身为程怀宁的老师,便是不用汪成宗在皇帝身边说什么,也决计得不到好去。
她也不想见皇帝的。皇帝倒是可能不清楚这一点。河南重灾,流民激增。如今北方数省连降暴雪,她身为户部尚书,赈灾筹措,分身乏术。更不用说她还刚刚冒着欺君大罪私自支取了皇帝的私房钱,内疚是没有的,心虚是难免的。
只是朝堂之上磨砺十年,她知道,若放任这群太学生如此闹下去,无论赢得是清流还是阉党,最后被当替罪羊的,一定是这群意气书生。如今京西大营的军士已经驻扎在京城西门外,真若是入城,只怕这些国子监的太学生便真要血溅午门。
那些国子监太学生登高一呼激愤死谏的豪情与她而言,又是何等的熟悉?当年那个敢在第一天上朝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弹劾自己老师的她,曾经又如何缺少过这样的豪情与意气?哪怕就是如今,敢私刻皇帝御印支取内帑,此等行径,又何尝不是豪情历尽之后淬沥出的孤勇?
物伤其类。杜鹤庭也好,徐毓麓也罢,那种即便跪下也不愿弯下脊背的性情,也曾刻入她的骨子里。这些年来她收敛锋芒,可面对这群棱角依旧鲜明的少年,犹若旧时自己,要她袖手不理,实在不能。于是满朝文武,在这局势一触即发的当口,无一人敢在皇帝面前议奏国子监生罢课要求释放程徐二人的事情,独她往这浑水里趟。
天色渐渐入夜,雪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太监们掌上了宫灯,一片橘黄光亮映彻行宫。却依旧无人上前问她一句。皇帝没发话让她进见,自是谁也不敢同她搭话。
暖神丹的效力渐渐过去,顾恒两腿早已麻木得没有半分感觉,到得此时,疲惫饥寒,只觉眼前一阵阵泛黑,气喘渐乱,压抑着咳嗽起来。
正得此时,忽听得身后远处一片车轮马蹄喧躁之声。她转身看去,但见得正门处两队带刀侍卫,寒光铁甲,疾奔而来,护着一辆四驾马车到得近前。
那马车檀木镶银,玄色车壁,琉璃吊角,宝光流转。骏马一声嘶鸣,银甲护卫整齐的脚步之声嘎然而止。几十名护卫,鸦雀无声。
马车的门被侍卫打开,风雪猛地一乱,一个身影从车厢里出了来。
光影微定,但见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玄色冕服,上绣金龙侧像腾云暗纹,神色沉肃雍容,鹅毛大雪之中,巍然而立,风雪似都不禁为之一缓。琉璃风灯映亮他轮廓,顾恒微一眯眼,看不清他容色,但听得耳边侍卫通传道:“瑞亲王到。”
瑞亲王萧略。
顾恒心中一声叹息。但见那人一路行来,风灯映亮他沉肃之色,仿佛静默得压住了漫天肆无忌惮纠缠纷扰的风雪。一宫一殿的金碧辉煌,也只不过是他的背景陪衬。那人行到殿前,低头看了犹自咳嗽的顾恒一眼,不置一词,抬脚上了御阶,身形消失在大殿之中。
狂风大雪之中,顾恒跪在阶下,冰凉寒气自膝下蔓延上来,入骨入髓。然而顾恒却无暇顾及这些,脑中转得飞快。
朝中局势一团乱麻之际,素来不涉政务韬光养晦的瑞亲王如何会在此时连夜入京面圣?而瑞亲王十五年前上交兵权之前,京西大营历来由他统领,如今京西大营屯兵城西,又与他此时入京是何关系?
顾恒脑中正自纷乱,忽而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嬉笑之声,随即便有纷杂脚步声上来,但听得一个清脆声音笑道:“呦,这大雪的天跪在这儿,我道是谁呢,原来是顾大人。”
语声刚落,便见几个宫女由后面过了来,各自手里捧着一只玉瓮,瓮中是刚被温化的雪水。为首一人,不过十六七岁妙龄,穿了紫色团领窄袖折枝葵花衫,下面珠络缝金带红裙,品秩颇高。敢如此在皇帝行宫高声言语的女官,想是颇得宠信。
顾恒心中一动,便有了数。这群侍女十有八九便是卫贵妃身边的人。他是外臣,不便与内眷相交,只微微点头行礼。却不成想这女官颇为肆无忌惮,同旁边侍女嬉笑道:“你们可知道,当年咱们娘娘亲自为顾大人说媒,想把妹子许给顾大人为妻。这位顾大人一口回绝得那叫痛快。顾大人,可不错吧?”
