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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衣卿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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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三年,春。
大都城内,十里长街,净水撒街,红毯铺道。两侧彩车之间,涌满了前来一看热闹的百姓。
街旁酒楼更是坐满了人,议论纷纷,时不时沿街望去,似是在等着什么。
今日三月初五,乃是新科状元入朝听封的日子。再过片刻,新科状元便由此到经顺承门入入皇城面君。
三年前丞相脱脱帖木儿入主中书省,恢复了被伯颜废除了多年的科举制度。今年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取了两个状元。而其中一个,竟是一个汉人。历来被元庭列为第九等人、连娼妓尚且不如的儒生,今日却是被推上了状元之位,登堂入朝,这不仅在朝堂,便是民间也是轩然大波。
是以大都城内无数百姓都涌了出来,猎奇一般欲一睹这位汉人状元的到底是何等模样。
春风楼二楼临街的座位旁,坐了两个人。年纪长得二十余岁,年纪轻的尚不过十几岁少年。两人皆是一身素色长衫,内里则是劲装打扮,加上手边的长剑,俨然一付江湖人模样。
那少年尚未长开,一双圆圆大眼,带得些许少年人稚气,瞄了一眼楼下那场面,撇了撇嘴,同对面的人道:“元狗的官儿,有什么可做的?竟还有汉人去考?!好生无耻!师哥,你说是也不是?”
对面被唤作师哥的人呷了口茶,放下茶杯,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那少年眼睛咕噜噜一转,凑近师兄,压低声音道:“不若干脆待会等他从这楼下经过时,我了结了他,也省的将来这等无耻之徒鱼肉百姓。”
那师兄一皱眉,将他按了回去,道:“这等闹市当街杀人,亏你想得出。回头被二师哥知道了,看他怎么罚你。”
那少年被师兄教训,倒也不怕,笑嘻嘻道:“不当街那也容易得很,等今晚咱们潜入他住处,了结了他,再把财物拿出来替他散散财,权当行侠仗义了!”
那师兄看着少年的笑模样,无奈摇摇头,“你把新科状元刺杀了,还想能安安生生的待在大都城里,再按师父吩咐去拜访赵老前辈?”
那少年似是这才想起师兄弟二人来这大都乃是另有要事,跟这新科状元全不沾边,不由得伸了伸舌头。却又颇是不甘,一双大眼咕噜噜转着。
师兄弟二人语声极低,在这嘈杂吵闹的酒楼之内,全然未有人听见。然则忽然一声高亢喝声,一下将整条街嘈杂之声都压了下来,却是肃街的金鼓之声。随即便听得脚步涌动之声由街头传来,伴随着马蹄与欢呼之声,更有锣鼓响起,在一瞬间的静寂之后,显得欢快异常。
师兄弟两人同时向下望去,只见得街道尽头,两列兵丁一字排开,而两匹高头大马一前一后,黑鬃白蹄,马额之上挂了洒金的节子。而当先马背上一人,身形高大,阔脸浓眉,一身蒙古贵族打扮,想必是两状元之一的右榜状元。此人名朵住图,祖父乃是成宗朝官拜一品的右丞相,家世显赫。其父乃枢密院三知事之一,军机重臣,母亲更是皇族的表家亲戚。烈火烹油门第显赫不过如此。而如今此人高中状元,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此时这人黝黑面颊之上笑容灿烂,向着夹街围观叫好的人不停拱手相谢,模样不像读书人,倒是颇有积分武人豪爽。
朵住图后面,依旧是一匹高头大马,同样是黑鬃白蹄、洒金节子,同样是状元入城春风得意,马背上坐得却是一个颇是瘦小的身影。跟高大魁梧的朵住图相比,那身形单薄的仿佛一股风就能吹走一般。一身泛旧的竹布长袍,原本的青色早已被洗褪了颜色,显然已被主人穿得有些年头,和整个喜庆场面格外不合。与朵住图截然不同,这名叫顾衡的少年却是当真默默无闻,家世无人知晓,但只单看这身袍子,也必是出身寒门。
这顾衡面目背着光,从酒楼上全然看不清楚。方才还要去刺杀的师弟少年心性,按耐不住抻着脖子去打量。然则相隔太远光线又差,便是自幼习武的目力也看不清。而那师兄见得这状元却是一愣。虽然看不清面目,他却能感查得出此人身上那一股弄弄的疏离之意。仿佛他骑在马背之上,隔绝了所有喜庆气氛,这锣鼓喧天、红毯铺地、金榜题名都与自己全然无关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旁人的盛事。若非时不时的以袖掩口咳嗽数声,几乎都是一动不动。
遗世独立,这个词似乎无论如何,不该和一个高中的新科状元放在一起。
两名状元,一蒙一汉,一魁梧一瘦小,一豪爽一静默。
“倒是当真相映成章啊……”酒楼之上的师兄颇有兴味的看着楼下情景,不由笑叹。
正得此时,一旁的师弟忽然一声低呼,他放眼望去,却见得邻座一柄窗撑坠落,向着后面那位新科状元当头砸去。那去势颇为惊猛,竟似被人打出一般,显然这酒楼之上,另有江湖之人。
“不是我……”窗撑坠落之间,师弟惊异的瞪大双眼,本能看向师兄,待要辩解,却见师兄手中一弹,一枚铜钱激射而出,“啪”得弹在那半空坠落的窗撑之上,电光石火间,那窗撑一偏,避开了顾衡的顶门要害。
此时已有周围较近的护卫看得清楚,均是惊呼出声。奈何相隔甚远,救已不及。马背之上的顾衡只听得侍卫惊呼,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但觉身侧一个黑影伸过自己顶门“碰”的一声打飞了什么东西,待得回过神来,却见另一匹马上的身材魁梧的朵住图松了口气,收回了手,看着顾衡那瘦弱的身板,问道:“顾状元,没被砸到吧?”