顾恒微微一笑,“陈年旧事,承姑娘惦记了。”
那女官眉眼一扬,“顾大人跪在这儿,陛下只怕一时半刻可没工夫见你。顾大人可要奴婢同我们娘娘说句好话,求求她同陛下说说?”
“朝堂冗繁事物,不敢劳烦娘娘。”顾恒语声不疾不徐。
“呦,顾大人不赏脸,我们娘娘这雪水烹的阳羡雪芽可是无人光顾了呢!”她语声方落,顾恒便觉得衣衫下摆一沉,随即冰凉冷冽之感沁透双腿。却是一个小宫女手“无心”一抖,半瓮雪水悉数洒在了顾恒衣衫下摆上。
看着一群宫女远去,顾恒叹了口气,眼观鼻鼻观心,奈何下摆被冰水沁透,一时之间,只觉寒气入体,胸口痛痒难当,背脊微颤不止。同时心中却惦念着,适才自己让苏溪云前去徐家接出徐家老小,不知如今办得如何。而在午门前静坐的徐毓麓,自己又能如何劝他尽早离开京城暂避祸端。
思绪未定,忽听得万壑堂前堂传来一阵沉稳脚步声,直往外而来。顾恒不由抬头望去,却见为首一人玄色亲王燕服,正是进去已有半个时辰的瑞亲王萧略。跪在地上的顾恒俯身叩首行礼,“臣,户部尚书顾恒,拜见瑞亲王。”
入眼的,是一双镶玉皂靴,其上履云踏海纹绣工精致美奂绝伦。停在顾恒的面前,半晌不动。
“皇兄已经歇下,你同本王来。”瑞亲王萧略沉肃声音从上面传来,随即绕过顾恒向外而去。
顾恒略一踌躇,知晓今日皇帝只怕不会再见自己,当即勉力从雪地上站了起。待要跟上萧略,却只觉膝下一软,堪堪便要栽倒。正得此时,只觉一股大力扶住她,“顾大人,卑职扶您。”顾恒侧目,见得是瑞亲王身边亲卫,当即点头致谢,被扶着勉力跟上萧略。到得马车之前,两边侍卫拉开车门,躬身一礼:“顾大人,王爷有请。”
顾恒一顿。
她与萧略谈不上深交,这等风口浪尖上,汪成宗耳目遍及京城,却不知这萧略邀她同车,是存了什么心思。
她正踌躇之际,忽一只手由车中伸了出来,骨节遒劲,掌纹清晰,玄色袖口半掩手腕,刺金绣纹在琉璃灯火下颇是晃眼,车上一个低沉声音传出:“衡臣?上来。”
不成想他开口唤了自己的字,顾恒眉头微皱,不敢去搭萧略的手,自己扶着车辕上了车,进了车厢。
车厢之中颇为宽阔,足有寻常人家卧房大小,主客两位软榻,貂裘铺就,中间设有檀木书案,其上一方青玉龙尾砚,两旁各有书柜数只,玉屏一扇,角落里一只精巧金银双色麒麟火炉里面银丝炭烧得正旺,将凛冽冬夜大雪隔绝在外。而瑞亲王萧略,此时回身捡起主位貂裘铺就的软榻上一本书册,放在一旁,坐下身,看着一旁衣衫半湿的顾恒,开口吩咐道:“来人,取件外衫来,给顾大人换上。”
外面当即有侍卫应声,顾恒连忙道:“不敢有劳王爷,下官如此便好。”
萧略却不理她,兀自取了些茶于玉壶之中,倒入清水,置于火炉之上,亲手烹起了茶。
顾恒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值得立于一旁。片刻间,便有侍卫取了衣衫回来,“王爷。”
萧略一侧头,示意顾恒去开车门。顾恒无奈,只得去开。那侍卫递过衣衫,不发一语,躬身而退。顾恒无法,取了衣衫进来。但见手中一件玄色直裰,深碧祥云团纹,内衬了狐裘,样式素净,质料却是极佳。顾恒外衫湿透,实在难受,奈何又如何能在萧略面前换衣?
正当踌躇不下时节,正在烹茶的萧略忽然道:“莫站在那铜灯之前,挡住光了。”随即一指那扇玉屏,不再多言。
顾恒见了那玉屏,微松了口气,正要去换,随即心中一紧:“他又是如何知道我更衣不便?”
她身份一事,朝中除了王道章决计再无人知晓。就连王道章,两人之间也未挑明,心照不宣而已。瑞亲王萧略少驻京城,与她素来没什么交往,连面也只不过一两面而已,绝无可能知晓此事。
她看向萧略,但见萧略专心烹茶,浑然没有在意自己这边。看了片刻,顾恒微微松了口气。天潢贵胄们讲究颇多,更衣要于屏风之后也不算新鲜。当下不愿多想,直接去玉屏后将湿透的外衫换下。
待得出来,萧略的茶已经烹好,香味幽醇不扬,袅袅一缕却是不绝。
萧略看她一眼,低声道:“坐。”
顾恒谢过坐了,又双手接过萧略的茶。一杯热茶饮下,身体回暖,茶香四溢,刚刚舒了口气,便听得耳畔萧略忽然开口,声音之中怒意隐隐:“顾恒,你好大的胆子,连皇家的私库内帑你都敢动?!”
顾恒心中一抖,“碰”的一声当即跪下,双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她不晓得此事因何东窗事发的如此之快。而瑞亲王刚从皇帝那里出来,此事想必已经禀报过皇帝。一时之间,她心中翻滚,冷汗涔涔。
萧略见得眼前之人跪地不起,一句辩解之言都未曾有,心中忽地便有了三分怒气,手中一甩,一本公文被他掷于她身前,正是盖了那假造的御印的手谕。
顾恒吸了一口冷气,长叹一声,当即俯身向萧略连扣了三个头,“王爷,您若欲治下官欺君之罪,下官无话可说。只是这一纸调令虽假,但是关系到河南几十万难民性命与大周的安危,还望王爷三思。”
“三思?”萧略被她气得反笑,“顾大状元既然知道三思二字如何写,竟还干出这种假传圣旨伪造圣上御印之事来?”
顾恒哑然,不明他意思,只得缄默不言。
萧略见她沉默,一付任君处置的模样,被气得不轻,一指隔空点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口气,半晌沉声道:“本王此次入京,携有各地督抚的孝敬五十万两,已经入了内库,没有登记造册,此事也未惊动皇兄。”
顾恒一怔,抬头看向萧略。但见萧略凤眼微眯,看她一眼,却不说话,拿起她手中拿到假造的手谕,踱到火炉之前,将那手谕扔了进去。转眼间,明黄绢帛尽数化作飞灰。
亲王以亲王府自身收入归入内库,并不罕见。但是凡此必有登记造册。这次萧略将五十万两归入内库,却未造册。这内库里平白多出五十万两银子,如今同她这般说,显然是告诉她,这私自调用内库的窟窿,他已经给补上了。
顾恒心中惊诧,不明白为何萧略不仅帮她掩盖下假传圣旨的重罪,还帮她补齐了五十万俩银子的窟窿。当下默不作声,静待他下文。
萧略见她静默无声,转回身来坐下,挥了挥手道:“起来吧,本王这里,你就别跪了。”说着看着顾恒起身坐回榻上,萧略缓缓开口,“今日一早你去午门之外劝国子监那群太学生去了?”