半晌才反应过来的顾衡看了看被朵住图一巴掌扫去街角的窗撑,又看了看眼前之人笑得甚是憨厚的看着他。眼前的这名同榜的蒙古汉子他并不识得,倒是这人几次三番热络的招呼自己。他本不言不语,然则如今受人之恩,总要相谢,当即行了个书生的谢礼,神情颇为认真,“多谢札剌儿兄。”
朵住图被他这一谢,也不客气,“嘿,兄弟不用这般,咱们也是随手。你这小身板若是被砸上那么一下可有得受!”他说着一时兴起,一掌拍到顾衡肩上,顾衡那瘦小的身形被他拍得一震,险些栽下马去。朵住图讪讪收手,意识到眼前这文弱的汉人书生不是自己平日里的酒友,随即嘿嘿一笑,“对不住,对不住!”
队伍行得很快,转眼之间,便经过了酒楼楼下,往顺承门而去。
队伍过去,方才喧天锣鼓越发远了,百姓们却依旧兴奋不已,纷纷议论着方才的两个状元,眼见着这一整天怕是没有消停了。
那少年方才见得一身旧衣入朝的状元郎,也有些反应不过劲儿来,这会儿转头看向师兄,有扫到一旁自己的长剑,才想起自己看得全然忘了自己方才要当街刺杀的豪言,于是嘿嘿憨笑一下,挠了挠头,“师兄……”
那师兄喝完自己杯中茶水,挑眉看他,摇了摇头,笑道:“得了,喝完茶了,办正事要紧。”
言罢在桌上扔了茶水钱,带了师弟下楼,背着顺承门方向而去。
——
皇城,大明殿。
金殿之上,文武百官齐至,大殿正中,龙椅之上,坐着的正是二十出头的皇帝妥欢。金殿两侧,文武百官分立,右首一人,年过不惑,须发已然有些灰白,高大身形着着正一品的大紫朝服,五寸大独科花赫然其上,乃是中书省右丞相脱脱。
自三年前脱脱铲除伯颜一党之后,年轻的皇帝拜其为中书省右丞相,委以重任。三年之中,脱脱推行新政,改革大刀阔斧,恢复科举便是其执掌相印之后的第一个出台举措。而皇帝更是一力支持,大权相授,如今脱脱俨然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当今皇帝为了表示对于所复科举之重视,每逢状元入朝听封,必兴朝会。金阶点彩,鼓乐齐鸣,百官毕至,场面极盛。
同前两年一样,百官之前,新科状元由天子亲授官职朝服,礼遇甚隆。官职依旧是六品承务郎,朝服依旧是绯罗杂花服,然则今年这两位新科状元,文武百官却是时不时拿眼角撇去,勉强忍住奇异之色,俨然见到了什么稀罕事物。
朵住图乃是蒙古贵族,这朝中到有一半官员识得他,自是没什么可惊奇的。百官惊奇的却是金阶之下,那名叫顾衡的汉人新科状元。这顾衡身形极瘦,面色苍白,殿上跪地不到半个时辰,竟已咳了四回。虽然跪地又兼时不时咳嗽,背脊倒是挺得笔直。一身褪了色的长袍白中泛青,若是仔细看,还能见到后摆之上仔仔细细的打了一个不大的补丁。
新科状元入朝听封,这不是第一回;但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长衫的状元,这还是头一个。
年轻皇帝看着金阶之下身形瘦弱的新状元,见他再一次咳嗽不止,开口道:“两位爱卿先平身吧。”
顾衡俯首谢恩,起身之时,却因为跪得太久,脑中一阵眩晕,身形不由一晃,便要向后栽去。将倒未倒之际,但觉左臂之上有人大力一扶,稳住了他身形。因为眩晕而产生的两眼发黑刚缓过来,顾衡只见面前一人浓眉大眼、肤色微黑,高了自己一头有余,见他睁过眼来,不由一笑,颇有些憨厚,低声问道:“顾状元,可没事吧?”
正是同榜状元朵住图。
顾衡点头谢过,金阶之上皇帝此时却是开口道:“顾爱卿身体可有不适?今日时候不早,寡人和两位状元也都累了,众爱卿若无要事禀奏,便着人散朝吧。”
皇帝如此开口,便是授意要下朝了。众臣自不会听不出,便是有本要奏,若非要事,也懂得察言观色,留待明日再说。司礼官的一声“退朝”尚未出口,忽听得有人呼道:“臣有本要奏!”声音清朗犹如裂冰。
百官皆是一怔,顺声看去,只见得刚刚起身的顾衡俯身跪地,双手横呈一张折子过头。
皇帝显然也是极为意外,愣了半晌,微微一笑,“哦?顾爱卿入朝授官第一日,便有本要奏?所奏何事?”
“臣参中书右丞相脱脱帖木儿强开四川行省马湖路金口河一事。丞相在明知筹备不足情形之下,下令强开金口河,以至河道泥沙淤塞,民舍被毁五千余户,农田被淹八千于亩,丁夫死伤近万人,劳民伤财,实属死罪。臣奏请陛下,彻查此事,还金口河畔近三万户一个公道。”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听得朵住图惊愕得下巴几乎掉在地上。
金殿之上,无不愕然。
新科状元顾衡入朝授官第一日,当殿参奏弹劾朝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
从皇帝到百官,从宫内到宫外,一片鸡飞狗跳。
唯一人淡然而立,闭目养神,毫不惊异,正是被参奏的丞相脱脱帖木儿。