想起如今驻扎在城外的一晚精兵当年正是萧略的部下,顾恒双眼微抬,看了萧略一眼,斟酌片刻,开口道:“臣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愿让事态扩大而已。”
萧略听她同自己打起了太极官腔,心中不是滋味,斜睨她一眼,“衡臣自是能看出,汪成宗是要借着程怀宁的弹劾奏疏,扳倒你与王首辅。王首辅乃是当朝阁老,中流砥柱。你与程怀宁,皆是白衣读书人出身,朝中清流的翘楚。而将徐阁老下得诏狱,他汪成宗想要扳倒的,却是徐、温、王四大权贵世家。朝中清流与门阀世家两股大力若能被他打压下去,加上他与卫贵妃对皇兄的影响,只手遮天,只怕是必然。”
顾恒听闻萧略如此直白的剖析朝局与她,不由一怔。虽然他所言她皆早就明白,但是话从他瑞亲王萧略嘴里告诉她,其中意味不由让人深思。
“至于这次国子监太学生闹事,将徐阁老与程御史的奏疏透露给太学生们的虽然是徐阁老的嫡孙徐毓麓,但是你可知道,是谁怂恿他如此做的?”
顾恒今早见到徐毓麓,便已然猜到两封奏疏只怕便是徐毓麓从家中徐阁老的草稿抄录而来的,也能明白徐毓麓年轻气盛,祖父遭逢大难,他愤恨难当,这才在国子监中泄露出奏疏内容。如今听得萧略这般问,不由皱了眉,心中一凛,“难道是……”
萧略见她猜到,点了点头,“国子监学正,赵璧汶,汪成宗的人。”
顾恒苦笑,半晌叹了口气,忽然抬头问道:“这些事情陛下可都知晓?”
萧略摇头,“不知。这些事情,也都是本王的人报与本王知晓的。何况,皇兄便是知晓又能如何?”
顾恒噤声,明白自己不该再多问,却听得萧略道:“总之,汪成宗欲借着这次弹劾奏疏一事,扳倒朝中清流与门阀士族的重臣。而你,程御史的座师,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位。现下你可明白了?”
顾恒叹气:“下官今日去午门之前便明白那是是非之地,被汪成宗反咬一口指使学生闹事的罪名必然逃不脱。只是京西大营已屯兵城外,下官实是不忍缄默不言,任学生们这般闹下去。”
萧略缓缓倒了杯茶,“陛下已经答应近日回宫,只怕会在金殿之上传召徐阁老质问此事。”
顾恒皱眉,“那素初……”
萧略看了她一眼,“程御史的事情,怕是要压后。陛下只怕也没兴趣过问。此次若非徐阁老乃是内阁阁老之一,陛下只怕也是不愿过问的。”
顾恒听闻,心中倒是安了下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再无话,车中静了下来,唯闻辘辘车马之声。
顾恒略略出神,深思不属,也不知过了多久,车马一停,外面有侍卫禀报:“禀王爷,已经到了。”
一直在翻着书册的萧略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册,看向顾恒。却见顾恒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他开口道:“已到衡臣你府门口了,还不下么?”
顾恒一怔,没想到萧略倒是直接送了自己回家,连忙跪地谢道:“微臣叩谢王爷。”
萧略淡淡道:“衡臣以后不必如此多礼。”说着起了身,从袖中一摸,取出一只宝蓝琉璃瓶,递给顾恒,“你那喘咳之症这些年可有好些?这药对肺虚喘咳极是有效,衡臣可收好了。”
刚起身的顾恒连忙俯身,“这……微臣叩谢王爷……微臣此症生来便有,不敢劳烦王爷费心。”
萧略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下一声叹息,挥了挥手,“去吧,本王也要回去歇息了。”
顾恒当下起身,躬身拜别,下了车去。
车上的萧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顾府的大门后,方命侍卫驾车离去。他重新拾起方才一直翻阅的书册,翻阅两页,摇了摇头,唇角勾起,说不清滋味。但见书册外封之上未曾写有书名,而被翻开的那页赫然写着:《论开中之弊》——顾恒。
位高权重却体弱多病的女主+温和治愈医术出众江湖侠客+严肃雍容压抑闷骚的摄政王,此种组合,狗血神马的要多少有多少。
《迢递》里面的阿浣身体壮的像头牛,生命力堪比小强,打起架来猛过老虎,虐起来太不过瘾了!写了一阵风吹过来都会发烧感冒送掉小半条命但是却又又无比强大的精神力、怎么折磨都半死不活却又偏偏死不了的女主,那虐起来才叫过瘾神马的!!!(恶趣味爆棚ing……)
好吧我知道我欠债比较多。
发点最近写的,看到的就当福利了。
其实,这个是张四文的原创版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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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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